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华:璇玑玉衡: 华夏天道信仰的中枢建构与其神学地位辨——以汉代为中心
摘要
华夏文明基于其宇宙观和文明制度的确立。天文为人文之源,《尚书》以“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在璿机玉衡,以齐七政。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拉开了华夏天道信仰之序幕。天道是自然与神性的统一。从三代至清朝,无形的主宰之天—昊天上帝一直是国家祭祀的主要对象;自然有形之天则是围绕着处于星空中心的璇机玉衡确立天地秩序,管理天时、地理、人事、春夏秋冬四时“七政”。
通过对璇玑玉衡古义及其神学地位的辨析,可以发现中国天道信仰的核心并非始终如一。汉代对天道中枢进行了特别建构,其标志有三:《史记·天官书》继承天学传统,确立了以斗极为天心的天官体系;西汉武帝奉太一为至尊神,建汉家天地祭祀制度;东汉郑玄、马融依据谶纬之学,提出“六天说”,以北辰太一耀魄宝为昊天上帝。虽然两汉的“太一神—昊天上帝说”遭到了后世的批判,但其主张的“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仍然是人们仰观天道神圣秩序的焦点所在。
关键词
璇玑玉衡 天道信仰 中枢
中国古代文明基于其宇宙观和文明制度的确立。在上古时期,作为人类摆脱野蛮蒙昧状态的文明标志,体现在典章制度所呈现的知识体系、礼仪和思想观念中。天文是人文之源,为人类文明所依止。《周易·贲·彖》曰:“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所谓“天文”,“日月星宿运于天,是为天之文”;“文者,象也。天先垂文象,日月五星及彗孛皆谓以谴告一人,故曰‘天文’。”刚柔交错即阴阳迭运,这是天文星象的回天变化,象征着阴阳运行,呈现出时间和空间的改变。王弼将“文明以止”理解为“止物不以威武而以文明人之文也”,孔颖达疏曰:“用此文明之道裁止于人,是人之文德之教。”“文明以止”止在相对不变的人文制度与思想。换言之,就是以天文时空交错内涵为文明之源,形成人类文化之传承。源于天文的人文思想作用在于化成天下,即以文治化。化为顺行,经由教化使人返逆为正,以德正行。《尚书·舜典》曰:“濬哲文明,温恭允塞”,孔颖达疏云:“经纬天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此处的“文明”(文章明鉴)与濬哲(深远智慧)、温恭(色温貌恭)、允塞(诚实德信)等构成了我们所理解的文明基础。它们相辅相成,“存于中者深沉而智哲,见于外者文理而光明”,“见于外者知粹而恭敬,知存中者诚信而充实。”
天道是华夏文明之源,对此的探求贯穿于整个中国历史。《周易·系辞》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礼记·郊特牲》:“天垂象,圣人则之,郊所以明天道也。”老子曰:“不窥牅,见天道。”在《礼记》卷五十中,孔子解答了鲁哀公关于天道之贵的疑惑,天道贵在其运行不息、开通交流、无为物成、功成明著等特性。“公曰:‘敢问君子何贵乎天道也?’对曰:‘贵其不已,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闭其久,是天道也。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至于以微言大义使“乱臣贼子惧”的《春秋》,《春秋公羊传注疏》云:“春秋之义重于天道而略于人事。”
斗转星移的天象变化,呈现的是人们可认知的宇宙秩序与规则,此天道为人道之所依。《礼记·礼运》曰:“夫礼必本于大(太)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夫礼必本于天。”孔颖达疏曰:“必本于大一者,谓天地未分之混沌元气也。极大曰天,未分为一。”《礼记》指出,“本于天”之礼行在人间,行于郊社、祖庙、山川、五祀,因祭天地诸神而使星辰不忒,五谷丰稔、金玉露形,人民服行孝慈,天下诸法各得其正。因此,尧、舜、禹、汤、文、武等历代圣王均法则上天,确立了华夏民族数千年的主流信仰—天道,奠定了法天而行的天下治理理念,构筑了人的基本遵循和超越性维度。《论语》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诗经》:“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一、“璿机玉衡”与“七政”辨义
从有文字记载开始,天道的重要性就被置于中华文明之首位。有人说“六经皆史,三代乃根”,以为中华文明根在夏商周。但在三代之前,尧帝就已命羲、和敬事上天,观测推算日月星辰等天体的运行及轨迹,制定历法。《尚书·尧典》曰:尧“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尧禅帝位于舜,“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正月朔日,尧舜禅让的庆典在文祖庙举行,舜即位的最重要仪式从“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开始。此句是《尚书》解诂的一大重点和难点,历来众说纷纭、争论不休。“璇玑玉衡”原义几千古成谜,与此相关联的“七政”也随之各异其趣。历史上主要有以下两种不同的观点:
(一)浑仪与日月五星说
作为《尚书》的权威注疏,《尚书正义》注云:“在,察也。璿,美玉。玑、衡,王者正天文之器,可运转者。七政,日月五星各异政。舜察天文、齐七政,以审已当天心与否。”孔颖达疏曰:“玑衡者,玑为转运,衡为横箫。运玑使动于下,以衡望之,是王者正天文之器。汉世以来,谓之浑天仪是也。……《易·系辞》云:‘天垂相,见吉凶’,圣人象之。此日月五星有吉凶之象,因其变动为占。七者各自异政,故为七政得失。得失由政,故称政也。”《尚书》马融注曰:“七政者,北斗七星,各有所主:第一曰主日,法天;第二曰主月,法地;第三曰命火,为荧惑也;第四曰伐水,谓辰星也;第五曰煞土,谓镇星也;第六曰危木,为岁星也;第七曰罚金,谓太白也。日月五星各异,故名七政也。”郑玄云:“璇玑玉衡,浑天仪也。七政,日月五星也。”因《尚书正义》为历代科举考试的必读参考,这一注解影响甚大,成为唐以后的主流观点。它以璿为玑、以玉作衡,将玑衡当作观察天文的仪器如浑天仪等;七政为日、月、金木水火土五星,由日月五星各自的变动来判断吉凶得失。
(二)星象与天地人四时说
另有一种看法以《尚书大传》《星经》《史记》《周髀算经》《淮南子》《说苑》为代表,与《尚书正义》中所持见解大相径庭。该说以北极(星)为“璇玑”,以天道为“政之大者”,以天文、地理、人道与春夏秋冬四时为“七政”。《尚书大传》曰:
在旋机玉衡,以齐七政。齐,中也。七政者,谓春、秋、冬、夏、天文、地理、人道,所以为政也。道正而万事顺成,故天道,政之大者也。旋机者何也?《传》曰:“旋者,还也。机者,几也,微也。其变几微,而所动者大,谓之旋机,是故旋机谓之北极。”
关于“玉衡”,《大传》中没有作出解释。《汉书·律历志》云:“衡,平也”,“其在天也,佐助旋机,斟酌建指,以齐七政,故曰玉衡。”玉衡指北斗七星。刘向《说苑·辨物》云:“书曰‘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璿机谓北辰勾陈星枢也。”《后汉书·天文志》注引《星经》曰:“琁、玑者,谓北极星也。玉衡者,谓斗九星也。”这是以北极星为“璇玑”,以北斗七星(九星)为“玉衡”。上述各说虽略有差异,但均以星象为论。
北极星的重要性在于它是北极的象征。关于极星与北极的特殊关系,需要作一个说明。在宇宙星空中,地球绕着地轴自转,地轴北向的延长线与天球相交于一点,这就是北天极。北极处虚拟的天地之轴上,那里本无星,为了便于辨认,就旁取一颗小星作为标记,谓之“极星”或“北极星”,以此来指代北极。《朱子语类》说:“北辰是那中间无星处,这些子不动,是天之枢纽。北辰无星,缘是人要取此为极,不可无个记认,故就其傍取一小星谓之极星。这是天之枢纽,如那门笋子样。”事实上,极星位置并不一定与北极重合。北极处天地中枢不动,而极星位置会随着天体运转发生细微变化。《吕氏春秋·有始览》云:“极星与天俱游,而天极不移。”北极为群动之宗,其清静无为,凡诸曜经度均从北辰引出。北辰处地轴北端、在天球转动轴上,相对于其它恒星几乎不动;因处北半球星空中心,群星绕其旋转,似天空主宰。自古以来,作为标识的极星并非百世不易。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不同的近极恒星来担纲。自周代始,北极二(小熊座β星)较靠近北天极,全天诸星环绕周旋,便名之曰“帝”,又称“紫微星”。从明清至今,由勾陈一(小熊座α星)为北极星。
此外也有一种狭义解释,以北斗为璇玑玉衡。此说多侧重于北斗的实际功用,但不离斗极之整体,也归入主星象说。北斗七星由魁与杓构成,其中斗魁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简称“璇玑”;斗杓有玉衡、开阳、摇光三星,又名“玉衡”。《史记·天官书》云:“北斗七星,所谓旋、玑、玉衡以齐七政。”《春秋文耀钩》云:“斗者,天之喉舌。玉衡属杓,魁为琁玑。”《晋书·天文志》:“魁四星为琁玑,杓三星为玉衡。”
清代魏源在《书古微》中试图探寻璇玑、玉衡在三代的古义,他说:
璇机、玉衡、齐七政之义,《书大传》及《星经》皆谓:璇机,北极星;玉衡,斗六星;七政则天文、地理、人事、四时。《史记》、《周髀算经》、《淮南子·天文训》皆同之,从无仪器之说。至马、郑始创释为浑天仪,以璇饰机,以玉作衡,而七政为日月五行。
清人皮锡瑞《尚书大传疏证》也对此作了考据,指出“古书皆以璇机、玉衡为星名”,援引京房《易占》、杨子《玄》与汉时文章歌赋,说明两汉人以玑、衡为星名,证明《大传》之古文原义。他最后总结到:
夫解古经,必用古义。古无测天仪器,故《大传》不以“机衡”为浑仪。古无测五星法,故《大传》不以“七政”为七纬。自马、郑剙为古文异说,以机、衡为羲和所立浑仪;又以北斗七星为分主日、月、五星,既已误解《尚书》,郑注《大传》复以此沽伏生之义。
由上可见,在东汉之前并无此古文异说。自东汉晚期马融始创为仪器之说,将璇机、玉衡之星象释作浑天仪。马融注《尚书》云:“浑天仪可旋转,故曰玑衡。其横箫所以视星宿也。以璿为玑,以玉为衡,盖贵天象也。”其弟子郑玄在注疏各经时也持这一观点。据记载,最早的浑天仪出自于汉武帝时的落下闳,而马、郑所依据的是哀平纬书关于羲和立浑仪说。纬书出现时间较晚,为西汉末哀帝至平帝时,如张衡所言:“图谶成于哀平之际。”孔颖达《尚书正义》也采用了这一浑仪说,其遵照的是《尚书孔氏传》中的主张。据清人考证,该传系魏晋人伪造,故被称为《伪孔传》。以目前资料所及,史籍中所见浑仪说都不早于西汉。《晋书·天文上》引《春秋文耀钩》云:“唐尧即位,羲和立浑仪”,《隋书·天文上》引晋代刘智云:“颛顼造浑仪,黄帝为盖天。”
主星象说的另一个重要依据,来自于“仰观俯察”的古方法论传统。《周易·系辞》曰:“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变。”《礼记·祭法》:“及夫日月星辰,民所瞻仰也。”史前与三代的观象授时,观测的对象为日月、五星、斗极、二十八宿,从而形成了六十甲子纪年以及月日时等计时体系。顾炎武《日知录》说:“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天’,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以观测肉眼可见的天象形成朴素的宇宙观,这也是人人可用的知天时之法。除了“敬授人时”的作用外,三代以前人“知天文”的目的还在于窥知天意,即通过天象表达的信息,推知天地运行的规则与趋势。因此,以天道为核心的天人关系成为先民思维和理论阐释的基点。
魏源在《书古微》中对璇机、玉衡、七政作了进一步考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极星指极,自古以来不断更替。北极星为内璇玑,紫微垣下斗六星(斗极)为外璇玑;玉衡有大、小之分。北斗为小玉衡,斗极为大玉衡。他说:
北辰为天之枢机,谓之北极,居所不动,而近极之星旋转乎其侧,乃指以名极,谓之太一,亦谓之帝星,亦谓之天极星。虽有古今岁差之小殊,唐虞时以上弼、少弼为极星,周以庶子为极星,今以勾陈为极星。而又有天皇大帝者,乃唐虞以前上古璇玑帝星退位,故犹以帝称之。太一为天神最尊,即所谓上帝耀魄宝也。汉人有太一下行九宫之图,谓八方八宫中宫皆太一所主。而值其位者即可称之,是为内璇玑,《书大传》及《周髀经》所指也。……而垣下斗六星,昼夜循北极垣以绕乎紫微者,谓之“维斗”,见《庄子》,亦谓之“斗极”,见《尔雅》。亦谓之“天纲”,见《素问》。亦谓之“天一”,见《史记》及《淮南子》。亦谓之“神斗”,见《尚书纬》。亦谓之“太乙”,见《乾凿度》郑注。亦谓之“斗母”,见道家书。亦谓之“黄道极”,此晋以后《天文志》所名。……盖北极璇玑如王,中心无为,以守至正,天之体也。斗极玉衡,周旋建指,犹帝王经纬万端,宰制群动,天之用也。……故北斗为小玉衡,斗极则大玉衡也。……立此简易之法,使民皆仰观而得之,凭天象不凭仪器。天文以此正,地理以此分,人事以此齐,四时以此定,故曰“以齐七政”。自唐、虞、三代、西汉,历法皆如此。自《周髀算经》《甘石星经》《淮南子·天文训》《史记·天官书》《律书》,《说苑》,《书大传》说皆如此。
综合上述观点,本文得出结论如下:极星—璇玑、北斗—玉衡应为《尚书》中“璿机玉衡”正解。以璇玑玉衡为天文仪器说不符合古义,较难成立;七政以天文、地理、人事、四时为正。日月五星说仅限于太阳系一隅,所论不仅局促,更难以涵盖“璇玑玉衡”所代表的昊天所“齐”。
二、“璇机玉衡以齐七政”:华夏天道信仰的中枢建构
现代考古研究发现,在新石器时代中国就已经出现了有关斗极的信仰。以目前所见,出土最早的北斗遗存是距今近万年的山西吉县柿子滩岩画,其所呈现的是一女子禳星祈福的场景。该女子头上有七个呈弧形分布的红色圆点,圆点所代表的应是北斗七星。在丧葬中也有着明显的星宿烙印,在距今6500年前的河南濮阳西水坡45号墓中,发现了在墓主人东西两侧的蚌龙和蚌虎,分别代表着星空四象中东宫苍龙和西宫白虎,而墓主人脚下由蚌壳堆塑的三角形与两根人胫骨则构成了北斗形象。上述这些并非是一般以为的自然星辰崇拜,而有着更深刻的内涵。
天道是天行的秩序化呈现,为自然与神性的统一。《尚书·尧典》以“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在璿机玉衡,以齐七政。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作为有史可稽的华夏天道信仰之开篇。它们包含了天道信仰的两个基本要素:以星辰运行为表征的自然天道;以昊天上帝为核心的神明体系。春秋时期,星占之学与天人感应观念的流行赋予了天象以更明确的神性意志,天通过星象等符号将人事的吉凶祸福系统地表达出来,天道观念逐渐成熟并广泛流传。《周易·谦·彖》:“亨。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礼记·祭义》:“祭不欲数,数则烦,烦则不敬。祭不欲疏,疏则怠,怠则忘。是故君子合诸天道,春禘秋尝。”然而,天道实非凡夫可以通达。《春秋左传·昭公十八年》:“子产曰:‘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因其深微幽奥,即使圣人对此也不作传授。《论语·公冶长》:“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何晏集解云:“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深微故,不可得而闻也。”因此,《史记·天官书》云:“是以孔子论六经,纪异而说不书。至天道命,不传;传其人,不待告;告非其人,虽言不著。”
但是,以天文学为基础的天学却以追寻天道为己任。自高辛氏以来,关于天道的知识在天官道统内一直薪火相传,并将之上升为天道信仰。最早的记载可推溯至战国《甘石星经》,而现在只能在唐《开元占经》中看到它的一些片段。春秋时期由于人文理性的蓬勃发展,人们从对实体神灵的崇拜转向关注天地宇宙宏观的周期与秩序,天道成为天之主宰、自然、命运、义理最贴切的表达。在这场社会思潮的大变革中,天学无疑是其中重要的思想资源之一。
《史记·天官书》指出,自生民以来,人王均研究观察、推算记录日月星辰等天象。及至五帝、三代,继承了这一传统以通明天数阴阳。因天地有着一一对应参照的关系,故观象于天、法类于地。天人感应的基础在于天上日月星为阴阳之精,而其气本在地,所以圣人才能统理天地。天学天数的传承从高辛氏帝喾时的重、黎直至战国时的甘、石,一直延绵不绝。其云:
自初生民以来,世主曷尝不历日月星辰?及至五家三代,绍而明之,内冠带,外夷狄,分中国为十有二州,仰则观象于天,俯则法类于地。天则有日月,地则有阴阳。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三光者,阴阳之精,气本在地,而圣人统理之。……昔之传天数者:高辛之前,重、黎;于唐、虞,羲、和;有夏,昆吾;殷商,巫咸;周室,史佚、苌弘;于宋,子韦;郑则裨灶;在齐,甘公;楚,唐眛;赵,尹皋;魏,石申。
汉时,天人感应与灾异说渐成社会普遍意识。董仲舒答汉武帝问策云:“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戄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他认为灾异之本源于国家之失。当天子违背天意,不行仁义,天就出现灾异进行谴责。“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也。”正是在天人合一、天人交感思维下,汉代进行了以璇玑玉衡为中枢的天道信仰建构。其标志有三:《史记·天官书》继承天学传统,总结天道运行的规律,确立了以斗极为天心的天官体系;汉武帝奉北辰太一为至尊神,建立了汉家祭祀天地制度;东汉时,郑玄、马融依据谶纬之学,以北辰太一耀魄宝为昊天上帝,提出“六天说”,对此后数百年的神学体系及国家祭祀产生了重大影响。
现今存世最系统全面的中国天文学专著,以《史记·天官书》为最古。《天官书》为三代至汉天文学的集大成者,也是华夏天学的巅峰之作。司马迁作《史记》,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为宗旨。其天学方面的内容,主要体现在《史记》之《天官书》《律书》和《历书》中。《天官书》开二十四史“天文志”之先河,记载与探讨历史上的天文天象与天体运行规律。在此后的历代正史中,《天文志》载天文星象、《律历志》载历法、《五行志》载天变灾异成为必备体例,这一传统一直延续至清。作为中国思想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上述三志所传递的是中华文明核心的天人观。
天学最强大的研究动机来自“天人合一”的信念。其作用在于“推天道以明人事”,内容包括观象授时、明天启天诫、测吉凶祸福、总结历史规律、预测未来等。《天官书》曰:“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三五。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该书总结了天道运行的规律,指出天道运转三十年一小变,百年一中变,五百年一大变。三大变为一纪,三纪四千五百年便将会经历所有变化。
《春秋元命苞》曰:“天人同度,正法相授。天垂文象,人行其事,谓之教。教,效也,言上为而下效也。”《天官书》:“在天成象,有同影响。观文察变,其来自往”。在国家治理中,应“日变修德,月变省刑,星变结和”,“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禳,正下无之。”这些以日、月、星为代表的天象变化,成为地上人间修德、修政、修救、修禳的重要参考。《索隐述赞》言:“云物必记,星辰可仰。盈缩匪天天,应验无爽。”天官卿们“仰占俯视,以佐时政,步变擿微,通洞密至,采祸福之原,覩成败之势”,“言其时星辰之变,表象之应,以显天戒,明王事焉。”
在华夏先民的观念中,星空有着严格规范的秩序和组织架构。与西方不同,中国古代天学将整个天空分为三十一个天区,以“三垣二十八宿”来划定疆域。其关注重心放在恒显圈即赤道和拱极区,重视二十八宿和五星日月的运动及其所示的凶吉。其中,“三垣”即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紫微垣在北斗东北,处北天正中央,以北极为中枢。紫微垣被视为天帝的居所,为统摄八方的天宫神阙。北极星居天之中、恒定不动,它以紫宫为居,太微为庭。左右枢等十五星拱卫着以此太一帝星为中心的紫微宫。太微垣在三垣的上垣,位于紫微垣东北,北斗之南,翼轸之北。其类似中央政府,也是日月五星入朝天帝之处。天市垣为三垣之下垣,居紫微垣东南,在房心两宿东北,包括斗、斛、市楼、列肆、帛度、屠肆、车肆等星座,构成了天上的“集市”。二十八宿是指东西南北四组星座(四宫)以及它们所划定的区域,东西南北四宫由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组成,围绕着极星的北极拱区则是中央黄宫。
在天学中,以北极、北斗为主的中宫和东西两宫受到了特别的重视,它构筑了中国传统天官体系的基本框架。
从北半球看,北极星最靠近北天极,众星围绕拱卫。天以星宿排列构成秩序,星宿以北辰为中枢。在盖天说中,“北斗极天枢,枢天轴也,犹盖有保斗矣。盖虽转而保斗不移,天亦转周匝,斗极常在,知为天之中也。”浑天说也以北极星为枢心天元,《灵宪》云:“一居中央,谓之北斗,动变定占,实司王命,四布于方各七,为二十八宿。”历代天文志均以北辰为天枢,处天之中央。《晋书·天文志上》:“北极五星,钩陈六星,皆在紫宫中。北极,北辰最尊者也;其纽星,天之枢也。天运无穷,三光迭耀,而极星不移,故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隋书·天文志》:“北极,辰也。其纽星,天之枢也。”《宋史·天文志》:“极星之在紫垣,为七曜、三垣、二十八宿众星所拱,是谓北极,为天之正中。”祖冲之曰:“臣以为辰极居中,而列曜贞观,群像殊体,而阴阳区分。”关于北辰、北斗与各星的关系,《尚书·商书》疏曰:“北斗环绕北极,犹卿士之周卫天子也;五星行于列宿,犹州牧之省察诸侯也;二十八宿布于四方,犹诸侯为天子守土也。天象皆为尊卑相正之法。”北极星为天帝太一神座,环列众星为紫微垣,即天帝的宫廷所在;五星等拟作中央政府下辖的州牧等机构;二十八宿分列四方,为具守土之责的诸侯。
北辰居紫微宫中,为天之最尊星,处太一神明之位。战国《鹖冠子·泰鸿》曰:“泰一者,执大同之制,调泰鸿之气,正神明之位者也。”陆佃注:“太一,天皇大帝也。”《淮南子·本经训》:“太一者,牢笼天地,弹压山川,含吐阴阳,伸曳四时,纪纲八极,经纬六合。”《史记·天官书》云:“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正义》:“泰一,天帝之别名也。刘伯庄云:‘泰一,天神之最尊贵者也。’”《春秋文耀钩》:“中宫大帝,其精北极星,含元出气,流精生一也”;“中宫大帝,其北极星下一明者,为太一之先,含元气,以斗布常。”《春秋纬》:“道起于元,一为贵,故太乙为北极天帝位。”《后汉书》曰:“天有紫微宫,是上帝之所居也。”
西汉武帝时,有方士薄诱忌(谬忌)献泰(太)一神祀法,以泰一为主神、五帝作辅佐。《史记·孝武本纪》曰:“亳人薄诱忌奏祠泰一方,曰:‘天神贵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泰一东南郊,用太牢,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皇帝信从,令太祝在长安东南郊建造泰一神祠,依照薄诱忌法供奉祭祀。据《史记》载,“十一月辛巳朔旦冬至,昧爽,天子始郊拜泰一。朝朝日,夕夕月,则揖;而见泰一如雍礼。”这是武帝郊祀泰一神的开始,礼仪严格遵照雍郊祭天仪式。在国家祭典中,冬至日郊祀专为祭天而设,此“郊拜泰一”已将太一神视同昊天。此后,武帝又到泰山,“皇帝敬拜泰一。”“今天子所兴祠,泰一、后土,三年亲郊祠,建汉家封禅,五年一脩封。”汉武帝定下了祀礼,皇帝每三年亲自郊祀泰一与后土一次;同时,他建立汉室封禅制,每五年举行一次封禅典礼。至此,确立了太一至尊神的地位。
北辰居天中不动,北斗周年绕辰星旋转。接近极星的北斗七星,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组成。由天枢和天璇的连线延长五倍,可找到北极星。《庄子》:“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成玄英疏解:“维斗,北斗也,为众星纲维,故谓之维斗。忒,差也。古,始也。得于至道,故历于终始,维持天地,心无差忒。”此谓北斗得道,其维持天地运行自古至今始终不曾出现误差。
人们将北斗和极星视作一个整体,称之为“斗极”。斗极处于整个星空的中心,经天纬地,群星绕此旋转。极星为体,北斗为用。体居中不动,用运动不止。北斗作为天之政令实际发布者,具有管理四方的职能。萧吉《五行大义》引《尚书说》云:“琁玑,斗魁四星。玉衡,枸横三星。合七,齐四时五威。五威者,五行也。五威在人为五命,七星在人为七端。北斗居天之中,当昆仑之上,运转所指,随二十四气,正十二辰,建十二月。又州国分野年命,莫不政之,故为七政。”
通过北斗的运行,以斗极为天心的天道秩序得以呈现出来。以《史记·天官书》为代表的诸天学著作得出了如下结论:
首先,斗极具有重要的天文与授时职能。《鹖冠子·环流》说: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以斗柄所指,可以确定中原地区春、夏、秋、冬四季。《淮南子·天文训》云:“帝张四维,运之以斗。月徙一辰,复反其所。正月指寅,十二月指丑,一岁而匝,终而复始。”可见,西汉初年已经将北斗定季节的方法,发展至以斗柄指向寅卯等十二方位来确定十二个月。《天官书》曰:北斗“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以它为主的授时星象组成了中宫。阴阳指阴阳二气,古人认为斗南北向为阴阳始生界限;四时即四季,北斗正月建寅,二月指丑,每月移动一辰,十二月一周天,周而复始。北斗以斗杓所指厘定四季,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随指向来临,使其成为天地万物生长、变化、消亡的指令者。人们以此制定历法,确定时间和生产季节以便农作和生活;五行为金、木、水、火、土。按阴阳、四时配五行,春属木,夏属火、长夏属土、秋属金、冬属水。春夏为阳,秋冬为阴,分阴阳、建四时可使五行均匀有序;节度是指对天体运行的控制。众星随北斗绕极运转,拱卫北极,所以北斗有“移节度”之功;古人将天球分为十二次,称为“纪”。因其与十二辰相合,由北斗运转可确定十二辰位,故可“定诸纪”。此外,北斗也是夜间出行的方向指示。
其次,北斗在空间上具有司州国分野的职能。“分野”亦可称为“分星”,此说由来已久。在《周礼·春官》中,保章氏之职“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观妖祥。”中国古代有观星辰日月变动以察天下变迁并辨吉凶的传统,天上星土与九州各有对应关系,以此可判断地上所配州、国、区域的吉凶祸福。当某个天区出现不同寻常的天象时,意味着相对应地区也将有大事发生,这就是天象占测的分野说。《天官书》曰:
北斗七星,所谓“旋、玑、玉衡以齐七政。”杓携龙角,衡殷南斗,魁枕参首。用昏建者杓;杓,自华以西南。夜半建者衡;衡,殷中州河、济之间。平旦建者魁;魁,海岱以东北也。
北斗杓连东方七宿之龙角星,斗衡与南斗宿殷殷相对,斗魁枕于西方七宿中参宿之首。北斗分别以黄昏时斗杓、夜半时斗衡、黎明时斗魁等所指方位来建明四时月份。在所主区域中,斗杓主华县西南、斗衡主黄河济水之间、斗魁主海岱东北方的灾祥。《春秋文耀钩》曰:“北斗七星主九州”。其中,雍州属魁星,冀州属旋星,兖州、青州属机星,徐、扬之州属机星,荆州属衡星,梁州属开阳星,豫州属杓星。在《晋书·天文志》中,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天衡、开阳、摇光所主分别为:“一主秦,二主楚,三主梁,四主吴,五主燕,六主赵,七主齐。”
再次,北斗从对天文天时、地理的宰制,进一步落实到对国家、人之命运的掌控。在现存世上最早的天文学著作《甘石星经》中,已将北斗七星与人间帝王、宰相以及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北斗七星,主天子寿命,也主宰相爵禄之位。”在《晋书·天文志》中,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天衡、开阳、摇光所主分别为:“第一曰正星,主阳德,天子之象也。二曰法星,主阴刑,女主之位也。三曰令星,主中祸。四曰伐星,主天理,伐无道。五曰杀星,主中央,助四旁,杀有罪。六曰危星,主天仓五谷。七曰部星,亦曰应星,主兵。”
秦汉时,源于上古的谶纬学说以天命神权、天人感应、阴阳五行、河图洛书等为根据,各类昭告祥瑞灾异、占星望气、治乱兴衰的纬书和图书符箓大量出现。自董仲舒倡天人感应说,以儒家宗法思想为主要内容的帝制神学影响日盛。自西汉哀帝、平帝至东汉,在帝王的支持和儒学附和之下,谶纬之学更是流行于世。在《春秋纬》中,《春秋合诚图》云:“天皇大帝,北辰星也。含元秉阳,舒精吐光,居紫宫中,制御四方,冠有五采。”《初学记》引《五经通义》云:“天神之大者曰昊天上帝,即耀魄宝也。亦曰天皇大帝,亦曰太一。其佐曰五帝。”
周时,有五天帝与五人帝之说。《周礼·小宗伯》曰:“兆五帝于四郊,四望四类亦如之。”《周礼注疏·大宰》:“祀五帝,则掌百官之誓戒与其具修。”秦统一后,祭祀白、青、黄、赤四帝。汉时,高祖刘邦在四帝之后加入黑帝,为五方天帝。东汉时,经学大师马融、郑玄依托谶纬,继承发展了先秦已有的“六天说”并使之体系化,将北辰天皇大帝视为昊天上帝。郑玄曰:“上帝者,天之别名也”,共有六天即六位上帝,即昊天上帝与五方上帝。昊天上帝又名天皇大帝北辰耀魄宝,为全天之帝;五天帝各为一方天帝,中、东、南、西、北各一,即东方木德青帝灵威仰、南方火德赤帝赤熛怒、中央土德黄帝含枢纽、西方金德白帝白招拒、北方水德黑帝汁光纪。马融注“肆类于上帝”云:“上帝太一神,在紫微宫,天之最尊者。”在郑玄各注中,《周礼·大宗伯》“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注曰:“(郑)玄谓昊天上帝,冬至于圜丘所祀天皇大帝”;郑注又云:“天皇北辰耀魄宝,又云昊天上帝,又名大一常居,以其尊大故有数名也。其紫微宫中皇天上帝亦名昊天上帝”;《史记·五帝本纪》郑玄注云:“昊天上帝谓天皇大帝,北辰之星。”《尚书·舜典》孔颖达疏曰:“郑玄笃信谶纬,以为昊天上帝谓天皇大帝,北辰之星也。五帝谓灵威仰等太微宫中有五帝座星是也。如郑之言,天神有六也。”
三、至尊昊天上帝与北辰天皇大帝辨
在古代,天与帝经常互训。人们将天的灵性意志人格化为“昊天上帝”,并以“帝”“上帝”来称呼君临万物的最尊神。《毛诗正义》曰:“天、帝,名虽别而一体也。”董仲舒曰:“天者,百神之大君也。”唐《通典·礼典》:“所谓昊天上帝者,盖元气广大则称昊天,远视苍苍即称苍天。人之所尊,莫过于帝,讬之于天,故称上帝。”《周易程氏传》云:“以形体谓之天,以主宰谓之帝。”胡宏曰:“天言其气,帝言其性。”人们敬奉上帝,视之为无上天尊。自周至清,历代帝王都以国家最高礼仪祭祀昊天。
在殷商甲骨卜辞中,上帝是自然和下国的主宰,祂具有极大神力,可支配自然界,日、月、星、风、雨、雷等神均为其臣使。卜辞曰:“上帝……降……旱”(《甲骨文合集》编号10166),“唯五鼓……上帝若王……有佑”(《合集》30388);五经中所载与卜辞一样,以“上帝”“天”“皇天”等来称呼。《尚书·商书·伊训》云:“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周书·泰誓》:“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诗经·雝》:“燕及皇天,克昌厥后。”
秦时因始皇焚书,导致大量经籍毁亡,记载祭天之礼的书册也残缺殆废。此后,儒者以其所见各自演义。在西汉,武帝按照方士之说定郊祀之礼,祭泰一、后土以祀天、地,视泰一神为至高天神,带有浓厚的方术与游仙色彩。东汉郑玄依据谶纬,更是将在国家祭天传统中冬至日圜丘所祀昊天上帝,视为天皇大帝即北辰耀魄宝。隋唐时期,对历朝的郊祀制度进行了甄别,予以完善。《隋书·礼仪》指出,自梁、陈以至于隋,各朝因所遵师说不同,祭天之礼也各有不同。其中,一宗郑玄之学;一奉王肃之学。其云:
秦人荡六籍以为煨烬,祭天之礼残缺,儒者各守其所见物而为之义焉。一云:祭天之数,终岁有九,祭地之数,一岁有二,圆丘、方泽,三年一行。若圆丘、方泽之年,祭天有九,祭地有二。若天不通圆丘之祭,终岁有八;地不通方泽之祭,终岁有一。此则郑学之所宗也。一云:唯有昊天,无五精之帝。而一天岁二祭,坛位唯一。圆丘之祭,即是南郊,南郊之祭,即是圆丘。日南至,于其上以祭天,春又一祭,以祈农事,谓之二祭,无别天也。五时迎气,皆是祭五行之人帝太皞之属,非祭天也。天称皇天,亦称上帝,亦直称帝。五行人帝亦得称上帝,但不得称天。故五时迎气及文、武配祭明堂,皆祭人帝,非祭天也。此则王学之所宗也。梁、陈以降,以迄于隋,议者各宗所师,故郊丘互有变易。
可见,南朝至隋郊丘祭祀所依自郑玄、王肃等大儒。其中,王学认为虽然上帝有多位,但天帝只有一位,在诸多上帝中最为尊崇高贵。六上帝中,昊天上帝可称天,人帝即五行上帝不可称天。唯有南郊圆丘之祭可称为祭天。隋朝的祭祀有大、中、小三等,“昊天上帝、五方上帝、日月、皇地祇、神州社稷、宗庙等为大祀,星辰、五祀、四望等为中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及诸星、诸山川等为小祀。”在所祀众神中,昊天上帝奉于首位;星辰之祭则列于中祀,其中并无太一神名号。
唐初,儒士们对以天皇大帝北辰耀魄宝为昊天上帝以及“六天说”大加挞伐,认为惑乱的根源在于谶纬之书,而郑玄之流号称“大儒”者主其说,致使后世沿袭不能废止。《新唐书·礼乐志》云:
自周衰礼乐坏于战国,而废绝于秦。汉兴,《六经》在者,皆错乱散亡杂伪,而诸儒方共补缉,以意解诂,未得其真,而谶纬之书出以乱经矣。自郑玄之徒,号称大儒,皆主其说,学者由此牵惑没溺,而时君不能断决,以为有其举之,莫可废也。由是郊丘明堂之论,至于纷然而莫知所止。《礼》曰:“以禋祀祀昊天上帝。”此天也。玄以为天皇大帝者,北辰耀魄宝也。又曰:“兆五帝于四郊。”此五行精气之神也,玄以青帝灵威仰、赤帝赤熛怒、黄帝含枢纽、白帝白招拒、黑帝汁光纪者,五天也。由是有六天之说,后世莫能废焉。唐初《贞观礼》,冬至祀昊天上帝于圜丘。正月辛日,祀感生帝灵威仰于南郊,以祈谷,而孟夏雩于南郊,季秋大享於明堂,皆祀五天帝。
唐高宗永徽二年,太尉长孙无忌等提交有关祭祀的表章。该奏议指出,以郑玄所说的六天帝均属星象,包括圜丘所祭昊天上帝为北辰星耀魄宝,其根据来自纬书。郑说不仅错误百出,且非常荒谬。昊天上帝无形,不属苍穹星辰。天象与地形均是造化成物,因此星辰不能代表全天。天以苍穹为体,不入星辰之列。此外,更有“羲和后学”太史令李淳风依《圜丘图》,称昊天上帝图位在坛上,而北辰与北斗并仅列为第二等星官之首,这也与郑玄据纬之说不同。《通典》载录了这份奏章,
据祠令及新礼,并用郑玄六天之义,圜丘祀昊天上帝,南郊祀太微感帝,明堂祭太微五天帝。臣等谨案郑玄此义,唯据纬书,所说六天,皆为星象;而昊天上帝,不属穹苍,故注《月令》及《周官》,皆为圜丘所祭昊天上帝为北辰星耀魄宝。又说《孝经》郊祀后稷以配天。明堂严父配天,皆为太微五帝。考其所说舛谬特深。按《易》云:“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又云:“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足以明辰象非天,草木非地。《毛诗传》云:“元气昊大则称昊天。远视苍苍则称苍天。”此则天以苍昊为体,不入星辰之例。且天地各一,是为两仪;天尚无二,焉得有六?是以王肃群儒,咸驳此义。又检太史《圜丘图》,昊天上帝座外,别有北辰座,与郑义不同。得太史令李淳风等状,称:“昊天上帝图位,自在坛上,北辰自在第二等,与北斗并列为星官内座之首。”不同郑玄据纬之说,此乃羲和所掌,观象制图,推步有恒,相缘不缪。……诏从无忌等议,存祀太微五帝于南郊,废郑玄六天之义。
唐人不再将耀魄宝视为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天,而归入星象之属;不再以祀天之礼相祭,而从祀南郊。后人有元代马端临在《文献通考》中评论到:
并配之制,始于唐。自郑康成有六天之说,魏、晋以来,多遵用之,以为曜魄宝亦天也,感生帝亦天也,均为之天,则配天之祖,其尊一也。至唐人始以为曜魄宝五帝皆星象之属,当从祀南郊,而不当以祀天之礼事之,善矣。
四、结语
华夏天道信仰以《尚书·尧典》中所载作为有据可考的开端,它以昊天上帝为至尊神明,以星空天象为这一神性的呈现。春秋时期,天道已成为命运主宰、道德根源和人伦规范之所在,它也是自然和社会的普遍法则。至汉代,在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天人感应和谶纬思想的影响下,对天道中枢进行了重点建构。《史记·天官书》以处天轴中枢的北辰为太一神所居,北斗负责管理天地人四时;汉武帝与马融、郑玄等经学家将太一神视同昊天上帝,体现在国家祭祀和经典注疏中,影响深远。但因其源自谶纬之学,朴素原始的神学思想尚未超越实体神灵崇拜,不能达到全体、普遍、绝对神性的信仰高度,这样的努力不可避免地将告失败。经过魏晋、南北朝时期对“天”的重新辨义,至隋唐时已形成了基本共识,即北辰之神耀魄宝不能代表天,只能入星官之列。但作为天道信仰的重要内容,天学所主张的“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仍是天空神圣秩序的表现方式,在此后历代天文志中都得到了继承。
《庄子·天下》曰:“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吕氏春秋·仲夏纪》:“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谓之太一。”又云:“万物所出,造于太一”,高诱注:“太一,道也。”《淮南子·诠言》:“一也者,万物之本也。”张衡《灵宪》曰:“天有两仪,以舞道中。其可覩,天枢是也,谓之北极。”《说文》:“一,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在华夏天道信仰中,璇玑作为天枢象征而存在。因意义重大、地位尊崇,人们赋予其诸多的意蕴和职能。但是,它并不是一个内涵清晰、始终确定的符号,而仅作为指向终极的标记。它所代表的北极位于天地之中,处群星运转的中心。但是这个恒定不动却统御万物的天极并非一个实在物,而是一个虚无的“点”。其经纬天地、度理星辰,虽有空间点位却不占有空间;其代成四时、周而复始,虽流转时间却不在时间之中。事实上,这个虚点为无,它不在时空之内,不分阴阳动静、东西南北,却但化生了天地万物(有)。这个天地之“中”(虚无)为自然之源、万物之本,名为“太一”,又名“一”、“道”、“天枢”、“北极”。作为人人可以仰观的天道表征,便是“璇玑玉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