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贾平凹先生的争议,大约在《废都》问世之前便已悄然滋生。而我与先生的文字相遇,恰恰始于《废都》。那时我二十出头,正值年少,心中的道德观“纯净”得近乎纤尘不染,哪里容得下先生笔下那些被视作少儿不宜、甚至堪称“逾矩”的描写?于是毫不犹豫地将书弃置一旁。
转眼到了天命之年,再读《废都》,心中却涌起深深的悔意——懊悔未能早些领会这部小说厚重的内涵。想想自己,本就缺乏对生活的敏锐感知,又将所谓的道德纯净推向极致,因无知而偏执,因盲目崇拜单一的价值标尺,在人生路上绕了太多不必要的弯。
我们鄙夷先生写得粗俗不堪而讨厌他。但却不深思庄之蝶等那个时代的文人之粗鄙。他们可以做,却容不得别人写。我们不去声讨做的,却声讨把那些人做的写出来的人。
庄之蝶们失态了,引导着读者声讨。为什么失态?也许是贾先生写出了某些真相?
看,庄之碟没有把文思创意用在文学创作上,却都用在男女之事上。他和唐宛儿、和柳月、和阿灿,若不是一个招来的风尘之女有病,庄之蝶的风流史上又会多一个女子。
这些女人们啊!
唐宛儿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她阅读古典美文,书中的故事感同身受。不知道是她入了书,还是书迷惑了她?
唉,书啊书啊。
恰逢此时,她遇到了大作家庄之蝶,于是带着崇拜之情,迷失了,哪怕是亲眼目睹庄之蝶与柳月云雨,她都依然爱着她的庄哥。
她本想依靠着文化提升自己,改变命运,却不曾想被庄之蝶的文化异化成了背离优秀文化的人。
唐宛儿如此,柳月、阿灿以及围绕在庄周围的三教九流们,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都是想依靠文化提升自己,改变命运,结果却被伪文化腐蚀,事与愿违。
庄之蝶,作为文化载体,本可以用自己的智识慧于他人,传递文化真谛,反而却成了带着他们堕落的助推器。
孟云房,这个文史研究员,是庄之蝶道德沦丧的推力者,他选择性地汲取并践行了文史中那些可供他们放纵、虚伪和混世的部分,他们把文化艺术只当做挣钱的工具,却没有从中怡情。
庄之蝶的堕落又给孟云房的认知增加了一笔文人不堪的证据,而庄之蝶也在孟云房的推力下距离文化愈来愈远。
赵金五,倒卖着字画,让本该怡情的书画沾满了铜臭味儿。
还有周敏、洪江、黄厂长……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便会吸引什么样的人。你周围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在孟云房、赵京五等组成的群体里,庄之蝶本身的犹疑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下变得非常坚定。
庄之蝶的不归路与别人有关吗?与时代有关吗?看似有关,更多的是与他个人相关。
也可能是因为时代发展的太快,把庄之蝶们弄丢了吧。
这样一个迷失、堕落的关系网啊!
庄之蝶是结网的蜘蛛,也是蛛网上的猎物。别人的网网住了他,他却也网住了别人。在这种蛛网交错里,脱身是不太可能了。
庄之蝶就像他岳母看到的那样,时而是人,时而是鬼,人鬼不分,人鬼合体。
而又岂止庄一人如此呢?在粘稠的时代状态下,每个人脱身真的是需要一些勇气和力气的。
庄之蝶说真正有禅,心静就是最大的静了。他还说禅讲究的是平常心。
他的谈吐多有文化味啊!但也仅仅是谈吐如此而已。
他太知道自己作品产生的过程了,正如唐宛儿所说:原来文章就是这么你用我的,我用你的,一个玻璃缸里的水养一群鱼,你吐了我吃,我吐了你吃,这水成了臭水,鱼也成了臭鱼。
庄之蝶只把书上的句子作为装点门面的语言,却打心眼儿里也是不信的。然后他觉得世上的作品也许都是像他这样写出来的。
不是文化的错,而是某些庄之蝶这样的文化人的认知走偏了。他们看到的只是文化的糟粕一面,却没有看到文化的优秀一面。
又或许,是他们自己选择性地愿意看到糟粕,为他们的堕落寻找借口呢。
这样没有道德底线的庄老师却在写书告诉读者要守德、守礼,讽刺而又搞笑。
这样的一群人,却主导着人们的精神,引领着文化,被很多人崇拜着。
怎一个无奈了得呢?
回想我的阅读经历 ,一直把文人之作品奉为圭臬,真真是讽刺至极。还是古人说的对,尽信书不如无书。
那些少儿不宜的描写,先生是在用一种类似戒酒治疗中的厌恶疗法,让嗜酒者饮酒后,再用药物引起他们的恶心,形成新的条件反射。
先生就是想让读者极度恶心,极致的厌恶,极度的反感,然后看清某些事、某些人、某些群体,让读者经历一次文化祛魅,让读者知道文化人不是道德圈里最顶层的人,某些人根本就没有道德可言,从此不再盲目崇信,回归正常心态看他们。
先生是真不给他们留面子啊!
读懂了,不再不适,唯有叹息和怅然
真希望当下的追星族们,也能经历一场祛魅啊。
当然,祛魅后打破了神圣感,读者有可能失去文化信仰,会很迷茫,无措。尤其是当下的追星少年们。
但我觉得,总得经历这么一个过程,文可以载道,也可以不载道。文学作品的美和价值,不是非要载道。
道在生活里,得自己去寻、去感,而不能一直依靠文学作品,或某个人。
真正的文化,不在笔下,在民间,在烟火里,在自然中。正如格非所说:文学作品不是知识,不是真理,它就是一道微光。
我看庄之蝶之状,当我批判他时,我却也想起了我自己。庄有他的虚荣心,有他对金钱的贪婪,有他的迷茫,我何尝没有呢?
看书的时候,一直思考庄之蝶如何破局,也是在思考自己如何破局,如何平常心看待金钱、地位。
我是凡人,“金钱乃身外之物”无法说服我。
好在,我没有庄那样的身份,使得我不至于像他一样。
如果我有呢?如果你有呢?我们会否成为庄之蝶呢?
所以,我在想,我们也许没有资格批评庄之蝶们。
我们的普通,就是我的保护网。
感恩这份平凡吧!
评价庄之蝶,不能因为他的滥情而否定他还有“人”的一面,也不能因为他对阿灿和汪的老婆的真情而否认他的“兽”面。
人是很复杂的物种,人不是牛,牛是纯粹的动物。
人是双面的,人兽一体。
看待那代文化圈里的人,既要看到他们不为人知的阴暗一面,也要看到他们在文化引领中的作用。
我觉得我们得辩证的看作品与作者。得把作品和作者区分开来。
正如丑人也可以写出漂亮的字,不能因为人丑而否认漂亮字的存在。
只能说,他们就是正常人,平常心看他们,不妖魔化他们,也不美化他们。
他们是什么样子,不能是我们成为什么样子的理由。
我们成为什么样子,主动权只能在我们自己手里。
都离开了。
唐宛儿被前夫绑回了家,柳月嫁给了官员的傻儿子,阿灿消失于民间,牛月清与他离婚,庄之蝶最终孤身一人在火车站“双目翻白,嘴歪一边”,恰此时,拾荒老人的“破烂喽—破烂喽—承包破烂喽”的喊声响起。
是的,贾平凹先生想让拾荒人把庄之蝶们和他的一切当作破烂收走。
收走吧,没什么好留下的,一堆破烂而已。
不,文化得留根呢。于是在这本书里比较弱势的阿灿承担了“留下”,庄最后和她在一起时,他们两人是“含情”的。
将来的文化,会是什么样子呢?时隔这部作品三十多年,现在我们可以知道,不好也不坏,就是它该有的样子。
文学崇拜、金钱崇拜、权力崇拜、爱情崇拜……各种崇拜里,多少人迷失了自己,走向了弯途。
到底孰之过呢?
崇拜是盲目的信任,所以人啊,得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得有定力,有时候也得有忍耐孤独的勇气。
文人堕落了,画家沉沦了,美丽的女人迷失了,就连禅师慧明也打胎了。
正如牛月清的疑惑,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还有什么让人可相信、可崇拜、可信仰呢?于是牛月清去美容了,既然大家都假,那就不再保真了。
贾平凹先生硬生生地把所有的灯一一熄灭了,只剩下黑暗和虚空。
有些残忍,有些绝对,可谁能说不是真实的呢?
但打破才能重建,我觉得即使所有的都是虚假的,但还有一个是真实存在的,那就是我们自己, “我”存在着。
也许有的人如庄之蝶一样迷失了,再也看不到一丝光明,走向堕落。
但我相信并非所有的人在惶恐、焦虑、迷茫中找不到方向。
相信否极泰来、相信返者道之动,相信福祸相依,黑暗中唯一可以做的是安静自己的内心,相信那些相信。
去阅读经典作品吧,比如《道德经》《王阳明》《唐诗宋词》……
去阅读文学大家的经典作品吧,比如加缪、黑塞、毛姆、托尔斯泰、陀翁、贾平凹、梁晓声、苏童……
尽管贾平凹先生把文人写的那么不堪,也许某些经典作品的作者也有一些不堪的故事,但并不影响他们作品中的哲学思想。阅读时,辩证地分析、吸收,理性的接受。
最终,去重建自己的认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