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门前的红灯笼在风中打转时,我正用指甲抠着粮站围墙的冻疮。九岁的脊背抵着冰凉的砖石,听见里面传来《春节序曲》的旋律。这是父亲死后第三个新年,母亲临终前哼的摇篮曲早被北风撕碎,混在煤渣里飘向护城河。
"小施主。"
沙哑的声音惊得我撞上铁门。穿靛蓝棉袄的老婆婆拄着竹杖,念珠串在腕间晃出檀香味。她头顶的雪粒子簌簌落下,像供销社橱窗里散落的绵白糖——那糖要二两粮票才能换,我舔过落在玻璃上的碎末,甜得舌头发麻。
老婆婆从帆布包掏出个纸袋,油墨味混着麦香钻进鼻孔。是我从未过的列巴面包,国营饭店后厨常见这种俄式点心,厨师长总用铁夹子夹着,在值班室锁着的铁柜里数霉菌斑。"拿着。"她把纸袋塞进我怀里,旧棉衣的霉味和檀香缠作一团。
我攥着面包退到墙根,像攥着块烧红的炭。去年除夕,黄毛就是用这种纸袋装着老鼠药,坏笑着去骗桥洞下的疯老头说"这是麦乳精"。老婆婆却解下围巾,深褐色的毛线里静悄悄的缠着几根银丝,轻轻罩住我结着冰碴的头发。
"阿弥陀佛。"她指尖掠过我额角的冻疮,刺痛中竟带着暖意。帆布包深处露出件藏青布衫,领口绣着暗纹莲花。当我接过衣服时,摸到内袋缝着的黄符,朱砂写的经文硌着指尖——和父亲火化那天,道士别在我衣领的符咒同样质地。
老婆婆转身时,竹杖点地的节奏忽然乱了。我瞥见她裤脚下的布鞋,鞋尖磨得发白,袜筒处渗着暗红。是冻疮?还是血迹?没等细看,她已消失在街角,檀香味被北风扯成细丝,缠在结了冰棱的电线杆上。
我躲进废弃的公交车厢,颤抖着撕开面包。霉斑在切口处张牙舞爪,像老张头缺了牙的狞笑。但当麦香涌进鼻腔时,喉头还是不受控地滚动——上次吃饱饭是月前在货场,监工误发了我双份的梆子面馒头,我躲在煤堆后狼吞虎咽,结果被巡夜的狼狗追出三里地。
面包屑粘在指缝间,我忽然想起老婆婆的黄符。展开布衫内袋,泛黄的符纸飘落,背面用簪花小楷写着"叶氏阿满平安"。阿满是我的乳名,母亲咽气前最后唤的就是这个。我扑到车窗前,雪地上只有零星的脚印,像串未闭合的佛珠。
暮色染红粮站屋顶时,我裹着藏青布衫钻进桥洞。旧衣服带着体温,檀香味混着樟脑气息,恍惚间竟像被母亲抱在怀里。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我摸出怀里的《毛选》残页,父亲用钢笔勾画的"为人民服务"被雪水洇开,化作蜿蜒的泪痕。
"小要饭的!"
竹扫帚柄抽在肩胛的刹那,面包袋脱手飞出。老张头狞笑着踩住纸袋,霉斑混着雪水化作污泥。"偷到老子头上了?"他裤脚还沾着粮站的油腥,缺指的手掌扬起时,我瞥见他后颈的文身——那串数字又出现了,和父亲钥匙编号相同的疤痕。
面包被踩进泥泞时,我扑上去咬住他裤腿。老张头揪着我头发撞向桥墩,檀香味在撞击中迸裂。恍惚间看见老婆婆的竹杖伸来,却只是幻觉。当他的膝盖顶上我小腹时,怀里的黄符飘然而落,朱砂字在雪地上绽开血花。
"住手!"
穿列宁装的街道办主任举着电筒杀到,光柱刺破黑暗。"老张头你又欺负人!"她钢笔尖戳着登记表,"明天不用来粮站帮工了!"老张头吐口痰扬长而去,我挣扎着爬向面包,却只捧起把掺着冰碴的泥浆。
主任把我带回办公室,暖气管烘得人脸发烫。她递来搪瓷缸,姜汤的辛辣呛得我眼泪直流。"那件衣服……"她忽然盯着藏青布衫,"是慈安寺的功德衣?"我攥紧衣襟,檀香味在热气中愈发浓郁,仿佛老婆婆正站在身后。
子夜时分,我躺在街道办的行军床上。主任往铁炉里添煤的声响中,忽然说起往事:"六八年我在北大荒,有个阿尼玛卿山的活佛……"她声音渐渐低下去,我盯着窗外的雪,想起老婆婆消失的街角,那里是否也飘着这样的雪?
天亮时,我裹着功德衣溜出街道办。供销社的鞭炮屑铺满街道,像撒了一地红芝麻。穿新衣的小孩举着糖葫芦跑过,有个女孩摔在我跟前,山楂滚到脚边。我弯腰去捡,却听见刺耳的尖叫:"臭要饭的偷糖葫芦!"
穿呢子大衣的妇人冲来,高跟鞋踩住我手指。檀香味在疼痛中迸发,我忽然看清女孩的脸——是李员广认养的少女,她脖颈的银色项链在阳光下刺眼。妇人拽着我往派出所拖,功德衣的纽扣崩落,在雪地上弹跳着滚进阴沟。
"妈妈!"女孩忽然指着阴沟,"我的翡翠貔貅!"
我趴在冰面上摸索,污水冻得手指发麻。当摸到那枚玉坠时,忽然想起老婆婆帆布包里的檀香。妇人夺过貔貅的瞬间,我瞥见她袖口的貂皮,和去年桥洞下那个女人一模一样。命运像护城河的冰层,裂开又冻住,冻住又裂开。
除夕夜的饺子香飘来时,我正蜷在护城河冰面上。功德衣铺在身下,黄符贴在胸口发烫。远处传来《难忘今宵》的旋律,赵忠祥的声音混着雪花飘落:"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
我摸出最后半块面包,霉斑在月光下像朵枯萎的莲。忽然听见冰层下传来悠长的汽笛,像极了母亲临终前的叹息。当第一片雪花落进眼睫时,我忽然明白:这世界就像老婆婆给的面包,外表完整,内里早已霉变。
但檀香味还在,功德衣还暖,朱砂符仍在胸口发烫。或许这就是老婆婆说的"因果",或许这就是父亲刻在木头鸟上的年轮——即便永远飞不出林场的天空,也要在冰层之下,等待春天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