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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赵德汉家生孩子了,还是双胞胎!
这消息就像1964年中国原子弹首次爆炸升空一样,迅速传遍了全村。
有这么夸张吗?你可能会说。是啊,不就是生个孩子吗?结婚生子本是天经地义的事,那个年代,哪家不是三五个、七八个的生?怎么轮到赵德汉,就显得兴师动众的?
你可能说双胞胎稀罕,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双胞胎的确少见,但是少见也不是意味着没有啊,村里不是有两户生双胞胎的吗?人家生孩子也没这么轰动啊!
生孩子这件原本极平常的事,可对于赵德汉夫妇来说,它就不平常了,这事啊说来话长。
赵德汉的父亲在土改时期曾被划为了富农,因为解放前家里确实有几十亩地。
这个富农身份,让赵德汉的父亲老赵伤心了很多年,自己一家老小,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出钱来置买土地,没坑没骗,没偷没抢,况且自己还是个乐善好施的人,遇到村里谁家有难处,还总是愿意伸手帮一把,即便是要饭的乞丐,熟悉了也愿意赶自己家的门。
就是这样的人,划分成分时,差点就被划成地主,村里干部考虑到他两口子的为人,不忍心那么做,最后被定为富农。
虽说富农比地主好了很多,可是成分也高啊,人前人后都得忍气吞声,别人能做的事,他不能做;别人抬头挺胸能进的门,他得低着头才能过……
这些都还好说,忍忍也就过去了,可是到了他的独生子赵德汉该成亲的年纪,却找不到一个合心称意的姑娘。
别人家的孩子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今天来个王媒婆,明天来个李老汉,今天东村看一个,明天西村相一个……等到他儿子该娶亲时,媒人一个个好像都销声匿迹了。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家的成分,好姑娘谁愿意找个成分高的人家?那时候成分高不光人前人后直不起腰,还影响孩子将来上学、当兵,这样的利害关系,让赵德汉的亲事变得无比艰难。
拖来拖去,赵德汉已经二十六七岁了,老赵心里那个急啊,与儿子同龄的人,人家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儿子连媳妇的影还没见着!
情急之下,老赵拉下脸面,走亲戚串邻居,托他们帮忙说亲。你别说这招还真管用,一个亲戚说他们村里有个姑娘,是个孤儿,跟着奶奶过日子,模样很好看,低眉顺眼的,就是从小体弱多病,干不了地里的农活。
老赵也没多想,赶忙应允下来。别说这样的条件,就是有点残疾也得愿意啊,眼看着儿子就要打光棍,他老赵家的香火就要断了。
下聘、送时分、选吉日、结婚,一个多月的时间,紧锣密鼓,总算把新媳妇娶到了家,老赵这颗焦虑多年的心才算安稳下来。
第二天早上,当儿媳妇给他和老伴敬茶的时候,老赵才有机会看见儿媳妇的庐山真面目。
她身材瘦弱,好像风一刮就能倒的样子,他不禁暗地里叹了口气:这样的身子骨,怕是以后要苦儿子了,好在她模样长得俊俏,一双眼睛像黑葡萄一般。
老赵再看看旁边的儿子,他一脸的笑意,嘴角上翘,能甜出蜜来。看到儿子高兴,老赵的脸上也放松下来。
(2)
赵德汉娶了女人了,接下来就该生孩子了。
有时候想:人生太像多米诺骨牌了,前面的那一步棋落下,紧接着就会有下一步的连锁反应。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效应有时候就像紧箍咒一样牢牢套紧你,你只能按它设定的规则去走,别无选择。
当然特别优秀的人,完全有可能也有能力打破这种规则,走出自己独特的人生道路,但这毕竟是极少数,我们故事的主人翁赵德汉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接下来需要安排的项目就是生孩子。
男女结合,生下孩子那是上帝赋予的本能,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所以这个节目本身不是个难题,按部就班就是了。
谁知这个自然的本能,在赵德汉这里也受到了挑战,结婚两年的了,媳妇的肚子愣是没有任何反应,这可把老赵气得要死,他心里暗骂:怎么娶回家一个不下蛋的母鸡?不下蛋还得占着窝,这不是想让他老赵家绝户吗?
急是真急,背地里也骂过,对于这个儿媳妇,老赵还真不敢说不要,因为他心里明白:儿媳妇虽说下不了崽,可毕竟是个女人啊,有她总还有点希望吧!自己家的情况,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于是他和老伴为了让儿媳妇开怀,那可是千方百计啊!老伴领着儿媳妇号脉、抓药、熬药;他也到处打听偏方,再不就是领儿子媳妇去求神拜佛……一家人齐心协力,为求子努力。
每试验一种办法,那一两个月,三口人就死死盯住媳妇看,脸色锈不锈,是不是打哈欠,爱不爱困觉,有没有挑食……满怀期待的看着,直到发现媳妇月事正常报到,三口人期盼的心情瞬间跌落到阴曹地府。
媳妇被折磨得够呛,只要发现婆婆公公盯着她看,就禁不住出一身冷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心里更是觉得亏欠了这一家人。这样又坚持了两年,老赵和媳妇也就失去了心力,变得心灰意冷。
谁知有一年春天,媳妇突然几天没胃口,睡倒不醒,一连在家躺了三四天,赵德汉觉得不妙,莫不是媳妇生了大病,赶忙推出架子车,带她去看病。
老中医没有说话,示意媳妇伸出腕子,号了左腕又号右腕,三四分钟过去,才停止了号脉。
赵德汉心里那个紧张啊,生怕媳妇有什么不好,虽说她没生下一儿半女,可贤淑守家,孝敬公婆,对自己也是一心一意。
这时老中医看了一眼赵德汉:“领回家去吧,她有喜了。”
赵德汉一时没听明白:“大夫,您说啥?”
老中医不紧不慢地提高了音量:“她有喜了!”
赵德汉一下子懵了,看看媳妇,又看看老中医,好像不明白大夫话的意思。这时老中医又郑重地点了点头,赵德汉只觉得脑袋一热、浑身无力,竟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媳妇也听到了,猛地抬起那耷拉了好几天的有气无力的脑袋,双眼瞪视着老中医,那目光像激光一样要把老中医穿透,老中医只得笑着又点了点头。
儿媳妇怀孕了,这可把老赵夫妇高兴坏了,苦熬了四五年,每天都望眼欲穿,如今他家的铁树终于要开花了,怎能不让人高兴?
媳妇像老佛爷一样被一家人供了起来,吃喝拉撒由赵德汉专门伺候,虽说辛苦一点,可是赵德汉高兴啊,家里要开枝散叶,他出点力气是应该的。
谁知三个多月以后,有一天夜里,媳妇突然做了一个噩梦,吓出一身冷汗,还没等她睁开眼睛,只觉得下身一热,屁股下立刻变得湿漉漉的,她急忙喊赵德汉,等点了灯,才知道自己流产了。
自此以后,媳妇就再也没开过怀,赵德汉一家又陷入那死寂一般的绝望之中。
有一年夏天,村里突然来了几个安徽人,说是收古钱币、古董字画的。村里人对此都不感冒,吃饱肚子都是问题,谁家还有那样的宝贝?
两个安徽人在村里东游西逛,突然看到躺在墙根边的赵德汉对一个村民说:“那个人婚后多年,至今无子。”
这样确凿的言论,让村里人顿时把他敬若神明,有热心人赶忙把赵德汉拉来。
原来两个安徽人懂麻衣神相,他们仔细端详了赵德汉一会,很确定地说:“你结婚那天,冲撞了“大太岁”,得12年以后才能生孩子。
安徽人的话又在赵德汉夫妇心里装上一盏明灯,他们又掰着手指数着日子。
十二年啊,就像十二个世纪那么漫长,好在还算有期限,有盼头。
你还别说,12年刚过不久,媳妇就毫无征兆地怀孕了。五六个月以后,她的肚子显得出奇得大,比一般孕妇都大得多,这让赵德汉两口子很是不安,好在媳妇并没有什么不适。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终于熬到生产的时候,赵德汉早早地把接生婆请到家里。
折腾了一天一夜,赵德汉的媳妇才生下一个女孩,接生婆累得精疲力尽,刚想吃点东西,谁知赵德汉的媳妇又有了哎吆不停地叫,这着实把接生婆吓了一跳,等她跑进房里,另一个孩子头已经露出来了。
就这样,赵德汉媳妇生了两个闺女,这可把他高兴坏了,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孩子,尽管不是男孩,稍有点小遗憾。
只可惜,他的父亲老赵没能看到自己的孙女,因为两年前,老赵已经离世了。
赵德汉看着两个女儿,粉嫩嫩的两个小人,他心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呢?
他突然想起评书上说的那个皇后,也姓赵,好像叫赵飞燕。他也想让自己的女儿长大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于是给两个孩子取名:赵飞、赵燕。
(3)
两个女儿的降生,让这个沉寂了多年的家庭变得生机勃勃。
赵德汉像打了鸡血一样,每天在地里忙碌,伺候好每一个根秧苗。初春刚点下种子,他就盘算着秋后的收成如何处置,如何为两个女儿添置吃的、玩的东西;回到家,他会把家里的牲口照料得妥妥贴贴,牲口是主要的劳力,直接决定了地里的收成。
这么用心地做这些,赵德汉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两个宝贝闺女,有了她俩,他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因为是两个孩子,媳妇的奶水严重不足,这可把赵德汉急坏了,母鸡汤、鲫鱼汤、刺猬皮汤、驴脑子、中草药……能用的办法全都用了,可是效果就是不好。
赵德汉心急如焚,孩子吃不饱,他这个当爹的怎么能安心?后来听一个邻居说,县城里的供销社卖一种东西,叫麦乳精,听说很贵,这种东西可以代替奶水。
第二天一大早,赵德汉就套上马车,直奔县城。找到供销社,他二话不说,直接要了一箱,一共12甁。此后的日子,赵德汉两口子节衣缩食,隔上十天八天,就要去城里搬回一两箱。
两个孩子长得非常可人,小姐俩白净得像刚煮熟剥开的鸡蛋白,肌肤透明、吹弹可破,两双眼睛就像熟透的黑葡萄闪着亮光。村里只要见过她们两个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夸孩子漂亮的。
稍大一点,两个女儿的性格也显现出来。飞儿安静,常常一天都不怎么说话,像出水的芙蓉一样安然恬淡;燕儿活泼,小嘴“巴巴巴巴”说个不停,说得爸爸笑,妈妈乐。其实不管孩子什么性格,赵德汉两口子都喜欢。
小姐俩相处得也很好,一块吃饭,一块玩耍,一块睡觉。赵德汉两口子觉得,生这对双胞胎,是老天最好的安排,不仅圆了他们做爹妈的心愿,两个孩子也是对方最好的礼物。
后来他们发现,燕儿比较任性,认准的东西,不管是谁的,都要抢过来。好在飞儿懂事,很少跟妹妹争,飞儿的谦让,让燕儿的任性也很少显现出来。
有一次过年,奶奶给两个孙女各买了两根红头绳,她俩都把那红艳艳的头绳绑在自己的麻花辫上,那如火的红色把她们的小脸蛋衬托得更加白皙细腻。
第二天吃早饭时,燕儿哭闹着非得把姐姐的头绳要过来,她要用红头绳织一条发带,她认为发带更好看。
飞儿不愿意给,毕竟是奶奶给的新年礼物,她也喜欢。女孩子臭美的天性,让她们总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可是燕儿非要不可,任谁说任谁劝都无济于事,她不吃不喝,在地上撒泼打滚,就是要把姐姐的头绳要过来。
没办法,飞儿只得把头绳从辫子上揪下来,含着眼泪递给了妹妹。那一年,是飞儿过得最灰暗的一个春节。
赵德汉夫妇对这个小女儿也没有办法,他们觉得亏欠了大女儿,好在飞儿比较懂事。
到了上学的年纪,赵德汉把她们小姐俩送到了学校。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女孩上学的极少,赵德汉不管这些,他的闺女必须上。
两个小丫头倒也争气,小学阶段,在班里的成绩总是一个第一,一个第二,两姐妹轮流坐庄,别的孩子极少能挤进这个名次。这让赵德汉着实风光了一把,在那个人口不足两千人的村子里,两个孩子常常成为乡邻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有人说:“赵德汉,你娘的有福气!以后等着享闺女的福就行了。”
还有人说:“将来两个孩子准是一个上清华,一个上北大!”
在这群朴实的农民头脑中,除了知道清华北大以外,估计再也说不出其他任何一所大学的名字了。
每每听到这样的褒奖,赵德汉嘴上谦虚着:“哪有那么好?哪有那么好?”其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他仿佛看到了闺女金榜题名时,家里鞭炮齐鸣的热闹场面。
很快五年过去了,闺女要去镇上读初中,赵德汉一狠心,花了三百多块钱,给闺女们买了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就像好马配好鞍一样,他的闺女配得上最好的坐骑。
小姐俩也踌躇满志,准备在初中同样保持小学时的荣耀。
谁知刚到初中不久,因为长得一模一样,且非常漂亮,小姐俩很快就成为学校里的焦点,她们时常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注视她们,还有人指指点点,大声地开她们的玩笑。
“你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一个赵飞,一个赵燕,你俩不会是想当皇后吧?”
“我哥们在咱们学校可是皇上级别,怎么样,你俩谁愿意跟他?”
“干脆两个人一块收了算了,哈哈哈哈……”
去食堂吃饭、回家的路上,小姐俩经常听到这样的话语,她们吓得心里砰砰乱跳,既不敢说话,又不敢看对方一眼,只得装作听不见,低头走自己的路。
谁知有一次晚自习下课后,赵燕在回宿舍的路上,被几个留着长毛头发的男生堵住,他们嘴里叼着烟,在漆黑的夜里,那一明一暗的光亮,像极了老人嘴里的鬼火。
赵燕吓得不敢动弹,只是僵直地怵在那里,她觉得呼吸也短促起来,胸口被压抑的气息憋闷得生疼。
这时有一个男孩走过来,把胳膊搭在了赵燕肩上:“走!跟我们去操场!”
赵燕只觉得头上突然响起一个闷雷,把她彻底震懵了。那长毛头发的男孩揽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跟着他们走。赵燕挣扎着不愿去。
这时又过来一个男孩,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走吧,我们老大看上你了。”直拖着她去了操场。
操场离宿舍差不多两百米远,可是赵燕却觉得那里是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她的心狂跳不已,不知道这帮人到底要做什么。
这时,一个黑黑的身影走过来,凭感觉她知道是他们的老大洪涛,赵燕一想起他平时耀武扬威的样子,那双戴着护腕的手经常在人脸前比划着,嘴里流露出的阴鸷气息,一种寒意和恶心在心中同时涌起。
“做我女朋友吧!以后没人敢欺负你。”洪涛的声音不紧不慢。
“大嫂!”
“大嫂!”
“大嫂!”
……
黑暗中叫“大嫂”的声音此起彼伏,并伴着一阵高过一阵的欢笑声,那声音包含着热烈,更多的是起哄。
赵燕只觉得身上一阵躁热,脸上像冒火,她捂住耳朵,转身跑了回去,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赵燕回到宿舍,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敢跟姐姐说。可是没几天,全校的同学都知道赵燕做了洪涛的女朋友。
走在路上,总有调皮的男生对着她喊“大嫂”,女生也对她指指点点。洪涛更是明目张胆地在她的教室边接她,即使她不理他,他也会十几二十个人,骑着十几辆崭新的自行车像护卫队一样,守护在她的周围,一直护送到她的村子边。
也许是女孩本能的需要人呵护,接送了没几天,赵燕竟习惯了那浩浩荡荡的自行车队,有时候到了时间没看到他们,她心里还会产生难以言说的失落和期待。
直到有一天,洪涛又带着他的弟兄们守在村子口,看见赵飞赵燕骑车过来,他递给她一条红艳艳的长围巾,那红色纯净而热烈,就像少女赤诚的心,赵燕只觉得心头一暖,接过来围巾,深情地看了洪涛一眼,她知道,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人。
(4)
自从上次收了洪涛的红围巾,赵燕的心思就变得活泛起来,她不在一心一意地去学习,她觉得学习太枯燥,而未来又太遥遥无期了。
她感觉现在挺好,有一个牛逼的男朋友,男朋友又有一群随叫随叫的哥们,自己被这么一群人簇拥着、捧着,虽不能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至少在这个几百人的学校里风光无限了。
于是她变得经常逃课,跟着洪涛他们。十几二十辆的自行车队,洪涛是领头的,她坐在洪涛的自行车大杠上,就像被那个男人拥在怀里,她觉得既幸福又甜蜜。
每次这样出门,她都会把那条红艳的围巾带上,当自行车队疾驰在乡间公路上,那条红围巾就随风飘扬起来。在那一望无际碧绿的庄稼作为底色的原野之上,突然之间窜出一抹红艳,平静的原野也变得热烈起来。
自从赵燕和洪涛恋爱以后,可把赵飞急得要死。赵燕几乎每天都逃课,学习成绩急剧下降,赵飞心如火燎,再这样下去,妹妹的学业岂不荒废了吗?
她苦口婆心地劝说妹妹不让她逃学,不能这样对待学习,妹妹虽说嘴上答应着,可是只要洪涛那一伙人在教室外一站,妹妹的脸就像瞬间绽开的桃花,脚底下就像抹了油一样,书本往桌洞里一塞,人就没了踪影。
发展到后来更过分,放学也不能赶回来,她只能一个人回家,还要编各种理由来逃避父母的追问。
看着父母苍老憔悴的面容,赵飞一阵阵心酸难受,她恨妹妹这样作贱自己,不好好学习辜负了爹娘的一片心;她也恨自己,不敢跟他们说实话,还要找理由为妹妹开脱……
更可气的是,自从赵燕恋爱以后,总有人错把她当作妹妹,不是在背后叫她“大嫂”,就是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每当这时,她就如芒刺在背,很不舒服。
可是无论她如何劝说,妹妹就像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得我行我素,这让她常常有很强的无力感。
有一次,她被几个男生堵在厕所旁,一个个嬉皮笑脸地喊她“大嫂”。那一刻,她窘迫地要命,气愤地要死,可是她又不敢做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她只能蜷缩在墙根下,任泪水像汩汩流淌的小溪,在脸上肆意横流。她心里那个恨啊,她恨那几个可恶的男生,恨他们明目张胆地欺负她;她恨老师,恨老师们不管好他们的学生;她恨学校,恨学校为什么不开除这样的坏学生,她觉得,不管理不开除就是纵容……
她的哭泣似乎有某种威慑力,那几个讨厌的男生,竟一个个吓得跑开了,把她一个人留在厕所边。
等她一个人哭完,红肿着眼睛走进教室,晚自习早已过半。这天,碰巧赵燕也在,她本来没注意到姐姐不在教室,可是随着她进门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赵燕一眼就看到她红肿的眼睛。
她不敢问,这些天被姐姐数落得太多了,可是她又分明地感到很心疼,这种心疼可能比一般的姐妹更强烈,因为她们是同卵分生的双胞胎啊!
赵燕心里清楚,即便不问姐姐,她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她有洪涛。在当年的这样一个普通中学,洪涛无疑就代表着一个特务机构,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当赵飞骑着自行车刚出镇子时,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车队,洪涛的车停在了路的正中间。
一时之间,赵飞有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这帮人要干什么,她只能从车子上跳下来。
“赵飞,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找你的事了,那几个人,都被我们收拾了一顿!”洪涛开了口,那声音里包含着一种霸道。
“就是,脸都打肿了,鼻子里的血咕咕直淌……”
“哈哈他们也太没数了,也不知道你是涛哥的什么人!”
……
他们的叫喊声,让她突然想到了龙宫里的虾兵蟹将,一个个耀武扬威、横行霸道的模样。
她有点害怕,也有点厌恶,没有出声,推着车子从他们旁边经过。
你还别说,自那以后,还真的没有调皮男生再找她麻烦,她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清静很多。对于洪涛,她心里又生出不一样的情愫,不知道该讨厌他,还是该感激他。
(5)
这样大约过了半年,忽然有一天放学路上,赵飞又看到洪涛一伙人,十几二十辆自行车横在马路上,洪涛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脸的气势汹汹。
赵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她也不太害怕,可能是因为赵燕和洪涛的关系。于是她很从容地下了车子,自然地停了下来,只是没说话。
这时洪涛冷淡地说:“赵燕呢?你知道去哪里了吗?”
赵飞只觉得脑袋一懵,有点恍惚。赵燕在哪里?我怎么知道?她不是天天都和你在一起吗?干嘛来问我?
赵飞满脑子的疑问,可是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简单地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她是你妹妹,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有人在质疑。
听了这句话,赵飞突然有了后怕,是不是赵燕出事了?不然的话,洪涛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行踪?
她有点紧张,忙问:“赵燕怎么啦?是不是出事了?”
“跟人跑了!”人群中传出来瓮声瓮气的一句。
“闭嘴!”洪涛扭过头,狠狠地瞪视着那个男生。那男生一脸窘相,尴尬地咧了咧嘴。
跟人跑了!跟人跑了!
赵飞觉得有点蒙圈,这是怎么回事?思维跨度有点大,她想不明白,只是着急地问:“跟谁跑了?你们怎么知道的?确定吗?”
原来早在两个月前,赵燕认识了一个在供销社上班的男孩,供销社主任的儿子。
八十年代,农村里几乎清一色的农民,吃公家饭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一个乡镇只有那么几个单位,而且人少得可怜。
和老百姓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医院和供销社的人,他们和普通的老百姓明显不一样,就像羊群里的驴,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们穿戴干净整洁,衣服款式新,不像农民穿得肥肥大大,没有一点型。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们全都一副冷脸子,喊几声都没人搭理你。
特别是供销社那几个站柜台的女售货员,骄傲得像公主,乡里人没有不认识的,也没有不骂她们的,可是一旦去买东西,心里又不自觉地怯怯的。
为什么这样呢?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一个身份。人家是吃国库粮的,咱们是泥腿子嘛!高低贵贱能一样吗?
赵燕那次去供销社买火柴,碰巧是主任的儿子在上班,那男孩看起来清清爽爽的,留着当时时兴的青年头,他正趴着看一本书。听到赵燕的招呼声,他忙把书合上,问赵燕需要什么,一脸的温和。
赵燕一眼瞧见男孩看的书是《射雕英雄传》,只一眼,赵燕就觉得热血沸腾,有了强烈的冲动,她也想读一读这本书。
因为当时翁美玲、黄日华主演的《射雕英雄传》正在火爆上演,“黄蓉”的活泼机灵、刁钻古怪,“郭靖”的敦厚忠诚,一下子抓住大半个中国人的眼球。
看过电视剧,赵燕太想看这本书了,所以当看到柜台上的那本书,她的起心动念之心意,完全暴露无遗。
她没钱去买书,也舍不得租,只能隐忍着,如今看到那本书实实在在得摆在眼前,怎能不动心?
那个男孩好像很懂她:“你想看这本书?”她连忙点头,心里大呼万岁。
“我刚买了,你拿去看吧!记得早点还我就行。”他出乎意料的大方。
赵燕没想到这套书能这么容易借到,她兴奋得有点不知所措:“你真的愿意借给我?”
“对啊,你不愿意?”男孩反问道。
“愿意,愿意,太愿意了!我就是有点不好意思,你还没看完。”赵燕忙接口说。
就这样,她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看完了三本厚厚的大部头,当她兴冲冲地赶到供销社还书时,那男孩倒显得有点着急了。
“你终于来了。书好看吗?我买了一些翁美玲的粘贴画,想送给你,不知道你是否喜欢。”男孩有点羞涩。
“啊,翁美玲的!我当然喜欢了,早就想要了,你确定是送给我的吗?”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这份惊喜太意外了。
“确定,确定!还有这本书,你一块拿走吧!”说着男孩递过来一本书,是《神雕侠侣》,书中夹着厚厚的一叠贴画。
回到学校,赵燕才看到书中的纸条: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刚才赵燕还沉浸在得到贴画的欣喜之中,如今的这个纸条,让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她不敢相信,那个吃公家饭的男孩,居然喜欢上了自己。
生平第一次,她开始认真想“男朋友”的含义。初识了洪涛,带给她的是众星捧月的荣耀,在学校那一方土地,她是安全的,是备受侧目的,她太喜欢这种感觉了,所以她接受了洪涛。
如今这个吃公家饭的男孩,想让自己做他的女朋友,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可以往上走一个台阶,这个台阶是洪涛无论如何也给不了的。
因为有他,也许她也能吃上公家饭,也能在公家的单位站柜台,也能像柜台里面的售货员一样,穿得体体面面……
想到这里,她心潮彭拜,她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竟然能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一样分析问题,权衡利弊,她简直要为自己感到骄傲了。
这样的对比,让赵燕的感情天平有了倾斜,洪涛的份量明显轻了。此后的日子里,赵燕知道那个男孩叫郭岩,他的父亲还是供销社的主任,这让她好自窃喜了一番。
就这样,赵燕偷偷地和郭岩交往,但她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洪涛,只是逐渐减少和他出去的次数,理由是耽误了很多功课,想把它补回来。
刚开始,洪涛以为她真的是为了学习,心里还笑话她居然还想考大学。后来逐渐感觉到她态度一日比一日冷淡,就连自己和她说话,她总是显得很不耐烦,直到一个贴心的哥们提醒她:“赵燕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洪涛这才恍然,于是偷偷地派人跟踪她,还真的有了发现,那天晚自习后,郭岩给赵燕送来一双红手套。
小跟班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洪涛,当他赶到校门口时,郭岩早已没有了踪影。洪涛气得一拳打在旁边的砖墙上,手指关节处都渗出了血。
第二天赵燕又莫名其妙的踪影全无,一直到下午放学,教室里都没出现她的身影。洪涛这才带着一群人拦下赵飞,想知道她妹妹的情况。
赵飞当然不知道这些,妹妹从来不跟她说。她只是在妹妹最初谈恋爱时苦口婆心地劝说,妹妹不听,这些天她也懒得管她。看来今天她又得在爹娘跟前撒谎了。
放走了赵飞,洪涛立刻调转方向,一行人直奔供销社。那时已经是下班时间,一个个门市全都铁将军把门,街上也冷冷清清的。晚秋天气了,傍晚时分,空气里已有逼人的寒气。
洪涛不忍心所有人都跟着他挨冻,逼着大家离开,他一个人守在那里。
也是该他运气好,等了不大一会,就听见有摩托车的响声。洪涛赶忙抬起头,看到一辆摩托车停在供销社门口,有两个人嬉笑着从车上下来,嘴里还喊着“冷!太冷了!”
光听声音就知道其中一人是赵燕,洪涛只觉得一股热血只往头上窜,他从车子上跳下来,向那两个人走去。
原来赵燕跟着郭岩去城里看电影了,生平第一次坐摩托车,第一次在不露天的电影院里看电影,这一切都太刺激了,她还沉浸在这一天的兴奋之中。
洪涛的出现,是她始料不及的。还没等她说话,洪涛的拳头已结结实实地打在郭岩脸上,只见郭岩一个趔趄,一下子倒在了地上,脸上血红一片。
赵燕尖叫起来,郭岩那一脸的血红,让她突然感到眩晕,她无力地蹲在地上。洪涛恨恨地看了她一眼,照着地上的郭岩用力地踢了两脚,然后转身离去。
(6)
事后,每次想起郭岩被打的情景,赵燕都禁不住后怕。原来只知道洪涛在学校称霸称王,从没想到他出手会那么狠,只一拳就把郭岩放倒。
那一刻,她恨透了洪涛,怎么可以这样对待郭岩?郭岩目前就是赵燕的宝藏,在他那里,你永远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惊喜,就像那天的摩托车和电影院,就像那天他带着她兜风四五十里地……
有一点她又是感激洪涛的,这一架,彻底断了她俩的关系,她以后不必再遮遮掩掩,也不必费尽心思想着怎么和他说分手,这倒避免了她的尴尬。
从此以后,她就是郭岩名正言顺的女朋友了,接下来,就是他们家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娶进家的媳妇了。想到这里,她又觉得这一架打得值。
赵燕移情别恋的事赵飞知道了,不光她知道,全学校都知道了。赵飞又感到背后有人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虽说她不喜欢洪涛,可是她也不赞成妹妹这样对他。她认为两个人恋爱,即使在不应该的年纪,既然选择了对方,就要珍惜,要忠诚,要坦坦荡荡,而不是脚踏两只船,她觉得妹妹这样不道德,对洪涛不公平。
尽管这件事在她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可是她又对此束手无策,她不过比赵燕早出生几分钟,就这样做了姐姐,她真的管不了这个妹妹。
一天晚自习,她在书中发现了一个纸条:晚自习后到学校大门口等我,有事给你说,署名洪涛。
她没有多想,把纸条塞进了口袋。晚自习后,她丝毫没有耽搁往学校门口走去,她感觉妹妹对不起人家,她这个做姐姐的,有必要向对方说声对不起。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门口没有往日那浩浩荡荡的自行车队,也没有那些嘻嘻哈哈的奇怪男生,只有洪涛一个人,冷风吹起他盖过脖颈的长发,让人看起来孤独又落寞。
看到她过来,洪涛说:“咱们到那边路上走走吧!”说完,他指向学校门口边的田野。她没有说话,跟他走到了田间的小路上。
深秋的田野,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得莽莽苍苍,早已收获完的庄稼地里,只剩下玉米、谷子的秸秆,还有为数不多的棉花在风中摇曳。
好大一会,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赵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如果前面没有任何言语铺垫,而贸然地说声对不起,不禁显得唐突,而且也会让对方感觉没有诚意。
正当她思量如何给洪涛道歉时,洪涛开口了,他说起和赵燕的初识,说起带她去逛街兜风的情景,说起那个下午,他目睹赵燕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赵飞听得出他的悲伤,听得出他的气愤,也听得出他的深情,她始终沉浸在他的情绪里面,没有插一句话。她想:如果倾诉能减轻他的痛苦,她愿意听他诉说。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他说了多久,当赵飞因寒冷再一次打了个寒颤,洪涛一把抱住了她,嘴里念叨着:“你是不是很冷?是不是很冷?”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被洪涛摁倒在一片剪了谷穗的谷地里。她这才清醒过来,拼命地挣扎,企图推开那个已趴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可是无论她怎么挣扎,都好像无济于事,本能的羞愧感,让她不敢叫,更不敢喊。
她没想到那个未成年的青涩男生是如此的强悍,三五下就扒开了她的衣服,像一个失去人性的野兽,疯狂地进入她的身体。
赵飞退学了!
一天的时间,这消息就传遍了学校。老师和同学都不明白,毫无征兆,品学兼优的赵飞,怎么会突然不上学了?就连赵燕也想不通,从来没听姐姐说过不想上学。
事后的第二天早上,教室刚打开门,赵飞就急急地跑了进去,把抽屉里的书和文具一股脑地塞进书包,然后飞快地走出教室,把开门的几个同学都吓呆了。
回到家的赵飞只说了一句话:“我不上学了。”就走进她和妹妹的屋子,睡倒不起。
女儿莫名其妙的举动,让爹和娘一时不知所措。赵德汉指使老婆去问问孩子。任凭娘说破了天,赵飞只有一句:“我不上了。”
爹娘问赵燕,赵燕也摇头三不知,这可把赵德汉两口子愁坏了,媳妇突然说:“你去学校问问老师吧,看看孩子是不是和别人闹啥矛盾了。”
一听娘这样说,赵飞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您们如果去学校,我就去死。”闺女的一句话,把老两口吓坏了,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怎么舍得让她去死?
可是怎么办呢?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啊,老两口又陷入无尽的愁思,为了女儿,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赵飞和爹娘正在吃晚饭,突然有个人推门进来,赵飞仔细一看,是洪涛。奇怪的是,他一贯留着的长头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精神利索的青年头。
赵飞正要让他滚出去,只见洪涛看了看她的爹,又看了看她的娘,一句话没说,竟然跪下了,诚恳地说:“大伯、大娘,我是来求亲的,求你们把赵飞嫁给我。”
还没等赵德汉两口子说话,赵飞已哭着跑了出去。见此情景,赵德汉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使了个眼色让老婆去看女儿。
直到这时,赵飞才跟娘说了那天的事,母亲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在农村,出了这样的事,还不得被人戳破脊梁骨,这以后还怎么做人啊!
母亲心疼着大闺女的遭遇,诅咒着小闺女的不道德,可是出了这样的事,得让老头子知道啊!她赶忙把赵德汉叫到厨房,低声给他说了赵飞的事。
赵德汉气得吐血,恨不得立刻杀了这个毁了闺女一生前途命运的坏小子,可是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他又深知,在这个封建思想禁锢人们精神的农村,吐沫星子是可以淹死人的,女儿的事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现在除了隐忍,还是隐忍。
深吸一口气,赵德汉回到了堂屋,他发现那小子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
他攥紧拳头,重新坐到凳子上,看着洪涛,压低声音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
“我知道,这半个月我也不好过,所以这事我跟俺爹俺娘说了,他们让我过来承认错误,并请求你们把赵飞嫁给我。”
听他这么说,赵德汉又问了一句:“娶赵飞,你们有没有诚意?”
“有诚意。俺爹说了,只要你们点头,他立马找人上门提亲,绝对明媒正娶。”洪涛语气里充满急切。
“我再问你一句,赵飞嫁给你之后,你能不能真心对她?”赵德汉迫切想得到洪涛的决心。
“大伯,我已经对不起赵飞了,以后肯定真心对她好。”看得出,你就是让洪涛剖腹剜心,他也愿意。
听了洪涛的话,赵德汉大抵心里有了数,他叫过来老婆:“你问问飞儿愿不愿意见见这小子。”
老婆出去又回来,她对着赵德汉摇了摇头,看出来洪涛很失望。赵德汉说:“你起来吧!三天之内,你家里来了媒人,这事就好商量。”
洪涛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赵飞的屋子,告别了赵德汉两口子。那一夜,赵飞无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赵德汉家的大门就被人拍得哐哐响。这一夜,他们两口子也是睁眼到天亮,听到这敲门声,两口子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一个星期后,赵飞和洪涛订了婚。那一天,洪涛穿戴一新,还有他的爹娘、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还有两个姑姑,二三十口子人,一下子挤满了赵德汉那并不宽敞的小院。
有人夸赵飞长得好看,有人说她性格温和,洪涛娘直接来一句:“飞飞是俺一大家子相中的儿媳妇。”洪涛娘的话音刚落,院子里顿时笑声一片。
赵飞始终躲在屋里,没有见人,直到洪涛一家把聘礼放下,洪涛才被允许进了赵飞的屋子。
“赵飞!”
“赵飞!”
“赵飞!”
洪涛连叫了几声,赵飞始终没有吭声。
洪涛无奈,只得说:“我知道你恨我,是我对不起你。你放心,以后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赵飞依然没有说话,可是眼里的泪水已然簌簌地落下,她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是该恨这个男人毁了自己的一生,还是该感激他及时的补救。
(7)
姐姐和洪涛定了婚,赵燕多多少少有点不舒服。
虽说这样的结果是当前最好的结果,可是赵燕知道,姐姐并不甘心,她是有能力考大学的,她原本应该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如今,因为洪涛的一时错误,完全改写了姐姐的命运。
赵燕也知道,之所以出现现在的状况,原因都在她。如果她不背叛洪涛,洪涛也不会做出伤害姐姐的事;如果自己不是脚踏两只船,跟洪涛分手后再谈恋爱,事情也不会这么糟糕。
可是她转念一想,这事又怎么能怪自己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不是人之常情吗?郭岩有着洪涛无法比拟的优势,如果她不选择郭岩,别人还不得骂她傻?
这样想时,她的愧疚感就减轻了很多,要怪只能怪这人的不平等。
虽说姐姐婚前失身,可是她又嫁给了这个男人,也不算什么污点,她只希望洪涛能善待姐姐,自己也就心安了。
半年以后,赵飞和洪涛结婚了。婚礼办得很隆重,婆家下足了聘礼,整整一头猪,外加六千元的礼金,这在当地是绝无仅有的豪礼了。
这场婚礼让赵家挣足了面子,赵德汉悬着的心才真切地落了地。洪涛一家是真的看重这门亲事,也足以看出他父母的仁义,闺女嫁过去,看样子不会被轻视。
洪涛和婆家所做的一切,赵飞都看在眼里,说她不为所动,也不完全是,在那个土里刨食的农村,洪涛一家能拿出这些东西,不知道一家人得省吃俭用多少年,甚至有可能跑到别人家,低声下气去求人。
她感激公婆的善良、感激他们的成全,可是每每看到洪涛,她的恨意就会不自觉地从心底溢出,如果不是他,自己不会这么委屈地向命运低头,如今为了爹娘,为了堵住别人的嘴,她只能顺从家里的安排。
结婚当天,赵飞扑进娘怀里,歇斯底里地痛哭一场,等婚车来到,她拭干泪水,一脸的平静,缓步上了车,再也没有回头。
(8)
姐姐结婚走了,赵燕好像突然长大了很多,她主动跟爹娘提出自己要退学。
因为赵飞的事,赵德汉也知道了小女儿在学校的表现。勤奋学习的飞儿如今落了这样的结果,这个整天混天撩日的燕儿,估计上学也没啥希望了,唉,人啊,盼得高,就会摔得很,还不如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踏踏实实过日子好。
当赵燕提出退学,赵德汉一句劝说的话也没有:“不想上,就回来吧!家里有地,只要能劳动,就饿不着。”
爹的话让赵燕很不以为然,心里想:谁跟你干活?我要吃皇粮去,做个公家的人。姐姐结婚了,过不了多久,我也要结婚,结婚后我就和你们不一样了。
一想到结婚,赵燕就兴奋不已,无论是郭岩这个人,还是他的家庭,赵燕是一百个乐意。
有时她也担心郭岩父母会看不上她这样的家庭,每次被这种担心困扰,她就会拿出镜子,把自己仔细地看一遍。
那雪白的肌肤,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那张能说会道的小嘴,霎时间她就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漂亮是女人的本钱,她赵燕这长相,绝对配得上郭岩。
退学后和郭岩见面的次数少了,因为她总不能像上学时那么按时按点出现在镇上。现在她想去见他,总得千方百计找个理由才行。
终于有一天,她和邻居们去赶集,跑到供销社找到了郭岩。她告诉他,自己想和他结婚。
郭岩听了很兴奋,忙拉着她的手,要去见他的妈妈。赵燕挣脱了,她还没有勇气这么早去见郭岩的家人。
郭岩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连忙说:“回家我就给爸妈说,让他们找人去提亲。你放心吧!很快就会有人去你家。”
赵燕感激郭岩的善解人意,她感觉到幸福在向她招手。她温柔地握住郭岩的手,甜蜜地说:“我在家等着。”
郭岩看着她的粉面桃花,禁不住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地吻了她的脸。赵燕回家了,带着郭岩对她的深情,带着对未来的期望,带着满满的幸福感。
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赵燕始终没有等到媒人上门提亲,她原本炽热的心一点点变冷。
终于她跑到供销社,质问郭岩他家里为什么迟迟不见来人,郭岩解释说家里有点事耽搁了,让她不要着急,他们家会找人提亲的。冷了的心又活泛起来,赵燕又在充满期待的日子里翘首企盼了。
又过了三个月,到了年底,腊月二十四那天,她和小姐妹去赶年会,突然看到供销社家属院的大门两边贴着大红喜字。
本来她没有在意,可是身边两个陌生女人的话一下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你看人家吃国粮的人,婚礼就是排场,车都用小吉普!”
“这可不是一般的吃国粮,人家爹是供销社主任,新媳妇的爹是医院院长……”
赵燕的头像是被人用棍子猛击了一下,只觉得一阵“嗡嗡嗡嗡”的声音响起,郭岩结婚了?
她忘了身边的小姐妹,一口气跑进家属院。她四下里搜索着,可是始终没有看到郭岩在哪里,突然她看到郭岩的父亲,满脸笑容,正拿着一盒烟,给来来往往的人分发。
她看不下去了,从人群中钻出去,一口气跑出了集市,找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放声大哭。
(9)
赵飞结婚的当天下午,亲戚和帮忙的邻居们陆续离开,晚饭只有她们一家人在一起吃。
自从进了门,她就没再出那间房,晚饭做好后,婆婆去叫她吃饭。还没等她应声,婆婆已拉住她的手,把她带到饭桌边。
晚饭后,婆婆把她单独留下:“飞儿,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娘知道洪涛做错了事,伤到你。我以后把你当闺女待,我们全家都不会亏待你,只希望你能忘了过去,和洪涛好好过日子。”
婆婆的话,让她眼睛潮湿,心里暖暖的,她庆幸婆婆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可是当天晚上,当洪涛躺在她身边时,她还是惊恐地叫了起来。
她原本不想这样,可是她又克制不住自己。洪涛见状,忙爬了起来:“我出去,我出去,你别害怕。”就这样,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洪涛是在外间睡的。
第二天,洪涛看见赵飞眼睛红肿,心里充满了歉意。他走过去对赵飞说:“赵飞,你说怎么补救才可以减轻对你的伤害,只要你说,我一定做到。”
赵飞沉默着,一言不发。
“如果你不能原谅我,我以后就再也不进这个屋了,你不用再担心会发生你不愿意的事情。”洪涛继续说。
见赵飞依然不说话,洪涛默默地走出这个房子。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每到晚上,洪涛会推门进来,手里提一把茶壶,他很小心地把茶壶放在桌子上,然后说:“我刚烧好的水,一会你自己烫烫脚,这样睡觉不冷。”说完,就退出去,顺手把门给她关好。
她依然一言不发。
只是时间长了,只要到那个点洪涛没来,她心里还有点奇怪,有时会禁不住地去想:他干嘛去了?怎么还没来送水?这些天里,他都睡在哪里?他俩这样,公婆知道吗?如果知道,他们会怎么看自己?
一连串的疑问,让她不自觉地陷入某种思考,他们的婚姻会走向哪里?
直到有一天下午,赵德汉找人捎信过来,家里的骡子跑得杳无踪影,让洪涛帮忙去寻找。
已是半下午的时候了,一听到这个消息,洪涛二话没说,推起来自行车就直奔赵飞的娘家。
洪涛走后,赵飞的心也无法安定下来,一头骡子得一两千块钱,那可是爹的命啊,找不到,去哪里攒这些钱?找不到,以后家里耕种的重活,怎么干呢?
一颗心老是悬着,赵飞连晚饭也没怎么吃,婆婆劝她放宽心,一定帮她家里找回那头牲口。婆婆还告诉她,洪涛已经找了好几个邻居,连同公公七八个人,大家一起去找。
赵飞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洪涛会想得那么周到,为了她家里的事,他居然可以找人帮忙,突然之间,她心里酸酸的。
到了大半夜,终于听到大门被打开的声音,她忙跑到院子里。只见公公和洪涛两个人,推着自行车走了进来。看到赵飞,公公忙说:“骡子找回来了,给大哥送去了,你放心吧!”
婆婆见状,忙把饭端到桌子上,公公和洪涛洗过手,坐在桌子上吃饭。赵飞清楚地看到那两个人头上湿乎乎的头发,心里想:他们一定跑了很多路,现在已是冬天了,他们竟然热成这样……
吃着饭,公公对婆婆说:“明天早起到集市上去买菜,做上一桌子,让今天帮忙的那几个邻居过来,都没少跑路。”婆婆连忙答应着。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赵飞觉得自己心里的坚冰在逐渐融化。
吃过饭,还没等洪涛起身,赵飞直接拎起一把茶壶,说了句:“你也累了吧!泡泡脚再睡。”说完,自己进了屋。洪涛只觉得心里一暖,忙跟上媳妇的步子。
进了屋,看到媳妇已经兑好了一盆水,他脱掉鞋袜,把脚放进盆里,水的温度冷热适中,他感动地望了媳妇一眼。
洗好了脚,把洗脚水泼掉,转身回来:“赵飞,时间不早了,你早点睡吧!”说完就要出去,准备帮赵飞关上门。
“你在这屋睡吧,外面冷。”赵飞的声音不大,可是洪涛听得清清楚楚。
他迈出去的一只脚迟疑了一下,又迅速地缩了回来,他急忙关好门,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床。
赵飞还在床边坐着,没有任何动作,洪涛扯了扯她的胳膊,看到她因为不好意思而羞红的脸。洪涛觉得心跳骤然加速,站起身来,一把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
谁知赵飞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竟“呜呜呜”地哭起来,哭了好半天,似乎要把这么多天的痛苦与委屈全都哭出来。洪涛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任凭她的鼻涕眼泪弄湿了他的衣裳。
等她哭够了,洪涛下了床,洗了一块毛巾,很仔细地把她的脸擦拭干净,并倒了一杯水,看着她喝下。
回到床上,他又把她搂在怀里,深情地说:“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让你受任何委屈,我保证。”赵飞没有说话,蜷缩的身子往洪涛的怀里钻了钻。
这一夜过后,赵飞才算放下心里的怨恨,和洪涛成了真正的夫妻。
(10)
得知郭岩结婚以后,赵燕再也在家呆不住了,她分分钟都想着要离开这个家。
她想起赵飞结婚时,碰巧有一个在外地做生意的远房亲戚回来,吃饭间那人聊起了市里的情况。
“在城市里,只要你愿意干,遍地都是钱。哪里像咱们老家这样,一季庄稼要等大半年,眼巴巴地等着,还不保证收成。”
亲戚的话引起了赵燕的兴趣,她一遍遍想象着“遍地都是钱”的画面,这不是自己想去的地方吗?
“随便在城里找个活,三两个月的工资,就赶得上咱农村一家人一年的收成。人家十四五岁、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在饭店里当个服务员,管吃管住,顿顿都有肉,工资挣了根本花不着……”
一顿饭,亲戚侃侃而谈,把城市描绘得好比天堂,赵燕的心,早已跟着她的描述飞上了天。
喜宴刚过,赵燕就迫不及待地找到那个亲戚:“姑,我想去城里,你帮我找个活吧!”
那亲戚一愣:“你能干什么活?你爹妈愿意让你出去吗?”
“愿意!愿意!什么活都行,我不挑。”赵燕赶忙回答。其实她的想法,一次也没给父母说过。
“我给你留意着,有合适的再告诉你。”那个亲戚说。
亲戚走了,赵燕的心也跟着走了。一连好几天,她都茶饭不思,一直盼着亲戚的回话。
也该是天遂人愿,大约一个星期以后,亲戚找人捎话让她去一个饭店当服务员。
初听到这个消息,赵德汉懵了,觉得这个亲戚有点莫名其妙,回到家里一说,竟然把赵燕激动地一蹦三尺高。
赵德汉才知道自己这个小女儿人小鬼大,主意多着呢!老两口本来不愿意她出去,可是耐不住她软磨硬泡,也就同意了,只是一再叮嘱她做事要多个心眼,别让人骗了。
初到城里的赵燕兴奋极了,也新奇极了,和家相距也不过百十里地,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老家人天不亮就起床,女的做饭,男的挑水、扫院子、喂牲口,吃过饭到地里干半天活,天上才出太阳;城里太阳出三竿,除了早起晨练的人以外,其他人还沉浸在与周公的缠绵中,一般人都是八点才去上班,她们饭店开门更晚,都是九点多。
刚来到时,赵燕还真是不习惯,天一亮就醒的习惯,让她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可是看看身边仍然酣睡的伙伴,自己又不敢轻举妄动,以免惊了她们的好梦。
第二个差别就是城里太干净了。家家户户铺地板砖,天天用拖把拖,地上干净得像人洗净的脸;出门就是柏油马路,即便是下雨天,出个门穿上雨靴,回来鞋子上依然干干净净。
老家就不行了。晴天的时候,干一天活下来,一个个灰头土脸的,下雨天更不用说,没事不出门,出门就像红军过草地一样,到处泥泞不堪,稍不留神,还会被摔个大仰翻。在城里,衣服一周不洗、鞋子一周不换,也没有家里一天弄得脏。
城里吃饭也先进。没有大锅灶,不用烧柴火,做饭的人不用被烟熏火燎。一个煤球炉子就全部解决。
她们饭店就更方便了,听说烧煤气,一打开火,火焰呼呼往上冒,三五分钟的功夫,一锅水烧开了,十几二十分钟,一锅鸡肉就炖好了。赵燕想:这哪里是做饭?分明是享受。
初来的不适应很快没有了,赵燕开始喜欢上了城里的一切,她庆幸自己有机会来到这里。
呆了一个多月,那个亲戚有事回老家,问赵燕是否愿意搭顺风车。赵燕当然乐意,不用花钱,来回车接车送,这样的好事哪有不乐意的道理?
赵燕赶忙换上新买的牛仔裤,上身穿一件花格子衬衣,扎一个高马尾辫,这是城里时尚女孩最流行的装扮。
一路上,赵燕坐在车上,兴奋不已,她望着路边不断滑过的树木和庄稼,很有点衣锦还乡的骄傲。
刚到家,就看见几个邻居和娘在院子里做针线活,她兴奋地叫了一声:“妈妈,我回来了!”
赵德汉的女人一愣,没听明白闺女叫得什么,但见一个穿戴一新的姑娘站在眼前,她忙站了起来:“燕儿,你咋回来了?”
有邻居听清楚赵燕的称呼,都惊愕不已。在大伙的意识里,农村人不都是叫“娘”吗?哪有喊“妈”的?只有人家城里人才叫“妈”,那么洋气的称呼,咱泥腿子乡巴佬哪有资格用?
赵燕变了!几个邻居心里同时冒出这个想法。天哪,刚离开家一个多月,“娘”都不会喊了,这还了得?轻易忘本的人,容易变坏,有人在心里下了结论。
此后的每个月,赵燕都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邻居们都会发现她的新变化,衣服越来越时尚了、鞋跟越来越高了、戴手表了、扎耳朵眼了、描眉了、涂口红了……赵燕越来越像城里人了,甚至超过了一般城里人的打扮。
半年后的一个傍晚,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突然停在赵德汉家门口,正当胡同里的人疑惑不解之时,赵燕从车上下来,紧接着下来的还有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
只见那男人梳着光滑的大背头,一身笔挺的西装配上那双能照人影的皮鞋,再加上左手上那颗硕大的金戒指,让人一看就是成功老板的形象。
小轿车和这个男人,就像天外来客一样,瞬间吸引来人们的围观。大人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小孩子则围拢在车边和院子里,新奇地观看这本不属于这片土地的外来物。
他们俩在家呆了不过半个多小时,就出了门钻进车里,一溜烟地走了,留下来那一地的沉默,好像他们从未曾出现过一样。
此后的日子,陆续有车运来砖、水泥、黄沙、木头和钢筋……到了这时,人们才明白,赵德汉的小女儿要给家里建房子了。
大约两个月的时间,村子最前面的空地上,赫然起了五间红砖瓦房,比学校的房子还要高大,还要宽敞。
一时之间,村里轰动起来。
“咱在地里忙活半辈子,也盖不了这样的房子啊!”
“这闺女在城里到底干啥活?这不是用耙子搂钱吗?”
“干不了好事,干好事哪有挣这么多钱的?”
“人家赵德汉有福了!”
……
羡慕、嫉妒和风凉话一齐涌来。
过了不知多少天,村里人悄悄传播一个消息,赵燕在饭店被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强奸了。
那个远房的“姑”报了警,男人赔了一万块钱,听说赵燕只得到一半,另一半被她“姑”装自己腰包里了。
这个消息比她给家里盖房子还要劲爆。胡同里有人骂赵燕骚情,招惹男人;有人骂她那个姑趁火打劫……
房子盖好以后,赵燕有三四年没有回来,赵德汉说赵燕嫁给了一个江苏人,他们在徐州开了一个大饭店。
房子盖好的那年冬天,赵飞生了一个男孩,这着实让娘家和婆家人欢喜了好一阵子。
(11)
2002年的腊月二十九早上,赵燕回来了。和她一块来的还有一个男人,那男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喊赵德汉“爸”,喊他的女人“妈”,不用说,他就是赵燕的男人。
夫妻两个都穿着过膝的长羽绒服,那种蓬松得像面包一样的衣服,站在一群身穿手缝棉衣棉裤的臃肿人群中,显得那么现代且时尚。
晚饭时候,邻居们都知道了他们的饭店开在徐州市最繁华的街上,每年光房租就得七八万,服务员就有十四五个,赵燕只负责收钱。
听着赵燕两口子的描述,这些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农村人一个个垂涎三尺,他们仿佛看到这对年轻人,每天坐在装饰豪华、生意兴隆的店面里不停地数着一张张带着毛主席头像的人民币,那生活,强过古代的县官啊!
这一年,洪涛包了一辆客车,开始跑老家到县城的路线,成了一名客车老板。
此后的几年,赵燕又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老家人都知道她在大城市里做老板娘,每天数钱数到手抽筋。
有人羡慕,说赵德汉养了一个好女儿;有人嫉妒,说赵燕有钱就忘了本,这种人富不长;还有的说赵燕吹牛不交税,谁看见她开的饭店了……
2012年的冬天,赵燕一个人回来了,一直住到春节还没有走的意思,这期间也没看到过她老公。
赵德汉急啊,在家这么长时间,店里的生意怎么办?没人管不行啊!
刚过年,赵德汉两口子就催着小闺女快点回去,谁知赵燕竟然说她离婚了,这可把赵德汉吓呆了。好端端的怎么离婚了?闺女怎么没跟自己商量商量?
原来赵燕找得那个男人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这么多年,虽说经营着一家饭店,可是经常入不敷出。
有一年男人因为嫖娼被人举报,赵燕花了几万块钱把他捞出来。本以为有了这次教训,他能改过自新,谁知他狗改不了吃屎,不出半年,又来了个二进宫。
除了嫖娼,剩下的就是赌博。一夜输个三五千是常事,一两万也不在话下。店里每天的收入,还不够给他堵窟窿。
两个人结婚10年,连个孩子也没有,赵燕思前想后,最后决定离婚,离开了徐州回到老家。
赵德汉两口子心疼闺女,这十年本以为她衣食无忧,过着宫廷一般的生活,谁成想日子竟是如此的不堪。
事已至此,赵德汉两口子也不得不接受小女儿的选择,只是孩子的未来怎么办?
(12)
赵燕在家呆了半年多,看着年迈的父母,她的心里五味杂陈,不能给父母尽孝,反倒让他们为自己操心,赵燕不禁心酸不已。她不止一次地想:该为自己盘算个出路了,这样下去,父母非得生病不可。
可是,自己的出路又在哪里呢?想想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面漂泊,钱没攒下,婚也离了……她不禁陷入到深深的苦痛之中。
她想起十多年前刚到城里做服务员时,被那个喝醉的男人强行按倒在包间里,任凭她哭喊哀求,歇斯底里,外面始终没有一个人对她施以援手,把她从绝望中解救出来。
她哭了一夜,自小在农村长大,她明白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如果这个消息传到了村里,她和爹娘将再也无法抬头做人……
她想到了死,是啊,她应该用死来证明自己绝不是一个不知廉耻的人,应该用死来报复店里那些冷漠的人,应该用死来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可是临死之前总得见见爹妈吧,第二天,她搭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
见到了日渐苍老的爹娘,她再也鼓不起勇气去死。她没说为什么回家,只在家里昏昏睡了两天,爹娘以为她太累了,什么也没问,只是把好吃的一次一次地端到她的床前。
赵燕暗暗下定决心,把那件事忘了,再也不去城里了,在家帮爹娘干活,像一般的农村姑娘那样。
可是当她走出家门,来到了地里,毒辣辣的阳光像火球一样悬在头顶,脸上身上的汗水像汩汩流淌的小溪,一天不到的功夫,她已经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她挺了挺僵直的腰,抹着脸上的汗水,那扎根在农村的决心也有了动摇,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接下来的几天里,赵燕竟怀念起城里的生活,她一边骂自己不争气,一边又控制不住地想要回去。
正当她纠结不已的时候,那个远方的“姑”打来电话,说那件事她帮她讨了一个说法:对方愿意给她五千元钱做个了结。
五千元钱,不是个小数目!她好像找到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给父母说了声,赶忙搭上了回去的客车。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多钱,也从没想到五千块钱她能这么轻易地拿到。怀揣着这么一大笔钱时,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没失去什么,女人嘛,早晚都得有这一天。
接下来的日子就轻松多了,上班、买好看的衣服、陪人喝酒,最后发展到跟不同的男人出去过夜……
手里的钱越来越多,于是她给爹娘盖了房子。爹娘没有儿子,她要让村里人明白,她赵燕不比男人逊色。
后来,她遇到了那个徐州的男人,是个厨师,比她大十多岁。油腻的厨师她是看不上的,再加上他比自己年龄大那么多,赵燕想也没想就直接拒绝了。
谁知那个男人说他要去徐州开饭店,请她去做老板娘,专门负责管钱的。
这一下她开心了,当老板娘可比做服务员光鲜多了。她想象着坐在前台收钱、指挥着几个年轻女孩的神气模样,心里一百个乐意。
就这样,在她对那个男人的底细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她向往已久的老板娘。
当她以为乌鸡变成了凤凰,生活却重重地打了她一记耳光——那个男人绝对是人渣中的极品。
十年,她陪了他十年,这十年的心酸苦痛只有她自己清楚。最后她也想明白了,就像那句老话说的:想巧就有拙。自己想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生活偏偏打你的脸,折磨你、惩罚你……
人啊,还是踏实点好!就像姐姐和姐夫,这些年,他们养育了两个孩子,姐夫开客车也攒了不少钱,最重要的是他们夫妻感情一直都很好,一家人和和睦睦的。
赵燕是从心里羡慕姐姐的生活。
(13)
赵燕结婚了!
说来也巧,正当赵燕纠结迷茫之时,那个曾经介绍她去城里做服务员的“姑”回老家了,知道了她的情况。
那个“姑”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嫁一个二婚的男人。
原来那个男人的老婆前两年得骨癌死了。为了给老婆看病,那个男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至今还欠下一屁股外债,还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他在城里有房子。
这样的条件的确不好,进门就要做后妈,还要帮那个男人还债,可是赵燕一想到那个人对老婆有情有义,就禁不住生出对他的好感,于是答应见上一面。
也许冥冥之中就有安排,两个人一见如故,仅一面就确定了彼此的关系。
没有彩礼、没有婚礼,两家人只是聚在一起吃了顿饭,两个人就领了结婚证。
或许是前半生太苦,老天怜悯,她的后半生竟变得甜蜜起来。
男人在一个工厂上班,只要他在家,从不让赵燕进厨房,总是变着花样做老婆爱吃的;工资发下来,一分不留的全部交给她,由她支配。虽然这些钱总有一部分还债,一部分给两个孩子用,花在她自己身上的少之又少,但她喜欢这样,被人重视的感觉真好。
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孩子,现在忽然多出两个叫“妈妈”的人,她觉得很满足,特别是那个男孩,每次出门或者回家,总要拥抱她一下,并说一句“妈妈,我走了。”或者“妈妈,我回来了。”
每天都这样,她的心都要融化了,原来一个家该是这个样子:老公爱老婆,孩子依恋爸爸妈妈,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
现在,赵燕也找到了工作,在小区里做保洁,工资不高,一个月也就一千五六百块钱。可是它工作时间短,离家又近,方便她照顾家、照顾两个孩子。
现在她不想把精力都用在挣钱上,钱没有挣足的时候。她要把主要的精力都用在家里,好好经营这个家,一个普通的女人,家才是自己的道场。
赵燕从心里喜欢现在的家和家人,她心里又升腾起生活的希望。
看着两个女儿现在的生活,赵德汉也放了心,人啊,这一辈子,谁还不走个弯路、不过几道槛啊?走过了,剩下就是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