“你的眼睛,只要你的眼睛,其他什么都不够,什么都多余。”

毁灭

文/李长怀

我看到一个人,他长得与我惊人地相似,以致当我们彼此对立着看着对方时,我竟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他这时似乎非常的饥饿,而且还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但是我看见他的青筋仿佛有人在挤压似的一蹦一蹦,那节奏足以控制我的心跳,让我感到极端的局促不安。

他对我叫道:“喂我,喂饱我,我是欲望,我是你的!”

“我将以什么喂饱你呢?我手中没有任何东西。”

“你的眼睛,只要你的眼睛,其他什么都不够,什么都多余。”他的声音里分明显露着比这更大的索取的气息,然而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却又显得如此的坚决、果断。

我犹豫了一会儿,但他刚才对我大叫的情形,却使我莫名地恐慌起来。我下意识地,脑袋里一片空白,把手伸向了自己的眼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接下来,我感觉有人从我手中夺过什么东西,而且还听见几声清脆、快速的咀嚼声。我试探着问道:

“你满足了?”

“是的,我已经满足,我将永远满足,直到和你一同死去。”

我听到他说“一同死去”四个字,感到非常高兴,因为还没有人曾这么真挚地对待过我呢。于是,我们牵着彼此的手,在大路上快乐地奔走起来……

我的这位伙伴突然停了下来,并且把我也拉住了。这时,我听见脚下传来断断续续的鼾声,一股酒精的味道扑鼻而来。

“这一定是个酒鬼。”我说道。

“是的。但是你摸一摸他的脸吧,看你会发现什么。要知道,酒鬼可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能够让我停下脚步来。”

我蹲下身子,照他所说的去做了——我不禁惊叫起来:“他是谁?我为什么会碰到他?”

“碰上你自己的一部分,就像碰见我一样,这有什么奇怪的吗?倒是你应该叫醒他,你大概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酒鬼吧?”

“他睡得这么沉,可怜……”

“掏出你的心来,给我,我将把整个的自己给你。我是谁啊?我是快乐,你不要吗?这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你不要吗?”这声音听起来如同梦呓一般,而且很显然是从我脚下传来的,于是我立刻知道,说这话的,就是那个酒鬼。我还来不及多想,我的伙伴便叫道(他总是大喊大叫):“快给他吧,你还要想什么?你犹豫时的样子多难看!”他一把抓住我,“噗嗤”一声把我的胸膛扒开,就这样将那颗热呼呼的心脏挖了出来。不过,因为并没有痛苦(别问我为什么,我怎么会知道?),我也就没有对此在意。不久之后,我便听见脚下的那位仁兄站起来了,于是,我在大路上又多了一个朋友。

从此我便成了一个盲人,一具行尸走肉。我的世界没有光明,也没有了生机。

然而我倒没想过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呢?我什么时候曾有过比这两个朋友更忠诚可爱的朋友?这难道不是无可比拟的光明与生机?

我们快然自得地居于人群中,大声地唱着无调的欢歌。

这时,我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洪亮如同静夜的钟声。那声音说道:“这个人将黑暗当作光明,将迷梦当作清醒,并欣然痛饮着它们的毒汁,仿佛是上帝的馈赠似的。谁要是出于好意,要将这酒杯夺去,恐怕是他的母亲,也要成为陌路。可怜啊,他走的是通向地狱的道路,魔鬼扮做天使,在不见路途的黑暗中将他指引。”

我听了这声音,顿生厌恶之情,因为我知道,他说的就是我,而且,我还不至于那么愚蠢,竟会不认为他在侮辱我的耳朵!他自己理解不了别人的幸福,却要用辛辣的言辞将这幸福抹去,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然而可恼的是,我看不见他,因此无法抓住他的手,把他捆绑起来痛打一顿;而且,唉,我知道,我的话还不如他的一样刺耳,我没能用言语反驳他。但他总是无休止地说着令我气愤的话,我实在忍无可忍,再也听不下去了。于是,为了躲开这恼人的声音,我伸手抓来一把刀子,干脆利落地把两只耳朵割了下来,这才得了安宁。我终于完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过了没多久,一阵阴风袭来,夹带着一股不知名的奇怪气味。这令我迷惑不解,因为我觉得它们好象是从地下上来的似的,从脚跟一直吹到头顶。但我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了,我被吹得头发飞舞,衣服也乱得收不起来了。我感觉这风开始像蛇一样地缠绕着我的喉咙和腰部,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缠得越来越紧。我开始感到窒息了,然后全身发热,接下来感觉头颅里冒着火焰,似乎要把我的脑髓烧焦。最后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全身像瓦解了似的向四周发散开去……

李长怀:湖南郴州人,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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