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十七，江南姜家，闭门谢客，但府内却热闹非凡。

今天是姜家家主姜忘忧五十岁寿诞，姜府不接待外客，只办家宴。

姜忘忧，多年前便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声望不菲。十六年前新帝登基，齐王趁势谋反，姜忘忧因平叛有功，被新帝大加封赏。自此，姜家成为武林第一世家。

大厅内，姜忘忧坐主位，左手边是他的得意门生，大徒弟暮成雪。再往下，是其余姜家弟子。

姜忘忧看着面容一如既往般冷峻的的大徒弟，满怀欣慰。算上自己的女儿姜柠，十三个弟子中只有大徒弟和小徒弟两人得其真传，也最得其心，也只有这两人才是他真正的关门弟子。

天下武功，刀剑枪拳掌腿，门类繁杂，任何一种练至精深处，皆可入道，跻身绝巅高手之列。然而武学奥义岂是轻易可得，常人能粗通一门武功就很难得了，更不要说练至大成。

可姜忘忧着实不凡，剑术、刀法、掌功，三门武功皆已登堂入室。

姜家首徒暮成雪，在其门下学剑。

【二】

暮成雪本名叫暮白，十二岁拜入姜忘忧门下，学剑十四载。

初见这个弟子时，姜忘忧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好一把剑！

他是个天才，为剑而生的天才。学剑第七年，姜忘忧就再也教不了他了。

暮白二十四岁，学剑十二年，终于剑道大成。

那一日清晨，暮白站在梅花树下，望着初阳，望着梅花，望着靴子上的纹路。

直至夕阳落入山间，夜色微沉，一瓣梅花飘落，暮白仰天大笑，满头黑发瞬间化作银白。

“朝闻道，夕死可矣，何况一日白头！我在此悟道，朝如青丝暮成雪，今日之后，吾名暮成雪！”

此后，暮成雪离开姜家两年，挑战天下群雄。

仗剑入蜀中，斩杀唐门三毒；

单剑上武当，战平武当掌门；

只身闯大漠，诛尽恶匪三千；

……

短短两年，江湖上有名的恶人，都做了暮成雪剑下亡魂，各大门派掌门、世家之主，无一例外，都被暮成雪拜访过。至于战绩如何，只有当事人双方知晓，并未向江湖宣布结果。

正道人士称赞他，尊暮成雪为剑圣；恶人们怕他，更怕他手中的剑。

暮成雪行走江湖，有清名，他手中的剑，却是凶名。

剑名黄泉，既见黄泉，必见黄泉。

剑圣暮成雪，今日归家，为师祝寿。

【三】

暮成雪眉头微皱，看着师父右手边的空位，说道：“小师弟怎么地还没回来？”

姜柠在边上帮着解释了一句：“小师弟在信里说了，会准时回来给爹爹祝寿，这还没到晌午，咱们再等等。”

听到大徒弟和女儿谈论起这个弟子，姜忘忧肃然的面庞浮现出一丝微笑，那个孩子啊……

暮成雪口中的小师弟，人称王十三郎，入门时间最短，却最得师父喜爱。

十三郎拜入门下时，姜忘忧说又来了一柄剑，然而十三郎却摇头说道：“我要学刀。”

不是我想学刀，而是我要学刀。

“你在剑道上天赋极高，与我那大徒弟不相上下——”

“我要学刀。”十三郎定定地看着那个中年人，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中年人沉默片刻，说道：“好，我教你用刀。”

王十三郎可谓天纵其才，学刀三年后，姜忘忧对暮成雪说，若只是用刀，对上十三郎，我也不敢言胜。闻言，暮成雪心头凛然，小师弟的刀道竟有这么强？

暮成雪入世之后，王十三郎也提着刀，入了江湖。

如今，剑圣暮成雪回来了，当年那个要学刀的天才弟子，也该回来了。

“师父寿诞，逆徒王十三郎送贺礼一刀！”语未毕，一名手握长刀的青年踏入院中。

一袭白衣，手中一柄血色长刀，正是王十三郎。

【四】

堂前众人见王十三郎终于回来，顿时放下心来，纷纷迎上前去，竟是忽略之前话语中的某处反常。

王十三郎站在庭院正中，对师兄师姐的寒暄恍若未觉，望着大厅主座上的师父，抽刀出鞘，沉声说道：“请师父接刀！”

姜忘忧看着堂下的小徒弟，虽然因为后者背对阳光，有些看不清楚面容，但他依然清楚地感知到，或者说，看到了这个徒弟眼中的那抹血色，隐而未发的刀势，以及冲天而起的锋芒。

被那股气势所针对的姜忘忧沉默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内心却赞叹不已：好一把刀！

大师兄暮成雪怒喝道：“混账东西！你做什么，还不把刀放下！”话虽严厉，却满是回护之意，“就算你心急找师父印证武学，就不能等两天？”

姜柠听着这话，看到大师兄同时对自己使眼色，瞬间意会，走到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小师弟身边，柔声劝说道：“十三，听师姐的话，咱们先吃饭，啊！爹爹等你很久了，等吃过饭再讨论武功，好不好？”

“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太久，不想再等了。如果说师父不想接王十三郎的刀，那么，齐王世子李恪，请姜供奉接刀！”

此言一出，满场俱静，满场俱惊！唯有姜忘忧神色不变，低声叹了口气。

早年，齐王尚未谋反时，姜忘忧曾任王府客卿，第一供奉高手，私下里更是齐王的至交好友。后来齐王谋反，姜忘忧在关键时刻投诚，将王府机密情报告知朝廷，更带头将王府高手屠戮殆尽。至于齐王及其家眷，则被禁军就地格杀，王府上下无一活口。虽然姜忘忧倒向朝廷，乃是出于公义，但很多人都对其卖主求荣的行为所不齿。

然而只有姜忘忧自己心里清楚，他本来就是太子，也就是当今陛下的人。换句话说，他是当时的太子安插在齐王府的卧底。可是这种事情，又哪里是可以解释的呢，难道要告诉天下人，陛下早就对自己的兄弟有所防备，又或者，想要致其于死地？

有些事情，就该永远埋在心底。比如自己是陛下的人，比如，当年被自己偷梁换柱救下来送走的小世子……

【五】

李恪刀锋所指，姜忘忧尚未有所回应，暮成雪、姜柠等人不知所措时，三徒弟李思明站了出来，面带不屑地说道：“原来是齐贼余孽！苟活了这许多年，今日怎的不再隐瞒了？难道说你自信以自己的修为，能够杀死我们在场所有人，再闯进大内刺杀陛下成功复仇？”

除了李恪以外的众人，听得李思明这话，暗藏的意思竟然是要大家一起围杀小师弟，心有不喜，微微皱眉。

李思明见师父仍是默然不语，继续道：“你今日站在这里，想必当年齐王府中死去的世子殿下，只是个替身而已。传闻世子殿下自幼便显露出超凡的剑道天赋，你却弃剑学刀，师兄我对你实在是佩服！”

李恪转头看向李思明，微讽道：“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吧，连我都知道你是如今龙椅上那人的一条狗，师父又怎会不知道？看来他也觉得叛徒不可信，所以才会派你来监视师父这许多年。”

“当年我齐王府举事，只是不想死而已，以皇叔的狠辣性情，登基之后必然不容我父王，我们若不想死，便只有争上一争了。不过是杀与被杀的区别而已，若当年父王事成，又何来造反一说？本来就没什么正义与否，再说了，这天下，左右都是我们李家的，与他人有什么相干？”

李恪的刀锋始终遥遥指着姜忘忧，不曾有丝毫颤抖。“所以，我并没有那么想杀皇叔，就算我杀了他，难道我去做皇帝吗？我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这天下，只能是我们李家的，我就饶他一命。但我唯一所恨入骨髓的，是你，我的供奉大人！”

随着那柄血色长刀猛然挥下，李恪的双眸也染上了一层血红，脸上满是疯狂之意。李恪拖刀前冲，杀向姜忘忧。

【六】

李恪高高跃起，长刀斩落。当！兵戈碰撞的声音响彻场间。却是暮成雪拦在了李恪身前。

刀剑一触即分，暮成雪沉声说道：“你若要杀师父，须先过我这关，用你的岁月刀，砍落我的黄泉剑！”

“师兄，我知道以你的性情，定会出手。你我从未交手过，但你赢不了我。”

“哼！你就这么自信？”

“武当、华山、少林、丐帮、陕北石家、湘西苗家、江南崔家……那些你去过的地方我也去了，你挑战过的人，我也都打过了。我对他们说，想挑战大师兄，恳请他们把你的战斗方式和对你的战斗经验告诉我。”

“大部分人都说了，那些不肯说的，最后都被我杀了，所以，他们说不说，都不要紧了。如此有心算无心，你，怎么会是我的对手！”

暮成雪神情一凛，继而洒脱道：“那又如何！来战吧！”说着，黄泉剑再度化作一片雪光，与李恪手中的那抹血色撞在一起。

初时，二人平分秋色，但渐渐地，雪光似乎要被血色给吞没了。“岁月在手，黄泉亦奈我何！”李恪接连斩出十七刀，一刀比一刀猛烈，暮成雪连连后退，十七刀落下，暮成雪已经退至阶前，身后不远处，就是师父姜忘忧。

暮成雪竭力挡下第十八刀，却已经无力挡下第十九刀。

所以他败了。李恪的第十九刀，砍落至中途，变为用刀背横扫，将暮成雪拍倒在一边。暮成雪委顿在地，吐了一口血，面色苍白。

姜柠扑到大师兄身边，将他抱在怀里，怒视李恪。李恪抬脚，前行，踏上一级台阶。姜柠站起身，拔剑出鞘，想要拦下他，却被暮成雪拽住衣角，后者看着她，摇了摇头。

“柠儿，你且退下，在一边照顾你大师兄。”自李恪进门之后一直沉默的姜忘忧，此时终于开口了。

李恪走到姜忘忧身前约七步远处站定，收刀蓄势，说道：“一刀，我只出一刀，一刀之后，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出刀罢！”

李恪将一身的修为气势，尽数灌注在岁月之上，一刀出，血色漫天。然而姜忘忧却不闪不避，飘身而上，于万千刀光中逼近李恪，一掌印在李恪胸口。李恪出了一刀，姜忘忧出了一掌，这一掌，乃是他的绝学摘星手中最强大的一招——星坠。

众人只见一团白色影子砸落院中，正是李恪。岁月刀早已脱手，丢在不远处，鲜血洒了满地。姜忘忧走下来，对暮成雪说道：“你的伤不重，没有大碍，你把李恪的尸体拖走，扔到后山埋了！”

又对李思明说道：“你的身份被揭穿后，已不能再在我这里待下去了，你走吧，回宫告诉陛下，齐王府余孽伏诛。”李思明一怔，低头称是。

【七】

三日后，江南第一世家之主姜忘忧练功时走火入魔，牵动体内积年旧伤，不治辞世。

消息传出，江湖上有身份地位的头脸人物纷纷去信姜家慰问，江南各大势力代表则赶往姜家吊唁。姜家首徒暮成雪执掌一应事宜。

两个白衣人站在姜忘忧墓前，仔细看去，其中一人穿的竟是孝服。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为何还要收我为徒，传我武功……”说话的正是李恪！原来，当日姜忘忧的那一掌，只是令他陷入假死状态，为的是在皇室卧底面前，瞒天过海救下他，且不牵连姜家。

摘星手，连天上星辰都可摘得，何况瞒过几个凡人。

暮成雪看着面露苦涩之意的李恪，说道：“师父说，虽然各为其主，但他终究是造成齐王府惨剧的推手之一，难辞其咎。而且他与你父王的交情非是虚假，因此这些年来一直处在内心煎熬之中。他救你教你，是为故友，也是为你。”

“小师弟，师父自断心脉而死，是给你的交代。他希望你可以忘记过去，好好生活。你……好自为之，我知晓你的性情，定能理解师父，不然当日你也不会对我手下留情。”说完，暮成雪转身离去。

李恪在墓碑前伫立良久，蓦地，双膝下跪，额头触地，磕了一个响头。

“你安息罢！来生再做师徒！王十三郎就此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