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嘉踉跄着跨出门槛,十指鲜血淋漓,在青石板上滴落成痕。他一把揪住子悠衣襟,嘶声道:"你到底同她说了什么?!"
子悠静立如枯木,连眼睫都未颤动半分。
"如她当真死在你府上——"从嘉猛地松开手,染血的掌心在月下泛着暗光,"你可称心了?"声音里淬着寒意,"你可知纵有起死回生的灵丹,也救不回一心赴死之人?"
夜风卷着血腥气拂过庭院。从嘉望着自己猩红的双手,忽然笑出声来:"你啊,你这般话说绝,事做绝——。"笑声戛然而止,"你以为真当世上有几人能容得下你么?"
从嘉十日未更衣,守在永晔榻前寸步不离。直到第十日破晓,永晔滚烫的额头终于褪去高热,伤口渗血亦渐渐止住。只是虽捡回条命,却始终昏沉不醒,苍白的唇瓣偶尔颤动,似在无声呓语。
正值此时,羲合风尘仆仆赶至山庄。从嘉这才得以稍作喘息。羲合仔细查验永晔伤势后,眉心紧蹙:"这伤...是一心求死么?"话未说完便挽起衣袖,接替从嘉开始配药。她时而研磨药粉,时而翻阅医典,连灯花爆了三四回都未曾察觉。
羲合日夜守在永晔榻前,直至她气息渐匀,方轻掩房门去寻些茶饭。廊下几次与从嘉迎面相遇,她却只当未见,侧身而过时连衣角都不曾为他停留半分。
夜半时分,泠泠月色浸着那株葬着思言的古木。羲合与从嘉分立东西,虬枝盘错的树影横亘其间。枝头青果低垂,在二人素袍上投下斑驳暗痕。夜风掠过时,唯有树叶沙沙,如诉往事。
这株古树下,曾埋着他们未足岁的孩儿——思言。
当年白鹿书院青杏初结时,从嘉执意选了医典,羲合便也跟着捧起药经。后来她抛了族中备好的嫁妆,随他四海行医。少年夫妻的思言来得急,去得更猝然。崖边那声婴啼断绝后,她抱着空襁褓回了五灵山,他则跟着子悠再不踏出青云宫半步。
容若回到青云宫后,径直前往枢密局。见永晔不在,子悠又已远离此处,她软磨硬泡,终是让舞阳取出了九离的卷宗。夜深人静,她将那些泛黄的纸页翻来覆去看了数遍。
"可否带我去阴司狱见九离?"容若轻声问道。
舞阳闻言脸色骤变,连连摇头如风中蒲柳。莫说永晔不在宫中,他做不得主,便是永晔在此,也断不敢应下这等僭越之事——毕竟容若如今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
舞阳指尖轻抚卷宗泛黄的边缘,摇头叹道:"这九离当真是个硬骨头......。"他抬眼望向容若,"这些年,宫中侍卫轮番上阵,连永晔大人都亲自审过多次,什么手段没用过?可这个狼妖的嘴……。"话音渐低,"就像块封了口的石匣子,任你如何撬,都不见半分松动。"
容若沉思片刻,便辞别了舞阳。她暗自思量:如今子悠已离宫多时,永晔又恰巧外出,新调任的神官们如走马灯般更替。眼下这青云宫里,能主事的竟只剩尉迟峰一人。
"看来……。"她轻抚袖中卷宗,眸光微沉,"此事终究要着落在他身上。"
二十余个昼夜交替后,永晔终于从混沌中苏醒。从嘉已返回青云宫,而她的伤势仍需静养——心脉受损,经不得半点颠簸,子悠便将决定她安置在自己人间府邸调养。
转瞬已过一月半。这日永晔强撑着从床榻起身,久卧的筋骨酸疼不已。羲合临行前已将药方尽数交予子悠,这些时日她每每醒来,总见子悠或倚在床畔竹榻翻阅书卷,或伴着银雪小憩。见她转醒,便递来温好的汤药与清淡粥食亲手喂她,连药盏边沿都仔细试过温度。
她日日数着更漏,只盼快些恢复力气,好离了这宅院,离了他。这般困在榻上动弹不得的日子,再捱下去,怕是连走路的气力都要消磨尽。
时光如檐间细雨,悄无声息地又洇过数十个晨昏。无论子悠如何悉心照料——晨起捧来汤药,夜深掖紧衾被,她始终紧闭着口唇,缄默如古井,连半分涟漪都不曾予他。
子悠在云台山水月山庄外布下结界后,山中妖气渐浓。不出三日,结界外已聚集数百妖众,起初只是日夜叫骂,后来竟持着刀斧戈矛轮番冲击结界。山庄仆役吓得紧闭门窗,连采买的差事都无人敢应。
"缩头乌龟,速速出来领死!"
"不过是个获罪的狗官,也配独占云台灵脉?滚出来……。"
"还我孩儿命来——"
“龙游浅滩遭虾水,缩头王八……。”
妖群的嘶吼混着兵刃劈砍结界的铮鸣,震得窗棂簌簌颤动。檐下惊起的雀鸟扑棱棱撞进暮色,翎羽纷飞如碎雪。
永晔在锦衾间辗转反侧,那些诅咒声夜以继日往耳中钻。她强撑起身,却觉双足虚浮似踏云端,才迈半步便踉跄着扶住床柱,指节在雕花木上掐出几道月牙白痕。
子悠推门入内查看她是否安寝,正撞见她踉跄欲倒的模样。他伸手欲扶,却被她猛地推开。
"你还等什么?"她面色惨白如纸,唇瓣因怒意而微微战栗,"就任这些孽畜在外叫嚣?你我何曾......沦落至这般境地?"字字如冰锥刺骨,连吐息都凝着寒霜。
"庄内尚有老幼妇孺,你又伤病未愈......"子悠抬手欲扶她颤抖的肩,却被避开,"若大开杀戒,我一个人如何护得众人周全?且再忍......"
"走!"她以绵软之躯硬将他推出门外,脊背挺得笔直,"青云宫门下,宁折不弯。"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点点猩红,"此生......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
永晔跌坐在床榻边,脊背抵着雕花围栏:"去将庄中老弱妇孺都唤来......"她抬眸,眼底似有星火未灭,"我来护着。你自去......肃清门外孽障。"
"你如今......。"
"不必管我们。"她指尖扣紧栏杆,青白指节与朱漆形成鲜明对比,"绝不可......助长这般邪祟气焰。"
子悠见她这般执拗,心知若再阻拦反倒更损她心神,只得依言将山庄中的老弱妇孺聚于一室。安顿妥当后,他独自来到结界边缘,抬首望见黑压压的妖群正如潮水般轮番冲击结界光幕。
忽闻夜空一声清唳,狂风卷碎云霭——原是灵尊自青云宫破空而来。银翼舒展间,漫天妖火尽数湮灭。
子悠心头稍安,纵身跃出结界。足尖轻点灵尊背脊,掌中寒芒乍现。剑光如雪,所过之处妖兵尽溃。他一人一骑,竟在万妖阵中杀出血路。
灵尊在夜空中杀得双目赤红,任凭妖兵刀斧加身,依旧振翅撕开敌阵。利爪所过之处,巨妖血肉横飞;烈焰吞吐间,夜空亮如血昼。
子悠见其孤身难支,索性纵身化龙。霎时雷云翻涌,一龙一麒麟在妖群中形成合围之势。闪电如银蛇撕破夜幕,每道雷光炸响,都惊得阿苏与阿莲瑟瑟发抖。永晔将两个女童紧紧搂在怀中,素手轻抚她们颤抖的脊背:"莫怕......。"声音融在雨幕里,却比任何结界都令人安心。
一夜雷殛电闪,暴雨如注,直至卯时初刻方歇。东方既白,永晔与护在怀中的老弱妇孺皆一夜未眠。她轻启窗棂,但见院中——古松折腰,芍药委地,连那株百年银杏都断了几截枝桠。
窗扉又合,室内重归晦暗。众人屏息凝神,却始终未闻熟悉的叩门声。永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框,在那檀木上刮出几道细痕。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门扉终于传来三声轻叩。仆役急急拉开门闩,却是灵均立在阶前,衣摆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大人命我来看看诸位。"他拱手道。
屋内众人长舒一口气,七嘴八舌追问外间情形。灵均抬手示意:"无碍了。大人只受了些皮外伤,已敷过金疮药……。"顿了顿,"只是放心不下,特遣我来问安。"
众人闻言,心头大石落地,三三两两散去。永晔强撑一夜,此刻心神一懈,连案头汤药都未及饮尽,便倚着引枕沉沉睡去。窗外,一缕晨光正穿透云隙,轻轻落在她紧蹙的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