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没了。”
2019年6月12日中午,白小兵接到了老家白塔村邻居婶子的电话。电话内容只有这四个字!
白小兵愣了几秒,“哦”了一声,作为回复。
没人知道美莲是什么时候死的!就像,没人知道她来自哪里一样!
1975年,白塔村来了一个流浪女人。没人知道她来自东西还是南北,也没人知道她芳龄二十还是年近三十,更没人知道她要去哪里。蓬头垢面,一身破烂,是她显给白塔村人最初的面貌。
那天,她在村口被白塔村的几百号人围着看。白富国,也是围观人群中的一个。
流浪女人在村口的一口地窖里住了两天,没人给她一口米或者是一勺水,眼看着这个外地女人就要饿死在他乡了。白塔村35岁的光棍男人白富国,给这女人递过去一碗粗米饭,女人狼吞虎咽的将米饭下肚后就跟了白富国。
“美莲”,是白富国给这个外地女人取的名字。
一碗糙米饭竟然让白富国讨到了老婆!这事儿成了白塔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除去了满身的污渍,再一看,这个外地女人长相端庄。白富国心里喜一阵儿忧一阵儿,他实在是怕这到家的媳妇儿哪天改主意跑了。
好在,这女人像是死心塌地跟定了白富国,山头,村口,家里,白富国在哪儿这女人就在哪儿。
白富国,是白塔村出了名儿的穷人家。因为兄弟姊妹多,没有进学堂的机会,没有穿新衣的机会,没有吃饱饭的机会,就连娶媳妇的机会也要被贫困潦倒的生活所剥夺掉。
白富国35岁了还是单身汉一个,他以为,他这辈子必定是要打光棍了。这个不知姓啥名啥的女人让白富国摆脱了一辈子光棍的魔咒。
1976年春天,美莲穿了身新衣裳,白富国戴了朵大红花,窑洞口挂了片儿红布,两人低着头含着笑入了洞房。美莲成了白富国的妻,白富国成了美莲的夫。
白富国救了美莲的命,同样的,美莲的到来也彻底改变了白富国的命运!
这个一口外地口音的女人,和白富国开始了同吃同住同生存的日子。白富国教她种地,教她喂猪,教她煮饭,教她说白塔村方言,教她做白塔村农妇。美莲成了真正的白塔村的女人,过起了和所有白塔村妇女一样的农村生活。
美莲不仅长相端庄,爱干净,还会识字写字,这让村里人羡慕不已,也让白富国脸上有光。一到大年三十,邻里乡亲们就拿着几斗米或者几升面来请美莲写对联。
美莲的到来,让白塔村的人终于告别了走街串巷的找先生写对联的时光。
成家后的白富国,裤脚有人补了,衣服有人洗了,锅台边上有女人围着转了。平淡和寻常的光景将美莲和白国富紧紧绑在了一起。
1978年,白富国和美莲的儿子出生了,取名白小兵!
“这辈子我还能娶老婆有儿子。”白富国不只一次的感叹自己走了狗屎运。儿子的到来让白富国更加干劲十足,锄头挥的更快了,头也抬得更高了。
转眼间,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大字不识的白富国从没想过让儿子进学堂学知识,这一次,美莲和丈夫意见不一致了。
这也是美莲第一次对白国富开口说“不”字。白小兵必须读书,必须识字,这是美莲的坚持,她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拗不过美莲的坚持,白富国答应了。
白小兵正式走进学校是1988年的事儿了。白富国多种了两亩地,美莲又养了一头猪,供着儿子的学杂费和食宿费。日子过得紧巴巴,却因为供娃读书能改变命运的信念而让这个家庭又多了一丝希望。
儿子读书争气,爹妈也不能拉后腿。白富国和美莲尽力满足着儿子的一切需求,势必要将儿子供出来,上大学。1994年,白塔村遇到了几十年不遇的旱灾,庄稼地里颗粒未收。白富国为了给儿子挣学费去了邻村的石头厂做零工。
白富国在石头厂做工的第十二天时,出了事儿。
那天,白富国正在石厂搬石头,一堆山石从高高的山头倾泻而下,将白富国整个人都掩埋住了。被人救出时,白富国的一条腿没了知觉,送到卫生院时只能截肢。
从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到一个残疾人,白富国历经了苦不堪言的伤痛。白塔村的人窃窃私语着:“白富国残疾了,美莲这次是留不住咯。”美莲硬是打破了耳边的传言,当起了白富国的拐杖,也成了白富国的依靠。这是美莲跟白富国的第19个年头!
1994年—1997年,白塔村的三年大旱灾将白富国一家打的干瘪。
白富国无奈只能在独腿生活的沮丧中挣扎着,看着因为操持家务日渐消瘦的美莲,他有着无法表达的感激与心疼。
自从成了残疾人,一家三口的口粮和儿子的学费都压在了美莲一人身上。白富国动了让儿子休学的心思,美莲坚决不同意。
1998年,白塔村终于迎来了丰收年。白富国家的粮仓里屯下了上千斤的谷物,这都是美莲累死累活在地里头刨来的。除了存下的口粮和种子,美莲将多余的粮食卖了钱,给儿子攒学费,给丈夫买针药。
白塔村有了小卖部,这是2000年的事儿了。这是美莲做的第一桩生意,也是她为白富国找的一个最合适的营生。
白富国受伤后的几年中,一直在为自己不能为家庭出力而深深自责。白富国心里苦,美莲也为他苦,为丈夫开一个小卖部让他守着是美莲实现的第一个愿望。
小卖部就设在家里,从县城批发回来的针头线脑、零嘴小吃是小卖部的主要货品。一个货架,一张柜台,高高的柜台挡住了轮椅上坐着的白富国那残疾的腿,这让白富国多了安全感,也让美莲多少生出些喜悦来。
2002年,是白富国一家值得高兴的一年。白小兵考上了大学,成了白塔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美莲开办的小卖部,也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做的有声有色。
儿子的学业没有断,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没有倒。村里人都说,白富国娶了美莲,命好啊。
靠着没明没黑的在地里头劳作,和小卖部的薄利多销,美莲和白富国硬是供儿子读完了大学四年。走出农村的白小兵,成了白富国和美莲这一生最骄傲的作品。毕业后,儿子到了离家100多公里的市里工作。
2008年,美莲和白富国被白小兵接到了城里。丢掉了白塔村的生活习惯和种地责任,美莲担起了照顾孙女儿的任务。
年过半百的美莲,在白塔村待了整整33年,如今在偌大的城市里显得不值一提。因了照顾儿孙的责任,她将所有不悦都咽了回去。
他们住的不是窑洞而是楼房,她就像是被困在牢笼的狮子,伸不开手脚,憋得慌。走的不是坑坑洼洼的泥路,而是到处有着红黄绿灯人车通走的大马路,她觉得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竟然不会走路了,失败的很。即使是在吃这件事儿上,美莲都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了,她当然不会用刀刀叉叉吃披萨牛排的。
她不认识繁花似锦的城市,城市也并不会让她感到丝毫喜悦。美莲觉得,她的白塔村要好过任何一个繁华城市。
2012年,孙女可以上学了,美莲也终于找到了回到白塔村的借口。之后,美莲带着白富国回到了白塔村。任凭白小兵怎么劝说,死活不肯再踏进城里。
2014年冬天,71岁的白富国摔倒在自家院子里,再也没能起来。
美莲对着白富国的坟头哭了整整一天,纵使这个残疾了20年的丈夫让她受尽了劳苦,她也对这个男人在四十年前曾给她一碗粥的恩情终生难忘。
美莲也老了。走路慢了,耳朵背了,说话痴了,这两年在医院进了又出,出了又进。
白小兵早就让母亲跟着自己一起到城里生活,美莲死活不肯去。她习惯了白塔村的天地,也想守望着已经离她而去的人。
2019年4月份的时候,美莲大病一场。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儿子白小兵陪护了一个月。也正是因为如此,白小兵再次要求想把母亲带到身边照顾。美莲每次都把那犟驴脾气使出来,坚决不肯进城。她要守在白塔村,守在家,即便是她孤身一人。
劝说不了母亲,白小兵有些气恼。这一次,他探亲离家时是和美莲有过争执的,临走时他是甩开胳膊扬长而去的。走到村口,白小兵又折了回来。
他跑到邻居家的院子里,在院墙上用石头划拉下自己的手机号,然后叮嘱邻居:“婶儿,这是我的电话号码,麻烦您时不时的看一眼我妈,万一老人有什么意外情况,请一定及时给我打个电话。”说完这话,白小兵带着满肚子的牵挂和满脸的泪水,转身就走向村口。
2019年6月12日,白小兵走进了白塔村。
白小兵怎么也没想到,他留下的那串电话号码在两个月后就被邻居拨了过来。再走进白塔村,那串爬在土墙上的电话号码,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见。
邻居婶子告诉白小兵,当天早上,她去看望小兵的母亲时发现美莲蜷在锅台一角,浑身冰凉,怎么也叫不醒来。
白小兵的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他知道,他的美莲,他的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没人知道美莲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就像没人知道她的出生,她的年龄,和她从前的故事......
尾声
以前,白塔村人欢马叫!相邻多、老牛多、羊群多、猪仔多、下蛋的母鸡也多,多的是相邻间诉不完的衷肠和讲不完的悲欢。人们吃惯了五谷杂粮,看惯了牛羊成群,听惯了鸡打鸣狗起哄,那是我们的白塔村啊。
如今,白塔村人困马乏,一片寂静!田野中光着膀子耕地的汉子不见了,村子口东家长西家短的碎嘴婆姨不见了,学校门前丢完沙包踢毽子的娃娃们不见了。你能见到的,只有那棵百年老树底下讲老话儿的老人。还有,那山头越来越多的坟堆儿......
--The end--
作者:辛念 90后媒体工作者
喜欢听故事,也总想写出点儿真实的,能打动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