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 · 天君之死（七）
—— 百里卓川
可偏偏王珏玉却出了事。朴卜不想让他在山上惹祸，派他去完成一个在他看来没有什么风险的接头任务，最终却让他的二哥不仅丧了命，而且说出了他们的秘密。好在这些秘密王珏玉在脑中残留的最为稀少，朴卜也没有告诉他更多，计划也就因此虽然浮出水面，但却并没有真正暴露。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明明还要走两天，却实际上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无住山？”左岚依然像平常一样嚷嚷着，还是通往无住山的通衢，却没有了往日的繁忙，半天不见一点车马人流，天不存在……嗯，左岚边走边往天上望，心里不禁琢磨起来，还是真的是没有了呢！湛蓝或者挂着云彩，亦或是雨雾里透着灰色，这样的天空一概都不见了，就是空洞洞的，让人什么都形容不了，连黑糊糊的感觉都没有，只能说天空就这么不存在了。
“你在‘通天路’里行走，在这里走两天，就相当于众生界里的一盏茶的时间，就是这个道理……”潘鹿铃走在最前面，悠闲的走在通衢上，尽管他们赶时间，但他知道不可能更快了，在这一切都不存在，只有通衢的通天路里他们必须踏踏实实的走两天，这样在离开幻境的时候，他们才能不会被致命的反噬伤害，‘通天路’定下来要多少时间，早一点，晚一点反噬不会只增加一点点，而是陡然间就变成了灭顶之灾，甚至连幻空禁的反噬都不能与它相提并论。
“幻空术竟然还能这样用……”千裳同样为眼前的一切感到奇怪，幻空境的上层通常都是快进快出，没有停留，变幻境与实相交界的不稳定既是幻空术最容易掌握的空间，也是最难驻留的场所，通常深入利用幻空境的幻术（比如幻空禁）都必须进入幻空境的深处，那里根本不可能允许这样闲庭信步的游走，虽然千裳还没有能力让自己进入幻空禁，但传说已经足够多，足够详细，妖王们把自己的本体留在里面，不仅可以让自己大范围的空间转移，而且可以让三识混乱的界限更上一层楼，让更恐怖的妖术被他们掌握……。
“别的地方都不能这么用，只有通衢。”
“通衢？”
“没错……”潘鹿铃摆了摆手，没有继续回答千裳的疑问，“我们先不说这些，我想继续问一下左兄，你真的见过你所描述的那种修罗场？”
“那是当然……”问题又回到了让他很难放轻松的话题，“那些画面太清楚了，我怎么可能忘得掉……”
“你说你对修罗场有某些责任，但是你却记不起具体是什么……”
“我只记得我与他有关，我只觉得我必须重新找到它，但该如何做我一概都不清楚……”
“这是修罗场造成的……”潘鹿铃沉吟道。
“我是这么判断的，”左岚耸了耸肩，“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我和它有关系，剩下的就是无住山的戒仕，我的师傅吴青飞。”
“可无住山没有戒仕……”
“这是我的困惑所在，”左岚的眉头浓重的拧在了一起，“我去过无住山，看起来山清水秀，却又冷清的吓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怎么都走不到山上。我四处打听，人们却说无住山没有戒仕？也没听说吴青飞这样的人，知名的戒仕里根本没有这一号人！”
“这叫什么话！”左岚生气的甩了甩拳头，“我明明记得我师父是一等一的戒仕！”
潘鹿铃来回拿捏着这些话，左岚一定隐藏了些什么，当然不是故意，也不是自愿，而是某种现象造成的。他忘记了很多事情，又牢牢的记住了一些关键，但中间的细节、勾连全部缺失了。是异术吗，不像……既没有缄默的影子，也不见其他魅惑之术的踪迹，反道是像左岚自身经历的事件冲撞了他的三识，让他过度的放浪形骸，试图矛盾的想要躲避一些他并不愿意躲避的东西。
“千裳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些年完全是在流浪……”左岚插着手，宽额头上的眉毛打着结，一行人走了已经有一天，正坐在通衢当中休息，“能记得的东西都是破碎的，鲜明的就是修罗场，师傅……还有几个朋友，大石头就是其中一个；这浮世我应该经历过很多事，也记得不少关节典故，却全然拼不起一个过往……”
那你为什么要逃避呢？潘鹿铃想这样问，一路上断断续续听左岚的话，也知道他们就在几天前，在夏云碰到了左岚认识的一个故交，就是大石头，但他一发现就刻意的躲开他，似乎除了修罗场这档子事，其他的事情只会让他感到烦恼，想尽法子躲避。就像潘鹿铃不停揣摩到的，这躲避完全是潜意识，不知不觉的，不拘形迹的做派是三识隐蔽的一个小手段，就是为了绕过左岚的察觉，来满足他矛盾的需求。
“你不是说你用‘寓’能看到我们的过去和未来吗？”一直默不作声的千裳说了话。
“那是五瞳天目的‘寓’，只有他能看到过去与未来，而我……”潘鹿铃懒懒的扬了扬肩头，“我只能得到一个判断，就是你们的过去对我有利还是有害，你们的未来与我有关还是无关。”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它不是你的妖灵吗？”
“作为五瞳天目的妖灵有些特殊……”潘鹿铃眨了眨眼睛，似乎觉得说这些实在是不必要的麻烦，“寓里所藏的东西，实在是言语不能盗天机……”
“啊？”左岚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说的具体一点……”潘鹿铃想要措辞出一些简单的解释，省的带来更多的疑问，“你们听说过天书吗？”
“天书？就是传说记载了三界一切知识的天书？”左岚抚着下巴思考着，“一切过往将来，一切事物的始终，被时间约束的一切都在天书里有所记载，没有任何存在它会遗漏，没有任何生灵可以超出它的记载……”
“你的说法非常……”潘鹿铃笑了笑，这不就是左岚的让他感兴趣的地方吗？有的时候无知的像个乡村野夫，可说起一些特殊的事情，措辞却又像个道师一般老成，“总之，如果我得到这本天书，我会不会就无所不知了？”
“恐怕我读不了它……”潘鹿铃没有等别人回答他的提问，左岚自然是一脸茫然，千裳的表情虽不动声色，但他知道她推得出他想说什么，“既然天书里包含了所有的过去与未来，自然永远不会有‘现在’，没有当下，没有这一刻，就没有前后，智慧不会在时间里下落成逻辑，叙述，思想，自然也就没办法用需要时间参与的方法来阅读……你们能理解吗？”
“嗯！嗯……”左岚不知所谓的点着头，搭着腔，千裳若有所思的微微颔首。
“所以……五瞳天目用‘寓’告诉我的过去与未来，就像天书里的记载，我根本无法用平常的方法理解，虽然师父传给我一个诀窍，但这诀窍也只能得到我先前说的结果，一些没有细节的简单判断而已……”
潘鹿铃明白这些话还是不能打消千裳内心的提防，随时随地这个已经成人的妖精都在旁敲侧击着他的信息。他很清楚千裳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不需要“寓”只用“望生”他就能看到她三识里的独特的关系。不同的是，那不发生在知识上，而是在心识里。
所以潘鹿铃并不会遮掩，说出这些对他没什么损失，反而让千裳能审视出些诚意来倒也有更多好处。左岚让人参不透，却对幻术有莫名的反应，在天马驿要不是他的存在，王珏玉绝不可能有机会从他的“愿景”里苏醒。虽然他怎么观察都不觉得这两个人能强到这一次上无住山会成为自己得力的帮手，但既然“寓”已经下了有利的判断，他倒是对自己的五瞳天目有十足的信任。
这世上的事情，利弊向来不测，自己有个预言的能力，何苦还在外表上做判断呢？有了这样的想法，潘鹿铃就乐得坦诚，平时的闲散自然流露无遗。
“所以我一早就知道你们与我未来有关联，我要去无住山，自然你们也一定把那里作为目标。既然同路，又有益无害，为何不结伴而行呢？”
“也就是说……我这次去找师父说不定真有戏……”左岚对刚刚的谈话里艰深的内容没什么兴趣，但这次所行的目的，却是非常清楚，“原想有幻术上颇有造诣的千裳帮忙，在无住山也许能找到些线索，最起码能见到天君打听打听……”
“只是怎么又冒出来这群什么初代四野阿修罗？”左岚摇了摇头，瞥了一眼千裳，“又杀了天君吗？”
“目的是死水岭……”潘鹿铃接道，“他们要在作些什么之前阻止天君吴继业的干预，毕竟无住山与盛佑家是有约定的，只不过想要杀死一个天君，就我所了解，四野阿修罗们恐怕一定会动用能引起修罗场的幻术。”
“在山外山发动修罗场？”千裳忍不住插嘴，“就不怕惊动别的天君吗？”
“如果在死水岭发生的事情成功了，似乎他们就不在乎天君们知不知道了……”潘鹿铃莫可奈何的撇了撇嘴，“可惜王珏玉知道的有限，死水岭具体要做什么，他只知道那是件大事，具体是什么，就含糊不清。”
死水岭……千裳去过那里，那是盛佑家的禁地，或者应该说是由盛佑家管理的众生界的禁地，他的身世，过往，为什么她叫千裳，她搜索的线索最终都汇聚到那里，冒着风险，她尝试暗闯死水岭，可连外围都过不了，还惹得世子追捕……。
“我们加紧赶路吧……”千裳难耐自己的急切。
“不用急，在众生界里是一盏茶的时间我们就可以从天马驿赶到无住山……”潘鹿铃伸展了一下胳膊，并不急着站起来，“但‘通天路’里我们必须呆够两天，这段路再往下走，半天的马程，以我们的脚力最多只需相同的时间就到了无住山下，可我们一天之内还是不能离开‘通天路’，所以完全不必急着赶路，可以放松的走的悠闲些。”
“你说这‘通天路’是对幻空境的应用，为何不用一些快速的方法？比如……嗯……就是那种一闪一闪的幻空术？只一个瞬间，消耗个一盏茶的功夫，不就到了无住山吗？可偏偏要在这里耗费两天？虽说不是真的耽误两天，却还是太过烦闷！”
“哪有那么了不得幻空术！”潘鹿铃对左岚的问题一个劲儿的摇头，“幻空术一次施展充其量也只能在百步之内移动，这两天的马程，任是谁的幻空术都无法做到，要瞬移如此之远，只能借助幻空禁，你，我，还有千裳姑娘，我们可都不是妖王，谁也经受不了那里面的三识动荡，况且……”
潘鹿铃把两只手掌向上展开，就好像平托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说话的当间，到紧要处，还煞有见识的两手错落的上下摆动一下，以便进一步说明自己的意思，“以幻空境为基底的幻术，表面上看起来好像都是空间瞬移的把戏，但不管你知不知道，都要为这样的移动付出代价，在实界里省了多少时间，变幻境里都要相应的吐出来，众生界里感觉瞬移了？对不起，对于施术者，可实在没有这等好处，该花的时间还得在你的身上花出去，只不过一般的幻空术百步之内的变化，影响不大，不过长期累积下来，嘿嘿……”
“没听懂！”左岚皱着眉憋着嘴，潘鹿铃无可奈何的用手敲自己的额头。
“按我们的脚程，如果使出全力，这两天的马程我们一顿饭的时间也可以走完，一盏茶和一顿饭，在这件事情上实在没什本质区别，为什么还要在幻空境里消耗我们两天的时间？”作为妖精，千裳自然知道幻空境的这层机理，只是“通天路”却在遵从这些机理上，与其他依赖幻空境的幻术似乎仍然有很大的诧异。
“想想看，我们去干什么？去无住山，而且一定会遇到初代的四野阿修罗，他们个个都是极难缠的角色，而我们——尤其是我——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又要疾行一顿饭的时间赶到敌人的面前？是不是有些吃亏？”
“可据我所知，即便是幻空禁，时间的耗费都是由幻术，而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如果是幻空禁，这交换的时间根据我们的能力很难多过半天……难道你是例外？”
“不是我是例外，而是作为通衢上发动的‘通天路’从来都有这个能力。”
千裳不再说话，就算他再急切，也没有了催促的理由，潘鹿铃想的很周到，他有他自己的打算，并没有说的很清楚，同样的除了左岚自说自的愿意吐露的事情，他也没有探听千裳的目的，诚然是五瞳天目的“寓”给了他听天由命的自在，但作为嫡传的晓谷与当世的假王，潘鹿铃也确实有足够的实力坦然自若。
“完全听不懂！”现在只有左岚在嚷嚷着赌气，“什么变幻境，幻空境，这是一个东西吗？省的时间还要在里面吐出了？怎么吐？难道使用这等幻术还要缩减阳寿不成？听不懂！听不懂！不管时间再怎么充裕，坐在这里不乏味？就算咱们在路上浪着腿晃着走，也比坐在这里瞎发愣有趣！起来起来！”
嚷嚷着自己不懂，可缩减阳寿的说法，却算是变相的切到了要点，潘鹿铃不仅又在心底打量起左岚。他到底是谁？遇过些什么事？即便只是简单的判断，“寓”的结论仍然过于隐晦，潘鹿铃能明显感到五瞳天目的困惑，就好像这个大汉的过去与未来让它感到错愕一样。不过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神明制乱勘》就在前方，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了，顺着预言铆合起来的人或事，不管多么隐晦不清，这件事上都不容他多做筛选，前途无归径——既然已经是上古阿修罗的遗族，这根本的使命不管他秉性是多么懒散，却都是要去尽心完成的。
一行人就这么结束了话头，继续在这没有天的通衢上漫步。
其实这通天路里不仅没有天，周围的景象也只能说是些线条，只有脚下的通衢，历历在目，不缺细枝，不少末节，顺延着往前伸展，与众生界里指向无住山的方向分毫不差。大陆之外，从近处的地面，到远处的山林，影像就是一堆勾勒，明明没有个实体，空荡荡的交错在一起，应该显得杂乱，如果凝神去看，却好像刚才的简陋是遮挡的雾色，聚精会目的地方，却发现犹疑在那遮掩之间自有一个实物，或是枝叶丰满，或是青草萋萋，顺着山林的几个线条，动荡起来便有了动物的风姿，不是鹿，便是鸟，几个跳跃后若不再去看它，就融入天地间的随手笔画里，不见了踪迹。
左岚在这一行人里，算是童心未泯，曾经尝试过踏出通衢，却不想一脚还没完全伸出去，就是天旋地转，满眼的天地事物，杂乱无章的涌斥身心，胸口作呕，身体不自知的一阵抽搐，就翻倒回了路面。这时候一抬眼，准看见潘鹿铃揶揄的盯着他。
“你不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左岚问。
“怎么回事？马车还在狂奔，你却想要下车，就是这么回事。”潘鹿铃答。
“你也不提前给我提个醒！”左岚抱怨。
“我敢打赌我提醒一定没用，非得你自己尝试一下，才肯罢休。”潘鹿铃回复。
“出了人命怎么办！”左岚还不罢休。
“你哪有那么容易死！”潘鹿铃不忘调侃。
“你们闹够了没？安静赶路！”千裳出来说话，两个人都闭了嘴。
如果在进入通天路的一天多以前，有人告诉千裳嫡传晓谷是个这么闲散闹趣的青年，她大抵是不会相信的，起初他们这一行人走在一起的时候，她也认为谨慎沉默的时间会相当多，就算左岚是个能闹腾的古怪角色，潘鹿铃刚开始时还有着自己的矜持，闲散是挡不住的，但毕竟阅历丰富，初识的礼貌还需周全，可挡不住左岚的放浪，两下下来，除了引起潘鹿铃的一些思考，只消一天的功夫，更多的就只剩勾出了他闹趣的做派。两个人东拉西扯的热闹，根本不像只认识了一天的人，闹得千裳心里的陌生也不见了踪影，时不时只能不耐烦的打断他们，好让周围的气氛里能多一些平静。
这么一行人就这么在“通天路”上走了两天，前途的山形开始不再只是勾勒的线条或者若隐若现的细节，路下的大地也不再浑然与天上的空洞，而是在地平线上慢慢的拉开一条笔直的界限，天空在上面蔓延，万物在脚下填充，实界与变幻境正在交错，左岚他们正在从幻空境里走向无住山的脚下。
“你们不应该在这里耽搁！”
“谁！”当黑影动荡了转换的平静，让夹缝里生出了一个多余的空间，最先警觉的就是潘鹿铃。有人闯进了他的通天路？这事可能吗？
“《神明制乱勘》现在无法给你……”那黑影说出了潘鹿铃心底的意图，“终究有一天你会拿回它，但不是现在，你还有很多……我只能帮到……剩下……就靠……”
黑影与他的声音一起变得模糊，那个凭空制造出来的空间似乎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一切的规律，既定的法则都在排挤它，只是因为某种惊人的力量，才让它坚持到现在还勉强没有被湮灭。
潘鹿铃的心在狂跳，这力量，这力量让混乱的五瞳天目也在低鸣，没错，是《神明制乱勘》！是《神明制乱勘》!
可念头刚起，他就出现在了清凉殿外，不远的面前站着一个满脸横肉因为惊诧而抖动的壮汉，以及一个扎着冲天辫，满目凝重的小女孩。
“你们要去‘炼狱’……就算天……也……这是……唯一……”黑影的声音还在缝隙里急切，却又无可奈何，他似乎知道自己无法完全传达自己的意思，但他明白必须竭尽全力将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条件达成，“五凤！先要……这才能……死水岭……五凤！记……一定……五……”
声音传到了左岚与千裳的耳朵里，可他们也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能天旋地转的从缝隙中往下落，摔倒了半山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