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操场的黄昏,空气粘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弥漫着青草被晒蔫后的涩味和离别的惶惑。我拖着那个轮子不太灵光的行李箱,准备奔赴省城的人才市场,像一粒被弹弓射出的石子,前途未卜。就在那棵歪脖子老榕树下,我看见了江枫。
他瘫在树根旁,长头发遮住了半张脸,脏得看不出本色的T恤衫卷到肚皮以上,人字拖甩在一边,翘着的光脚丫沾着草屑。他是我们学校的传说,不是那种光彩的传说——挂科留级、昼伏夜出、弹一手烂吉他却总在女生楼下嘶吼,搅人清梦。我们顶多在狭窄的校道上擦肩而过,连眼神都未曾真正交换过。
可那天,夕阳给他镀上了一层不那么真实的暖边,那伶仃的影子莫名戳了我一下。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冲他挥了挥手:“喂,江枫!”
他慢悠悠地掀开眼皮,像是从某个遥远的梦境里刚挣扎出来,看清是我,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懒洋洋的、近乎敷衍的笑:“哟,好学生。”他趿拉上人字拖,踢踢踏踏地走过来,视线落在我箱子上,“干嘛?离家出走?”
“去火车站,”我拍拍箱子,“上省城,找工作。”
“巧了,”他挠了挠那一头乱发,“我也回家,顺路。”他指的方向确实是火车站,“一起?”
绿皮火车像个喘息的老人,吭哧吭哧地行进在渐浓的夜色里。我攥着那张只买到前方小站“清湾”的票,手心沁出薄汗。查票员的脚步声像催命符滴滴答答地向我这边走来。江枫碰了我一下,眼神往车厢连接处一瞟。我心领神会,兔子一样窜过去。冰冷铁皮的震颤从脚底麻到头顶。
铁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他慢悠悠跟来,叼着烟,打火机的火苗在风里乱颤。“逃票?”他随意地吐出一个烟圈,含糊不清地笑,烟气被风撕碎,“省这点钱,够干嘛?”
我脸发热,没吭声。
他吸了口烟,忽然说:“清湾下车,去我家待两天?我们那小破地方,新开了几个厂,瞎看看呗。”夜风灌进来,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总是睡不醒的眼睛,此刻却有点亮,“看完了,咱俩再一块儿杀去省城,双剑合璧,所向披靡,怎么样?”我看到他那双往日里玩世不恭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竟有点认真的意思,竟点了点头。
清湾镇小得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江枫的家在一条窄巷尽头,老旧的单元楼,墙皮剥落。他家比我想象的更小,更旧,家具都蒙着岁月的暗沉。但出乎意料地干净。
“爸,妈,同学!”江枫喊了一嗓子。
厨房里探出两张淳朴带笑的脸。江妈妈围裙上沾着菜叶子,江爸爸手里还拿着锅铲。看到我,他们的笑容瞬间定格,然后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巨大的、受宠若惊的波澜。
“哎呀!枫枫带同学回来了?!姑娘!快进来快进来!”江妈妈几乎是小跑着过来,手足无措地在围裙上擦手,眼睛亮得惊人,在我和江枫之间来回扫射。江爸爸也憨厚地搓着手笑,不住点头。
“阿姨叔叔,我就是顺路……”我试图解释。
“顺路好!顺路就是缘分!”江妈妈根本不容我说完,热情地把我按在客厅那张看起来最舒服的旧沙发上,转身就端出花生瓜子水果糖,小山似的堆在我面前,“枫枫第一次带女同学回家!这死孩子,也不提前说一声!”她狠狠瞪了江枫一眼,那眼神里的喜悦却藏不住。
江枫翻个白眼,瘫在旁边的硬木椅子上:“说了不是……”
“知道知道!同学!同学也好!”江妈妈嗔怪道,又转头对我笑得无比慈爱,“姑娘,叫啥?别客气,就当自己家!晚上住枫枫那屋,他睡沙发!最大那间,朝阳的,给你住!”
我愣住了,看向江枫。他家的窘迫一目了然,两间卧室,他父母一间,另一间……他耸耸肩,一副“随他们便”的无所谓样子。
那间“最大”的卧室,其实也就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个旧衣柜。但床单是刚换的,有阳光晒过的味道。窗台上还摆着一小盆蔫头耷脑的绿萝。这份小心翼翼的隆重,让我鼻尖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