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麻雀的第一次睁眼，是在拥挤湿暖的雀巢里，和它的六个兄弟姐妹。

恰巧母雀刚觅食归来，身旁的兄弟姐妹一窝蜂地往母雀身边挤，仰着头张大嘴，凭着本能等母雀投食。

可怜小麻雀‍老是挤不到母雀身边，一天下来也没吃上几口。半个月下来，小麻雀在这一窝雀仔中，是最瘦弱的一只，叫声微弱，羽毛稀疏，看着比刚出壳时大不了多少。

母雀看着心疼，奈何手心手背都是肉，却也无计可施。

好在小麻雀对吃食多一口少一口并不在意，它另有关心的东西。

那是每日黄昏都会来到它栖息的大树下，在旁边紧挨着的池塘中嬉戏觅食的几只白色大鸟。

大鸟们真的是又大又白，长足茕立，浑身上下除了喙、脚及双翅尾部的两抹漆黑，全是白色。小麻雀看看自身及兄弟姐妹们身上灰扑扑的羽毛，再看白色大鸟，只觉得大鸟们真是又好看又神气，心中羡慕地想：如果自己也能拥有这么好看的羽毛就好了。

待在池塘中饱餐一顿，又借着池水将自身羽毛梳理一番，嬉戏够了，大鸟们长鸣一声，纷纷展开令小麻雀羡慕不已的大白翅膀，轻轻几下扇动，便已经升到半空，不消几下，就已经完全消失在小麻雀有限的视野中了。

小麻雀又羡慕地心想：如果自己也能飞这么高就好了。

（二）

终于有一日，小麻雀鼓起勇气向靠自己最近的一只白色大鸟搭起了话：“诶！大鸟！你、你的羽毛好漂亮……”

白色大鸟许是鲜少看见这么小的鸟有胆子跟它搭话，也饶有趣味地回小麻雀：“你好啊，灰扑扑的小麻雀～”

小麻雀见大鸟这么友善，胆子更大了：“我是小麻雀，你叫什么呀？”

白色大鸟悠闲地梳理羽毛，不以为意道：“我没有名字，但是人们都唤我们白鹤。”

“白鹤……”小麻雀喃喃自语，心想，白色大鸟们的名字真好听。

有了第一次与白鹤的攀谈，小麻雀的胆子壮了不少，慢慢地，也敢从窝中跌跌撞撞地飞下，走近白鹤群中，与白鹤们闲聊，在暗地里学着白鹤的样子，饮水、梳理羽毛、展翅飞翔、发出悠扬的长鸣——呃，尽管还只是普通麻雀的叽喳声。但小麻雀依然觉得，它离变成一只白鹤，已经不远了。

是的，你没看错，有一只小麻雀，它梦想着变成一只白鹤，一只脖颈纤长、姿态优美的白鹤。

母雀知道了，苦口婆心劝它放弃，毕竟麻雀怎么可能变白鹤，当梦想大大超过自己的能力时，只会给自己带来求而不得的痛苦，于雀之一生实无益处。巢中的兄弟姐妹们知道了，更是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嘲讽起小麻雀：

“麻雀就是麻雀，自不量力去学白鹤，可笑！”

“能当麻雀就够幸福了，不必像那地上的蚂蚁一样每天辛苦忙碌就为了口吃食，竟然还痴心妄想，可笑！”

“就是就是，可笑啊可笑……”

但是小麻雀却充耳不闻，自出生到现在，它最不缺的就是韧劲，更是习惯了兄弟姐妹们的排挤。它知道，雀的生命不长，有些事想做，便要尽早，事后失败也比事前畏缩来得英雄得多。

（三）

自此，小麻雀跟白鹤群们走得越发近了。

白鹤们知道小麻雀的梦想，非但没有嘲笑它，反而有意无意地多些在池塘边逗留，带着小麻雀嬉戏，跟小麻雀讲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就是在这一段日子里，小麻雀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白鹤不是最厉害的鸟，在外面的世界，还有鹰、还有鹏等鸟类的存在，它们生于极恶之地，却靠着自身的力量与大自然搏斗，历练成鸟中强者。

小麻雀知道后，对强大的鸟类仰慕不已，更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

终于，秋季将要到达尾声。按照大自然每年的指示，白鹤群们在秋季时便要飞往温暖的南边过冬。今年由于小麻雀，白鹤群们将迁徙的日子一推再推，然而时日有限，最终还是到了不能再推的时候了。

在这一天，第一只与小麻雀搭话的白鹤代表白鹤群向小麻雀告别。

小麻雀很不舍：“白鹤，你们过完冬还会回来这里吗？”

“小麻雀，我们不想骗你，但是真的不确定。”白鹤迟疑了一会，还是决定说实话。

看着小麻雀因此越发难过，连羽毛都变得失去光泽的模样，白鹤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小麻雀，我们知道你的梦想，我们想帮助你更近一步靠近你的梦想，哪怕这个梦想，真的很遥远。我们也希望，你能开心地做你自己。此去经年，我们有缘终会再相见。”

说完，不等小麻雀答话，白鹤群便在那只白鹤的带领下往天空远处飞去，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最后，完全消失在小麻雀的视野中。

小麻雀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一天自己的心情。

（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白鹤等陪伴，小麻雀还是保持着原来的习惯，每天练习饮水、梳毛、飞翔、长鸣，它以这样的方式怀念白鹤群，也提醒着自己还有梦想。

与此同时，巢中的兄弟姐妹也已逐步羽翼丰满，母雀将它们一一赶出巢去，以麻雀一族世代相承的方式，逼着已经长大的小麻雀们出巢独立。往后的日子，一切都要靠初长成的麻雀们自己了。

然而对于小麻雀，母雀心疼它自小体弱，就将小麻雀留到最后，细心地将如何捕食、如何避害再一一教授，如此过了半月，小麻雀也到了要独立的日子。

这天，在母雀的带领下，二鸟飞到了离雀巢二百余里外的一个小山丘上，小麻雀从未到如此高度的地方来，对眼前的景致新奇不已，不由得向母雀询问：“母亲母亲，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以前从未来过？”

母雀看着远处成群结队飞过的雁群，眼神深邃：“这里是母亲曾经诞生梦想的地方。”

说着母雀转头，严肃地向小麻雀说道：“孩子，母亲知道你是一个梦想远大的孩子，母亲虽不能帮助你，却也不忍心阻止你。你看到对面云雾中的山头了吗？传说那里住着鹏，是令老鹰都不敢放肆的所在。或许，那里能实现你的梦想。”

小麻雀有点反应不过来：“母亲，您说鹏？”

“是的，鹏，传说中振翅一飞九千里的鹏。去吧孩子，今天开始你就是一只成熟的麻雀了，去成为你梦想的白鹤，往后好自珍重！”

说完，母雀便振翅一飞，离开了小麻雀。待小麻雀反应过来，只听到一句话浅浅地飘散在空中：“母亲等你。”

（五）

小麻雀看着母雀飞远，内心彷徨自不必说，但母雀对鹏的描述更让小麻雀心向往之。

小麻雀心想：既然已经没有退路，不如就去云雾那头的山顶看看，雀生短暂，不容虚度。

心念转动间立时振翅向那山飞去：鹏，我来了。

小麻雀怀着雄心壮志向云雾那边的山上飞去，一开始的每一次振翅都干劲十足，小麻雀心想：照这速度，不出半天我就能抵达对面山顶见到鹏了！待我实现梦想，马上就回去找母亲！

然而天公不作美，飞到一半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打在了小麻雀的翅膀上。开始还不觉有什么，渐渐地，小麻雀觉得被雨打湿的翅膀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每一次挥翅都来的沉重无比。而小麻雀又正在半空中，四处无所遮挡，此时若是不尽快飞到有遮挡的地方，可能会落个陨落的下场，可能永远见不到鹏了……

不行啊，我都还没见到鹏，怎么能这么死去！小麻雀不能接受，只能尽力挥翅，往高点、再高点的地方飞去。

然而雨却越下越大，把小麻雀越打越低，翅膀也仿佛要生生断了一般的疼。

渐渐的，小麻雀开始有些恍惚，不知道身在何处，只知道机械地挥着翅膀，往更高更高的地方飞去。

在意志消失身体不由自主往下坠前的最后一刻，小麻雀还在想：要往更高的地方飞去啊。

（六）

再醒来，小麻雀发现自己身在山洞中，一堆干燥的草堆上，草很干，硌得小麻雀生疼，却也让小麻雀欣喜——自己没死！

“醒了。”一个尖锐干哑的声音传来，小麻雀循着声音看去，是一只周身漆黑的大鸟，不仅比白鹤还大，简直是小麻雀雀生中所见最大的鸟儿了。

小麻雀看着大鸟周身漆黑发亮的羽毛，害怕地吞了吞口水：“你、你是谁？”

“你不是在找我么？”

小麻雀眼睛陡然亮起：“你是鹏！”又仿佛想到了什么，接着说道：“是你救了我！”

“不用谢，”鹏的声音依然干哑，“既你已醒，我走了。”

大鹏展翅同风起，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已然到达一处峭壁的悬石之上，被风轻轻一吹，悬石四下轻晃，从没见过此等险境的小麻雀吓得叫出了声：“妈呀！”

鹏这才发现拽着自己羽毛，被自己带上来的小麻雀：“跟着我做甚？”

“鹏，传说你是无比强大的所在，请告诉我，如何才能变成白鹤？”小麻雀身体虚弱，说话间还带着喘。

“不知。”

“你知道的！”

“不知。”

“你知道的！”

“不知。”

“你知道的！”

“我的确不知。”

“那谁知？”

“不知。”

小麻雀听言沮丧：“那我该如何变强大？”

“这个我知。”

“如何？”小麻雀眼睛又重焕光芒。

“无它，坚持。”

“我坚持！”小麻雀咻地站起来，尽管被摇晃的悬石吓得脸色发白，羽毛颤颤。

“那就每天绕着这座山飞一百圈吧。”鹏看着远处的云雾，不置可否。

小麻雀看着面前看不见全貌的山，拍了拍翅膀，起飞了。

（七）

第一天，绕完全山飞了还未到五遍，天已尽黑。

第七天，终于赶在天黑前绕完了二十遍，翅膀已被血染红。小麻雀疼得眼泪簌簌，只能在漆黑的夜里想着母亲，舔舐伤口。

第三十天，小麻雀的伤口好了又裂，裂了又好，羽毛也掉了好几波。

到了第一百五十天，小麻雀终于能勉勉强强地飞过八十遍。伤口是否还疼，小麻雀早已麻木。

就这么一天天下来，三年时光荏苒而过。

现在的小麻雀不仅绕山一百遍面不改色心不跳，绕一遍更是只需须臾，还能一边欣赏山间的风景。此时的绕山一百遍，不似磨难，反而像是消遣了。

这天，小麻雀如往常一般开始消遣绕山，忽听得一个稚嫩的声音：“母亲，那只大鸟好威风呀，是什么？”

威风？是说我吗？小麻雀心内觉得奇怪，小小麻雀也能称得上威风了么？

虽这么想，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湖边飞去。掠过湖面时，小麻雀吓得差点跌进湖中：湖中这大鸟，是谁！

只见那湖中大鸟，眼神坚定，身体娇小，却有一双大于身体数倍的翅膀，羽毛恢长，明明是麻雀的毛色，却透着血色一般的晶红。看着这透红的毛色，想到自己曾被血染得透红的翅膀，小麻雀这才有几分相信这湖中的大鸟正是现在的自己。

只是，自己怎么变成了如今的样子？小麻雀百思不得其解。

鹏悄然而至。

“鹏，我已能每天绕完一百遍，我坚持了！”小麻雀向鹏说话，眼睛已经蓄满了泪。

“你做到了，小麻雀。”鹏定定地看着小麻雀。

“我做到了。”

（八）

后世有典记载：

翼雀，身类雀而翅类鹏，雀身虽小，其翅尽展长千里，可振翅而跨川越海。其声如金石撞击，既尖且利，闻者身心振奋，有万夫不当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