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生活在台北的年轻人,一男一女,大学时就是恋人。男的是本省人,女的是湖南人,女孩妈妈做的一手好菜,经常做好吃的菜给男孩吃。毕业之后,他去当兵,她去外商公司做事。等他当兵回来,她拉来一些客户和他合伙开公司,几年之后,生意慢慢做起来,公司也有了几十人,他却莫名其妙和客户的女儿发生了一夜情。
说是莫名其妙,其实有些勉强。一是喜新厌旧,二是客户公司规模是他们的几百倍,背靠大树好乘凉。本来他和女朋友说好做到四十岁就不做了,两个人牵着手一起环游世界,梦还没有完成,两个人就分手了。女朋友很好说话,什么也没有说。女朋友的妈妈找上公司来,带着饭菜,他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冲上来打他巴掌,哭着说:坏孩子,以后我再也不要煮饭给你吃了,说完一路哭着走了。
后来他和妻子也离婚了,总是不开心觉得有负疚感。再后来,生意越做越差,破产了。破产之后,发现除了去开计程车也没有其他能够养活自己的专长。
开着计程车在台北跑,经常能遇到以前的客户或者竞争对手。熟人不收费,自己倒贴时间和油钱不算什么。最怕碰到以前的竞争对手,多给车资另外加上一句:不用找啦,拿去用!外加一个奇怪的眼神和笑容,让人觉得窝囊的要死。
他开始专跑机场线,比较不容易遇到熟人,也不用在台北市区漫无目的地游荡。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说不定哪天前妻带着孩子回台北,能够偷偷看看孩子,离婚后就没有见过孩子,只能凭空想象他们的样子。
前妻和孩子没有遇见,却见到了前女友,职场精英的打扮,曾经那么熟悉的脸孔,好像除了发型,其他的十几二十年都没有变化。他怕女朋友认出他,低下头,担心车里的姓名牌被女朋友看见。她好像没有认出他,只说了一个医院的名字就沉默地望着窗外,接着她就开始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打回澳洲的家,听得出她先生去英国出差了,她轮流和两个孩子说话,要女儿好好练习芭蕾舞不然表演的时候就会出糗了,和儿子说游泳课不要因为妈妈不在家就不去了。最后才听出是她妈妈生病了,因为她说“我还没到医院,不过妈妈相信外婆一定会平安。”他还记得她妈妈的样子和声音,和她做的一手好菜,记得他们分手之后,她妈妈来公司,哽咽地问他“你怎么对得起我女儿?”颤抖的声音,那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事。
接着她打给她的公司,利落的英文明确的指令对同事自然的关心,一如既往。接着打给在英国的先生,互相表达了关心和惦念。最后一个电话她打给了他们之前公司的同事,她们话家常,谈孩子谈家庭,谈女人这个年龄的感受,最后说了停留的时间相约一起吃饭,“让我看看你们变成什么模样”。
最后车经过敦化南路,经过昔日公司的办公室,两旁的台湾栾树正值花季,灿烂的秋阳下一片亮眼的金黄。
车在医院门口停下了,他庆幸她没有认出他,这时只听后座的她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跟他说:“我都已经告诉你我所有近况,告诉你我现在的心情,告诉你我对一些人的思念……什么都告诉你了,而你……连一声hello都不肯跟我说?”
这篇文章《重逢》,是吴念真小说集《这些人,那些事》中的一个小短篇。吴念真被誉为台湾最会讲故事的人,他的故事,平平淡淡,通篇都是朴实无华的语言。白居易写诗都要先念给老婆婆先听,一定要修改到老婆婆也能听懂为止。吴念真的文章也是如此,通篇大白话,人人都能看明白,就像一位老朋友慢慢和你说故事,娓娓道来细水长流。他的故事有家乡的童年,亲人,有许许多多平凡温暖的小人物,有生,有死,这些故事不是波涛汹涌地扑面而来,却在某一个瞬间打动你,心生共鸣。
这些故事,营造了一个温暖、安心的气氛,生也好,死也罢,都被温柔珍重地对待,就像吴念真说的:重的东西,要轻轻地拿,轻轻地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