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一直记恨着蒋坏水和他家的狗。我幼年的记忆,也是从蒋坏水和他家的狗开始的。
我按照我娘的吩咐跑去西南地喊我奶奶回家,结果被狗拦在半道上,没找到奶奶,耽误了我娘扒毛娃的大事。
麦收过后,我爹出了趟远门,多日不见回来。我娘说,爹这趟是要去做一笔大买卖,本该一两天就回来了的,咋一直不回来了呢?不过等他一回来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
一场适时的透地雨,庄稼人还没来得及舒个懒腰,就又接着忙上了。夏至种黄豆,一天一夜扛榔头,这是耕种的最好时候,谁也不想错过。
早饭后一撂下碗,爷爷和铁头就套上了牲口。柁车上摆满着木犁、长耙、耩子等农具,还有两口袋豆种。奶奶的竹篮子里挎着他们的午饭。只有我娘留在家里照看我和荐存。
我和荐存正在院子里玩憋死猫的游戏,我娘忽然说肚子疼,没准是要扒毛娃了,嘱咐我们不要走出院子,不要进她的屋子,也不能让外人进来。她捂住肚子里里外外忙活了几趟,最后提着一壶开水进屋关上了门。
直到玩累了,饥肠咕噜,想吃饭了,我娘还没出来。我和荐存就趴在门外喊:"娘,娘,扒好毛娃没有,我们饿了,我们饿了……"
我隐约听到了娘难受的呻吟声,她急促地喊着我的小名:"英子,英子,赶紧去西南地喊你奶奶回家,她去地里捡豆粒了,告诉她,娘在家扒毛娃了,遇到麻烦了。"
我没有完全弄明白发生了啥事,但听娘催的急,就踮着小脚飞快地朝地里奔去。
迎面一条大狗挡住了去路。这条狗昂首立在路中间,抖着脖子,呼哧呼哧哈着气,猩红的舌头半卷起来,一副寸步不让的模样,怪吓人的。我收住脚步,想靠左边绕过去,狗头便扭向左边,想靠右边绕过去,狗头又扭向右边。
狗主人蒋怀水就站在黄狗后边,嘴里不停地喊着:"不让她过,不让她过"。蒋怀水是蒋继武的儿子,蒋龙佰的孙子,岁数和我差不多,只是从小就和他的名字一样,一肚子坏水。
我们家里也养了一条黑白相间的小花狗,我喊它叫豆豆,乖巧听话,是我的好朋友,我会把它掀翻,四脚朝天,也会抬起它的两条后腿让它倒立行走,它从不生气,反倒更喜欢和我呆在一起。所以,我不太相信蒋怀水的大黄狗真会咬人。
我娘还在家等着呢,我必须喊我奶奶回家。趁着那只狗折回头舔舐自己的脖子,我壮了壮胆,靠路的最右边,提着气,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前进,故意不拿正眼看它。约莫已经越过了狗身,我突然加速,脚上抹油,撒腿就溜。
"黄毛,上,上,咬她……"随着蒋怀水一声吆喝,身后传来"汪汪"的狗叫声,我能明显感觉到大黄狗迅猛地朝我追来!
"啊——娘,奶奶,救我……"我吓得哇哇大叫,很快就被大黄狗的前爪扑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隔着单薄的衣服,黄狗抓在后背上火辣辣地疼,它还狠命地朝我腰部裸露部位咬下,利齿如钢钻一样直刺入脊骨,我疼得整个人像被抛向了空中,灵魂出窍,云雾翻腾,飘渺无助,蹬落了绣着如意花的红色缎面鞋,本白的老粗布裹脚布也松散开来。
我娘和我奶奶听不到我的呼救,也不可能赶过来救我,好在我家的小花狗豆豆适时地出现了。我只顾往地里跑,完全忽视了豆豆的存在,它居然跟了出来。豆豆看到小主人受到攻击,毫不犹豫地窜上前,朝体型数倍于自己的大黄狗身上扑去。两只狗随即撕扯成一团。
眼看着豆豆被大黄狗咬住脖子甩出去很远,在地上翻滚了好几个跟头,我心疼极了,大喊:"豆豆,快跑,豆豆,快回家!"
豆豆却不跑,继续和大狗对峙。一旦大黄狗想靠近我,它便虚张声势地汪汪叫着,从后面袭击,大黄狗回身追它,它就后撤,边逃边回头张望,生怕大黄狗不追上去。
我想趁机离开,可是身上疼得厉害,像是散了架,怎么也爬不起来。
大黄狗将豆豆追远了一些,又朝我窜来。我一边哭喊一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埋下头,恨不得地上有个裂缝能钻进去。
"狗,去,去!滚开,滚开!怀水,你干的好事,居然唤狗咬人,看我回家不告诉爹!"我听到有人赶狗,慢慢地抬起头,看到蒋怀水的姐姐蒋三九正挡在前面,手里挥舞着一根柳树枝。狗受到抽打,悻悻地跑开了。
蒋三九比蒋怀水高出一个头去,她的心肠远比蒋怀水好。她见我身上都是血,啊呀一声,急忙大喊救人。我看到有过往的村民闻讯赶来,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忽然感觉又累又困,就闭上眼,想睡一觉。
我能听到耳边很多人的噪杂声,能感觉到有人朝我背上腰上涂过药水,可是我一直没有睁开过眼睛,即便是被送回家后,听到我娘反复呼唤我的名字,也没能应声。
我在床上不知道躺了多久,应该是很久很久。有时候是真的睡着了,啥也不知道,但多数时候是有知觉的。我脑子里反复重现着自己正在往地里跑,后面的大黄狗紧追不舍,蒋怀水抱着膀子一脸的坏笑,小花狗豆豆被可怜地被甩出去很远,蒋三九挥动着柳枝,脱落的鞋子,散开的裹脚布……
娘一定非常难过,她重新找来了布带,帮我裹好脚,然后贴着我的脸不停地亲我,问我是不是吓坏了,身上疼不疼。我还异常清晰地听她说:"如果娘不在了,也要裹好脚,这样长大了别人才稀罕。以后要听爷爷奶奶的话,照顾好弟弟,等爹回来……"
家里忽然哭成了一片,一阵接着一阵的。院子里很吵,来了好多人。我房间里不时有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这些人唉声叹气,想必是碰到了什么晦气的事情。也有人说我是可怜的孩子。
我掉魂了,我听到了奶奶的招魂声。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和耳朵,念叨着:"英子喽家来吧,英子喽家来吧,提提毛噫吓不着你,摸摸耳根鬼不上身……"
我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屋子里只有荐存一个人,他手里攥着沾了墨汁的毛笔,涂得嘴上脸上黑乎乎一片,有点像戏台上的包黑子。
"姐姐,你醒了。"荐存大概听到了我扭动脖子的声音,扭头见我正奇怪地盯着他,非常兴奋,扔下毛笔就往我跟前跑,鼻孔里吹起的鼻涕泡随着喘息忽大忽小地起伏着。
"荐存,咱娘呢? 我渴了,帮我喊娘来。"我舔了舔嘴唇,黏黏的,像是喝稀饭留下的面糊糊。
"咱娘死了,毛娃也死了,咱娘扒毛娃累死了,已经埋地里去了,我都好几天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啥时候回来。" 荐存回答的很轻松,他还太小,不懂得难过和忧虑。
"她怎么会死了呢? 她怎么会死呢? 我们怎么办? 她死了,我们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再也见不到她了……"我难以置信,吃惊地望着荐存,喃喃自语着,眼泪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下来。"是不是我没喊来奶奶,娘就死了?"我内疚地问。
"是的,你应该早点回来的,娘都问了好几遍,咋还没来,咋还没来。"荐存回答着,见我流泪,也止不住抽泣起来。
那个最疼爱我们的娘去世了,她因难产而死,还带走了和我未曾谋面的小宝宝。她临死前给我交待的那几句话,肯定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和所有意念,才让我听得真真切切。
我随后的生活全乱套了,简直是糟糕透顶。我娘活着的时候,除了裹脚之外,我几乎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随心所欲。我娘死后,一下子带走了我所有的快乐,从前的日子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必须自己穿衣洗脸,因为还没学会扎头,只能任凭头发从耳际松散地垂落下去,我喜爱的羊角辫再也没有翘起来过。世界上再美好的东西,都比不过有我娘活着的日子。
遗憾的是,我并没有逃脱裹脚的烦恼,我奶奶会一天不落地帮我裹脚。以前,只要我非常夸张地喊疼,我娘便会手下留情,将布带勒得松一些。现在不同了,奶奶对我的脚好像怀有深仇大恨,每次都会毫不留情地勒到最紧。突然有一天,我走路稍一用力,脚下嘎嘣一下,整个人疼得瘫坐下来。奶奶见到,却拍着手说:"成了,熬过第一关了!" 就这样,我的脚趾一个个先后都被折断了。我娘说过,要我好好裹脚,我得照做。
我娘还说,让我以后听爷爷奶奶的话,我也得照做。
奶奶不止一次说,我是灾星下凡,这些不幸都是我带来的。我带着愧疚,诚惶诚恐地生活着,生怕再惹出什么乱子。
"看你娘把你惯成了啥样!"尽管我已经小心翼翼地按照奶奶的意愿做事,但稍有出格,她就会亮开嗓门呵斥。我学会了变着法子讨她欢心。奶奶最喜欢我给她挠背。我将双手从她腰部探到背上,屈指上下挠动,会迎来她很多夸赞。她的背又糙又厚,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她仍然会说:"使点劲,再使点劲!"
我帮她挑眼毛眼屎的时候,也会迎来夸赞。"英子,你眼尖,快帮奶奶看看,眼睛里又痒得不行了。"听到她呼喊,我赶紧跑过去,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她的眼皮下夹出一小段眼毛来。"俺家英子又乖又聪明,挑得真舒服。"事后,她会一边用衣襟擦着眼角一边说。
我不得不进锅屋帮忙了。奶奶拒绝了爷爷找个人烧饭的提议,原先我娘干的活,就全部落到我和奶奶身上。我拉着风箱,看奶奶如何拌面疙瘩擀面条,看翻腾的开水煮熟食物的奇妙过程,享受锅沿周围大淌狼烟的时候溢出的菜香。奶奶说,我早晚都是这个厨房的主人,啥都得学会做。
荐存的境遇比我好很多。不知道是因为小我两岁还是因为是男孩子的原因,他可以随意地趴在爷爷的膝头去扯他花白的胡子,也可以打翻奶奶做的不合口味的饭菜,甚至起夜时朝我鞋子里撒尿,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我会经常想我娘,是很想很想的那种感觉。我避开奶奶,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卷缩在我娘床边,直到哭疼双眼。我总认为有一天她还会回来的,回来看看我和荐存,回来取衣服,或者回来烧水洗澡,她总不至于在外面洗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