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壹贰叁
世人皆寻长生诀,寻得长生极乐,长生不老,得以羽化登仙。
深秋远天的乌云压得厉害。忘归山脚下一不大的茶摊,又多了几副紧行的脚步,众行脸上都留着一副微细沉实的表情。
“此行也不知能否寻得长生......”来这里的人大多为了寻长生诀。
“说起长生,”瘦高个抿了一口茶,“近来你们有没有见到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见到了,成天逢人便喊自己长命百岁,寻一个女人。”束发的说道,“戏言,就这糟老头还长命百岁,怕真不是个疯子。”他的语气像是自己所追寻的美好东西被活生生玷污了一般。
“可不是嘛,整日拿着一把长刀比划,听说已经被官兵抓起来了,在牢里还是大喊自己死不了,然后......就死了。”
没人笑话他,说到死字,众人突然静默了。
静默半晌,角落里一个道士,张口颤巍巍地声音,“说起那个疯子,是早晨被发现死在牢狱里的。狱卒收拾他的尸体,只发现一张破红纸,上面粘的黄的绿的也不知道是鼻涕还是什么。”
远天乌云更加黑浓。束发的带些蔑视的神态,“怕是这老头有了个短命媳妇儿。”
他松了口气,那疯子果然是个疯子,不然长生诀要是在他身上,岂不是胡闹。
“那乱葬岗上多了一个新坟。”道士没有接话,自顾自地说着,“可是那疯子从坟里爬了出来,抖了抖身上的土,两眼瞪着月亮,如钉子一般。”
那疯子叫做白言,那是百年前。
他小的时候看过几本玄书,里面讲了许许多多关于长生的故事。本来他并不相信,可那千年极乐、长生百岁的说辞却在心里深深种下了种子。
在他十七岁时,便趁月夜离家进了道观,潜心修道。
可翻遍经文却怎么也没有发现长生的秘诀,甚恼之,便问道长。道长说,北海山上有一老翁,其言千岁,此去或可理解长生的秘诀。
听罢白言便匆忙辞行,收拾行囊准备拜见。
时气已到冬至,天寒地冻,浓重的乌云狠狠往下压着,恰一场大雪封了山路。
可打远出山门却走来一个纤瘦的身影,缩着身子抖了过来。她满头雪白,脸在寒风中冻得泛红。
“相......白言哥哥吗?”一个微弱的声音,透着一阵扭捏。
白言的脸皱成一团,紧紧扣着自己的衣服,随口一句,“回去罢。”
她咽了咽口水,欲言又止,从怀里掏出一个灰布包裹。白言没接,挑眉冷眼望着,看出她冷便丢下一句,“自己留着罢。”
说罢便把脸狠狠一埋,向山门去了。
那山门外,风雪刮得更紧,冰山高耸挺拔中透露着冷气,一股股的无情冷意。
四周的树枝沾着雪,灰白白地,看得十分昏暗。风紧推着他的脚步,一步踩着一步。可白言心里却一阵发烫,仿佛瞬间有了长生的活力。那长命百岁似乎近在眼前,越往前走便越觉得轻快。
青妮在身后静默跟着,白言竟觉心烦意乱。
正往前走着,突然心里一惊,一回头却远远看见一个满身碎雪的瘦影,哆哆嗦嗦往前顶。他吃惊地后退了几步,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立了好一会,看了昏暗的天却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寒。
那小妮子分明还在自己身后跟着。
“你不知道守寡之人会败坏了出行人的气运吗?”他颇为气恼。
“我......”她知道他一向把这些看得极重,慌忙翻自己的布袋,哆哆嗦嗦拿出一个通红的小护身符颤颤地想交给他,却又不敢看他的脸,“我,我临出来前做了一个护身符,不,不会连累你的......”
可他的吼声附在风声的怒吼里,夹杂着火气却听得十分真切。
青妮低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沉默了好久,她才涨红了脸,道,“我知道你烦我,可是我只但求以你妻的身份随行照应......”
他们两个早在几年前便定下了亲事,只是白言痴迷求得长生,便在新婚之夜不辞而别,自己就这样在新婚之夜守了活寡。
她知道他在哪,可她却从不说来寻,或者说是不敢来寻,只是这次风雪大作,实在放心不下,便缝了衣服连夜冒着风雪上山。
白言从鼻腔冷哼一声,裹了裹身上的长袍,“不用。”
2
风雪更加急促,仿佛要割进肌肤。
青妮在前面护着灯笼那点微光往前顶,风雪吹得她满眼通红,可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
白言看了看远方崎岖难行的雪路,心头又想起来寡妇坏气运,看着她的背影暗暗咒骂了几句。
不远处,青妮回过头来大喊,可风声太大根本听不清。她的动作在白言眼里像一只聒噪的麻雀,只能满脸嫌恶地硬着头皮往前走。
青妮大惊失色地摇晃着手,白言只觉脚下一软,四周冰冷刺骨,瞬間就被冻到抽搐,正以为自己小命难保时,一双温暖的手拉住了他,便再也没了知觉。
恍惚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长生诀化成一个倩影,救了自己一命。
“相公,相公......”青妮看他不停地发抖,使劲搂住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救自己的性命。心里虽然觉得十分难以言说,微红地脸上散着热气,却还是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不多会儿,他便暖和了过来,禁不止一阵咳嗽。青妮的心狂跳起来,“你终于醒了,你冻伤了,得赶紧回去,走,我背你。”
白言根本没力气摇头,回头只却见她头发上还滴着水,迷迷糊糊中,哆嗦着,“原来、原来不是长生诀救了我......”说罢便昏睡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身旁已经燃起了温暖的火堆,他贪婪地吸收着温度,身上已经渐渐温暖。
青妮就趴在他的背上,温香软玉贴身,白言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耳朵涨红的像是在冒热气,“你,你......”
却见青妮脸色瞬间羞赧,忙系好自己的衣服,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的耳朵红的快滴血。
青妮显然又害羞又别扭,伸着脚扒拉地上的土块。
白言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感到十分温暖。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有些愧对她,无论是平常,还是在救了自己一命之后。
抬头听着洞外的风声似乎在慢慢减小。
许久之后,白言抬起头来注视着她,“等我求得长生定会分你一份,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青妮瞪大了眼睛,脸上的羞红慢慢褪了下去,想了好久才道,“什么是长生,长生有什么好,为什么都要去寻长生。”
“长生极乐,有了长生此后便是生老病死都与自己无关。”白言不禁有些暗讽妇人短见,却又眉飞色舞起来,“到时候行得千年,岂不乐得自在。”
青妮慢慢地站了起来,两手捂着嘴巴,却又狠狠咳了一声,拿出棉衣麻利地披在他身上。白言突然觉得心头一阵温热,眼神跟着她,轻轻地说了句,“青妮......”
看着他的眼光,忽然有些呆滞,话也止在口里。
“你说有了长生这生老病死再与自己无关,那旁人呢?”青妮低着头,眼圈有些红肿。
白言听了这话,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点不高兴。永远的生存,容颜不老、身体不老。长生不老即永生、不死、不灭、不老。
却突然伸手去收拾自己的包裹,一阵折腾却什么也没有抓到。突而看到火里劈里啪啦烧着地,恰是那写满长生的书简。
他大吼一声倏尔站起来又跪在地上,发疯似地身后去翻那火堆,满嘴全是长生。青妮大惊失色在旁边四四拉着,却被他一把推开。
腿上吃痛,却看到满眼通红的白言瞪着眼眶,冲着她发疯似地大吼,“我的长生!我的长生!都是你!都是你!”
天上的月光瞬间冷了下去,一阵狂风夹着风雪刮进了洞口,瞬间吹散了火堆。
白言满脸泪水,手里还攥着燃尽的灰堆,像是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一阵苦痛。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灰堆被吹在空里,什么也没剩下。
“你千方百计阻止我寻长生诀,现在又烧我的典籍。我的长生,我的长生!你滚!”
“我......”青妮摸摸地低着头,紧紧咬着嘴唇,“可是......”
他紧咬着牙,一阵咯吱咯吱地响。青妮见他暴怒的神态,跪在地上,眼里的泪水打着转。
3
白言没有说完话,将头一伸,扎到洞外的风雪里。
他丢下了青妮,愤怒着不知走了多远。抬头望见前面两座破草屋,亮着微弱的油灯,在雪夜中蜷缩着。
终于挨到了门口,细看却见里面油灯微微弱弱,像是人的呼吸。大喜过望,忙冲了进去,撞得身后另一座小屋的门吱吱呀呀地响。
却见一老翁独坐桌前,鹤发褴褛,闭着眼睛,兀自在想些什么。
白言心想,这便是老道长口中所说的千年老翁。
不忍打断他,便毕恭毕敬立在他身后。许久,老翁慢慢睁开眼睛道,“你们前来之时,我已千岁。”
他一点也没有老人的架子,就着雪水便絮絮叨叨说起来他和他的长生诀。可大多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并没有关于长生内容的任何字眼。他说他年轻时喜爱道法,偶遇一老道,言道若有长生诀,可活千百岁,岂不快哉。思前想后全是可活千年的快乐,第二天便舍了家偷偷跑了出去巡山历水以求长生。
几乎把天下名川大山都寻了个遍,除了越来越大的年纪,什么也没有见到。,这一辈子什么也没有剩下,终于想到了家,回家去找妻儿老小。就在刚进家门的时候,却在门口捡到了一块金光闪闪的帛片。
老翁说着,喜极而泣,说到深处竟抹起了眼泪,问道,“年少时候求长生,现在长生了却求一死,究竟因为什么。”还没等白言思考出来,他便幽幽说道,“我从那时候得到了长生诀,本以为有长乐,百岁之后,余生仅此。回首望半世飘零,居无所行无同,举目无亲。”
竟有些悲伤,忽而问道,“你可否有了家室。”
听着的人的目光,忽而有些呆滞,那字字灼得他满头冷汗,“仙家,长生管得家室如何,难到不是快乐......”
老翁抬头望了风雪甚久,少顷,气急而立,怒目而睁从怀中拿出一柄长刀,“活了千年,果然长乐千年,恳以此了结余生,本以为长生极乐。一派胡言,也只剩下自己!”
继而有些癫狂地冷笑,眼神透着寒光,“此生唯以求长生。生为此,死为何。了却家中老小,以命相续。此生何乐,吾罪不可恕。”
原来这长生诀便是以至亲的性命来续自己的命运!
白言的一腔热血似乎已经凝滞了,呆立着没有动,大脑空白,直到看着老翁拔出一柄长刀。才猛然惊醒。
是啊,长乐,长乐就是子孙满堂,共享天伦,长乐就是一辈子不惧生老病死。活了千年,看了千年,又有什么意义。只怪当初一心求得长生诀。
老翁肃然地看着他的脸。
白言来不及制止,只见他仰天长啸,忽怒道,“此生长乐!”
老翁说着,手起刀落手腕上血流如注,面色凄然苦痛不堪。少顷,老翁挥刀斩断长生诀,引刀自刎。
然后那一幕,让他永生难忘,长生诀响起劈里啪啦地声响,却瞬间像是冰块碎了一地。那一瞬间老翁的家中老小全部走了出来,悲戚地看着自刎的老翁,他们拥簇在周围,伏在地上,戚戚地哭着,眼神里却充满了温柔似水。
老翁忽然飘出一缕魂魄,抿着嘴满眼泪水地望着,却像极了一个孩童。他们终手牵着手,朝着白言深深一拜、告别化成了阵阵青烟。
白言一直呆坐在第二天,幡然醒悟,捂着面大哭的说道,“青妮我对不起你。”
风雪瞬间停了,白言看着寂静的路忽然害怕起来,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脑海里却都是青妮在那满山风雪的怒吼中挣扎。
4
青妮把耳朵贴在纸窗后面,伸手去抱自己的身子,听着屋里那一哑一脆的交谈。她不知怎么竟有些害怕,慌张地低着头,看自己发抖的身子。她微微侧了侧身子,清楚地听见了那长生极乐的冰冷字眼。然而这风雪恰恰太剧烈,谈论总是在风里撕扯一番,许久才落了地。
半盏灯火,屋内突然没了声响。青妮心焦,生怕白言有甚危险,一声轻响,窗棂打在手上震得生疼。她急忙蹲下身子,捂着嘴好让自己不发出声音。她的心抖得厉害,生怕白言看到自己偷偷跟来坏了他的气运。
突然那沙哑的声音一声高喊,了却家中老小,方可以命相续!青妮心里仿佛空了,浑身流着汗。她细细想着这些可怕的话,心狠狠一颤,仿佛凉风倒灌。
她不知道白言会怎么做,怎么回答,她想聚精会神去听,却怎么也听不清楚,或者已不敢去听。她倚在墙角拿着烧剩的书简,谨慎地摩挲着上面的字,那长生两字早已烧的斑斑驳驳,像极了一块碎碳。她似乎心里已经有了底,而那长生极乐却在她手里晃动了起来,散在空中扭曲着,像是凄惨地笑。
“长生极乐哟!”
她栗然地抖着,瘫坐在地上,耳边却突然响起白言的喊声,她急忙跑去屋里,却只见一堆尘土,一把长刀。她看着发疯似地看着破门而出的身影,却突然觉得那么陌生。她紧缩着身子,远远躲在漆黑的阴影里,哆哆嗦嗦地想起了白言红润地笑脸。可那回忆里,红烛长袖却又听见白言低声地私语。
“待我行得长生,便娶你为妻......”
青妮忽而记得他获得长生会是多么高兴,忽而觉得长生极乐,他便会回来和自己成亲。她竟高兴起来,忽而恍然大悟。她看着那柄在灰堆的长刀,在月光下发着阵阵冷光,远想着待到拜堂成亲之日他真正快乐的神情,沉浸于中一般跪在地上,周围全是洒进来的月光。
“相公,为妻柳青妮,愿为你取得长生......”
她下定了决心,惨烈地拿起了长刀。几朵乌云飘过,四周沉寂地便再也没了声息。
“愿来世,与君相见,还望君,不嫌......”
含着希望的血光,渗在那地上破碎的金帛中。只剩下青妮微笑着,在风中魂飞魄散。
长生相与短命,当我回头的时候,却再也了无退路。
倘若我还在这苟且偷生过得千岁,在这不明不暗的麻痹当中挣扎,我就还要去寻我当初愧对却已经失去的人,可我入不了奈何桥。
可是那疯子从坟里爬了出来,抖了抖身上的土,两眼瞪着月亮,如钉子一般。一把长刀抵在手腕上。
“长生极乐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