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5
初唐四杰之杨炯
01
后世对杨炯于诗文一事上的评价,始终不离的是他在边塞诗上的成就。说起来讽刺,杨炯这一生从未到过边关,也未经战火的洗礼。从这一点来说,他的边塞诗写作沿袭的是南朝诗人们想象路数。
都说大唐诗人成就了边塞诗,尤其是盛唐时代的岑参、王昌龄之辈,更是鼎立开创了边塞诗派前所未有的辉煌。
其实边烽为诗的传统由来已久,哪怕是浸润于江南山水数百年的南朝时代,也有数量不菲的边塞诗作。只不过南朝的王公贵族们,一边悠游于青山秀水,一边遥想大漠风云,他们的作品不管是寄托了怎样的故土情思和北伐壮志,臆想的产物也只是苍白的意象堆砌而已,离矫健刚劲总还差那么一点。
那么,杨炯又凭何出彩?
02
我们知道,唐初攻灭众多隋末割据势力统一国境之后,又逐步攻灭突厥国、吐谷浑国、西域诸国、薛延陀国、百济、高句丽等国家,扩张占据广大疆域,还打败吐蕃、松外诸蛮、契丹、奚等等,吐蕃称臣于唐朝,松外诸蛮、契丹、奚等势力归降于唐朝。但是在唐高宗时期,吐蕃崛起,边关风云再起,双方频繁发生交战。经过了数十年的攻伐之后,方得以定边。
频繁的战事裹挟了举国之力,也让文臣武将都参与其中。
所谓边塞情怀,其实就是家国天下的匹夫志气,和寸土不让的民族气节。在这场漫长的边界拉锯战中,我们的大唐文士们倾注了前所未有的参与度,他们有的深入前线,有的在后方声援。虽然不似武将们可以身先士卒,实践马革裹尸的光荣,却也是始终不坠金戈铁马的大唐强音。
这便是杨炯生存的时代。
即便他身处烟柳画堂的繁华帝都,依然不忘建功立业的百丈雄心。就像他在《幽兰之歌》里所唱,“虽处幽林与穷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这也是他与南朝贵族们大相径庭的因果。
他以雄心壮志托起了他的“边塞”,以他的侠骨柔情丰富了“边塞”,也只有在这些诗作里,他才可以一吐心中郁结,将满腔抱负淋漓于笔端。正如他在《从军行》中坦诚“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这些作品与其说是杨炯的边塞诗,不如说是他的述志书。
03
《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边塞诗从南朝发展到初唐,一直是有套路的。
不管是南梁开国皇帝萧衍,还是以武力定鼎中原的李世民,尽管他们都曾经亲手擂响战鼓,但是在歌咏边关一事上,都不约而同的攫取了秦汉明月的那一抹流光。骠骑将军、匈奴、西庭、瀚海、楼兰、伏波将军、羌笛、胡笳……这些耳熟能详的传统典故,被诗人们致密排列,仿似耳边有铿锵鼓音,却又似是而非。
杨炯的这一首也是乐府旧题,却全然是旧瓶装了新酒。
边塞的报警烽火传到了长安,将军领命出征。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心怀激荡,毅然决然弃笔从戎,随着身着铁甲、气势恢宏的骑士们直捣黄龙。五、六两句,镜头转向了残酷的战场,风雪遮天蔽日,使军旗上的彩画都显得黯然失色;狂风呼啸,与雄壮的进军鼓声交织在一起。这两句诗,有声有色,各臻其妙。以点带面,干净利落地表现了战争的悲壮激烈。
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也不愿再把青春年华消磨在笔砚之间,哪怕只是去边关做一个百夫长。这是杨炯的心声,是他心头那一点思而不得的朱砂痣。是否真是为了那声声战鼓,实不尽然,他真正想要逃离的,怕是那令人窒息的单调生活,以及一眼可以望到头的黯淡前途罢。
这首诗仅四十个字,却写出了书生投笔从戎,出塞参战的全过程。能把如此丰富的内容,浓缩在有限的篇幅里,可见杨炯功力。值得注意的是,此诗采取了跳跃式的结构,从一个典型场景跳到另一个典型场景,使得诗歌具有明快的节奏,如山崖上飞流惊湍,给人一种一气直下、一往无前的气势。明代的陆时雍在《唐诗镜》里就评价此诗:“浑厚,字几铢两悉称。首尾圆满,殆无馀憾”。
04
技巧上的出色无可厚非,更有价值的是他对这一题材的突破。
《从军行》出自乐府古调《相和辞曲》,自古以来就有颇多诗人演绎,南朝有萧纲、江淹,唐开元时期的李白、王昌龄、李昂分别有作,甚至南宋的女词人张玉娘也曾有同题之作。萧纲和江淹的作品规规矩矩,沿袭的是乐府征夫和闺怨的旧题,无甚亮点。
诗仙李白的《从军行》有两首,其一说实话表现平平,精彩的是第二首。“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这是一部战争大片的高潮部分,双方已经交战数百回合,胶着之下城南已经被重重包围。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将军身披破碎的铁甲,飞骑突入敌营一举射杀呼延大将,而后,趁乱率领千骑残兵而归,从而为战争赢得转机。
不愧是李大仙,短短四句,却仿似有千钧之力,将一场惊心动魄的突围战渲染得如此生动鲜明。所谓的四两拨千斤,不外如是。
到了王昌龄,就更是精彩绝伦了。他的《从军行》是一首组诗,七题连章,反应了丰富的边关生活以及深沉复杂的情感。全诗意境苍凉,慷慨激昂,充分彰显盛唐精神。其中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更是成为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
细看同一题材下的几首优秀作品,你会发现无论是杨炯、李白还是王昌龄,他们几乎都是用第一视角去表达主题,而萧纲、江淹和张玉娘等,无一例外都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叙述或者描摹。
情感的沉浸在此尤为重要,这是诗歌能否打动人心的关键。所以我们在品读杨炯等人的作品之时,会有很强烈的代入感。即便他没到过边关,也不曾感受到大漠风霜,但他的那一份建功立业的雄心,与王昌龄笔下那个“辞君一夜取楼兰”的悍将雄心,一样感人肺腑。
05
杨炯的优秀边塞诗作还有《战城南》《出塞》《紫骝马》《折杨柳》《有所思》《刘生》等,基本都是乐府旧题的五律新作,可以说是篇篇有玑珠:“丈夫皆有志,会见立功勋”(《出塞》);“匈奴今未灭,画地取封侯”(《紫骝马》),都是慷慨激昂的佳句。但因为这些诗作不是《从军行》这般从心出发,在情感投入上始终差强人意,因而也只能称做是优秀的习作。
当然,也有例外,他的一首《战城南》就格外的刚健清新。它以征人的口吻叙述了远征边塞的生活,但已不像汉乐府《战城南》那样写得尸横遍野、惨不忍睹了。诗的主人公在对战争的叙述中,流露出自豪、自信,充满了胜利的希望,洋溢着浓浓的爱国热情。
《战城南》
塞北途辽远,城南战苦辛。
幡旗如鸟翼,甲胄似鱼鳞。
冻水寒伤马,悲风愁杀人。
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黄尘。
万里之外的塞北,城南的战事尤为激烈。旌旗飘舞如鸟的彩翼,甲胄映日似鱼的银鳞。冽冽寒水冻伤了骏马,凛凛悲风愁杀了征人。可无论边关的黄尘怎样遮天蔽日,战士的方寸心里始终烈日朗照。
这也是杨炯心中的那一轮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