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生活在自己的想象力里。

一个普通上班族的一天是这样展开的。他清晨出门要到很远的地方上班。他不必走路过去，只需掏出交通卡或手机，“哔” 的一声就可以获得从自行车、公交车、地铁乃至别人开的汽车等工具来达到目的。可这“哔”的一声为什么可以换取这么多服务呢？

他到了公司开始工作，处理的数据和文件，每一样背后都涉及到几千万甚至几个亿的资产或成千上万人的福祉。而这些全部化身为各种数字表格，代替实物呈现在眼前。他也不用去亲眼验证，仅仅是通过这些毫不相干的图形符号就可以做出重大判断。这难道不盲目吗？

午餐时间他用手机点了一份外卖。他获得了食物，️而餐厅却仅仅得到了账户上的几个数字。这公平吗？

下午他查看工资明细。公积金账户里的数字刚好够偿还房屋贷款。当初银行就是基于对他的信任，才借出一大笔钱让他提前三十年住进大房子里。而他缴纳的各种保险，则许诺他三十年后可以按月领取一笔钱安度晚年。这三方之间都是基于信任才预支当下换取未来。那么 “信任” 又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突然他收到一条短信提示。几天前道路监控拍摄到他违章停车，罚款二百元。他愤怒地咒骂，可还是得认罚，因为自己触犯了交通法。可法律又长什么样子呢？

回家的路上，他郁闷地去一个小店买烟。倔强的老大爷坚持只收现金，他终于有机会进行实物交换。可钞票不就是张纸吗？老大爷何以就相信这张纸而交出了自己的烟呢？

到家后他打开网络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报哪里哪里又种族冲突了，哪里哪里又文化交流了，还有哪里哪里又要求自由平等了。种族、文化、自由平等…这些概念又是从何而来？

他不管这些，冲个澡刷会儿手机准备上床睡觉，明天还得早起上班呢。去哪上班？公司啊。公司是什么？独立法人啊。独立法人是人吗？当然不是。那它是物吗？好像也不是。那它是…

以上这些人类社会的日常，无论是金钱、网络、法律、文化、公司、数据，还是其他种种概念与秩序，没有一样是自然而生，每一项都来自于人类的想象。就连社会本身都是一种被想象定义的概念。可我们却从未质疑过它们的真实性。

这些想象力打造的概念和秩序之所以存在并拥有强大的影响力，是因为人人都相信它。而人人都相信是因为自婴孩起我们就被洗脑，认为它是生而有之，客观存在的。可这毕竟不像牛顿定理，无论你早一步晚一步发现，它都在那。想象力打造出的秩序背后是虚构的故事，就像前文所说，只要改变故事的内容就能动摇人类合作的形式。更可怕的是，万一哪天人类不再相信这些故事了，那么整个秩序就会土崩瓦解。

于是，为了保护这摇摇欲坠的故事，我们的祖先开始颠倒黑白。首先他否定了这些秩序和概念的虚构本质，反而宣称它是客观事实和必然结果。按宗教的讲法就是，这些话是神说的，而不是我说的。其次，祖先们开始洗脑，将它们深深地嵌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更是通过音乐、戏剧、绘画、文学、建筑、时尚等多方位影响人类的大脑，塑造我们的欲望。譬如今天的主流观念“购买某种商品就能获得快乐”、“出门旅行就能丰富阅历”，放在几十年前又是一套截然相反的说辞。主要看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故事。

放眼人类历史，我们经历了多少次认知上的革命，思想上的颠覆。哪一次不是深信不疑，又有哪一次不是推倒重来？何谈客观与必然。

我们不仅用想象力打造秩序，还经常因为一次偶然事件的发生而将其延续为彻底僵化的社会常规。譬如到现在也解决不了的阶级和种族歧视，其实就是因为复杂的人类社会为了省时省力地对待他们不了解的人群而虚构出来的另一套故事而已。

没有任何一个大型人类社会能真正免除歧视的情形。人类要让社会有秩序的方法，就是会将成员分成各种想象出来的阶级...有了阶级之后，陌生人就不用浪费时间和精力了解彼此，也能知道该如何对待对方...这些阶级制度开始多半只是因为历史上的偶然意外，但部分群体取得既得利益之后，世世代代不断加以延续改良，才形成现在这个样子。

以黑人被歧视为例。某次白人偶然发现黑人能干听话，为了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在自己的农场里免费劳动，就宣称他们没有自己管理自己的能力，白人需要代行其职，以此获得控制黑人人身自由的特权。后来为了在法理上行得通，还颁布了歧视黑人的法律，这更导致了黑人无法获得应有的教育和资源，让他们在起跑线上就比白人落后一大截。黑人群体没有好教育就没有好工作，没有好工作就没有好生活，没有好生活后代又得不到好教育。如此往复循环后，白人又站出来说， “你看，我就说黑人又傻又笨，没有管理自己的能力。他们就是个低劣的民族。” 按照史铁生的话说，这是把结果当原因说了。

几百年后，整个社会都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文化偏见。而一旦带上了这种文化偏见，心灵就像加了一层滤镜，只将那些认可的信息过滤进来，而无视那些与之相反的事实。而这种偏见，即便在歧视性法律废止，甚至矫枉过正的今天，仍深深地根植于人们的内心，只是不像过去那么容易宣之于口罢了。这就是文化偏见的可怕之处，由偶然事件引起，却被利用形成根深蒂固的思想钢印，造成永不可逆的影响与后果，凭的却只是某一时期某一群人的人造直觉而已。

人类几乎从出生到死亡都被种种虚构故事和概念围绕，让他们以特定的方式思考，以特定的标准行事，想要特定的东西，也遵守特定的规范。就是这样，让数百万计陌生人能遵照这种人造而非天生的直觉合作无间。这种人造的直觉就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