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将死之人牵挂
同往常一样,和我的宝贝闺女道了别,就开车出来了,可是没有开向公司,找借口请了个假。出小区左拐,有一条沿河小路,我很喜欢这,就把车停在了这。推开车门出来,河边的空气真是新鲜。
地上已一大片烟蒂,余烟袅袅。我还是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人到中年,妻子去世,底层打拼,社畜一枚,现在被查出癌症晚期。我怀念那些美好的过往,怀念青春的岁月。然而,如果老天现在要夺去我这个中年屌丝的生命,我倒不觉得有多么惋惜,是的,我看淡了。
可是,我放心不下尚读中学的宝贝闺女,毕竟她才12岁呀。
小河边种着一排柳树,风一吹,柳枝摇曳,一条绿色的毛毛虫落到车后备箱盖上,我无聊地用烟头戳它。它痛苦地扭曲着身子,蜷成一团,不一会,不再动弹。我用烟把它拨落到地上。
我的品学兼优的闺女优点很多,可就是性格过于内向,甚至懦弱。上次要不是级导员告诉,我还不知道女儿被一个后颈纹着莲花的女生长期霸凌。我花钱找小混混把这个莲花女修理了一顿,总算让她老实不少。
所谓级导员,是“新素质教育”运动兴起以来,一个新的角色。实际上,现在的中学与半世纪前的中学已完全不同,最显著的区别是,已经没有班级的概念,自然也就没有班主任的角色。取而代之的是级导员,类似于大学的辅导员,对全年级学生进行管理。学生上什么课也是相对自由的,根据自己的兴趣选课,这也对家庭教育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我反思是不是自己工作太忙了,陪女儿太少了,才导致闺女胆小怕事。在征求了闺女的意见后,我决定花更多的时间陪伴她。
为了有更多时间花在这份陪伴上,我悄悄找了份轻闲的工作,按入职要求做了体检。还没来及向旧老板辞职,发现了体检报告上的异常,于是到医院细查,这才知道自己已是肺癌晚期,癌细胞已扩散入脑。
其实以如今的科技,癌症已不算不治之症,这主要归功于克隆技术的发展。科学家已经实现在培养液中培育大部分人体器官,包括肺,而且加速培养技术可以在两三个月内把器官培养到成年阶段。经过长达几十年的伦理辩论,终于立法合法化,实现克隆器官移植的临床。不过仅限于克隆器官,克隆整个人还是违法的。
也就是说,肺癌病人把克隆的新肺移植过来,替换病肺,再辅助药物控制,基本可以痊愈。手术费虽然不菲,我还付得起——妻子去世时留下一笔丰厚的保险金,原本打算给女儿留学用的。
然而,这种治疗有个前提,就是癌细胞没有扩散入脑,扩散到别处还好说,扩散到哪就换哪呗,可扩散到脑,总不能把脑子也换了吧。
突然,地上那条蜷曲的毛毛虫尸体动了一下,呦呵,没死透?
我蹲下身来,扶了扶眼镜,一个黑色的小脑袋从虫毛里探出来,原来是只蚂蚁。它左拽拽右拽拽,发现这个庞然大物只凭自己是搬不动的,于是原路返回,找帮手去了。它回到蚁穴附近,跟几个同伴碰了碰触角,这些同伴秒懂,就跟着它去搬虫子了。
见它们离虫子越来越近,在突如其来的好奇的驱使下,我一挪脚尖,踩死了发现虫子的那只蚂蚁。我想知道,失去了领路的,这些同伴还能不能找到虫子。几秒的慌乱之后,它们镇定下来,沿之前的方向赶路,很快顺利找到了虫子。看来,最开始那只蚂蚁在死前已经将虫子的方位信息传递给了同伴。
我看着这些长相差不多的小蚂蚁们,想起中学生物学过,工蚁都是蚁后染色体的克隆...也就是说他们的长相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们的区别仅在于神经球中储存的信息不同。像刚才那种情况,第一只蚂蚁死前把食物线索信息“备份”给了其他蚂蚁,那对蚁群这个整体来说,它死去也就无所谓了。
人不也一样么。如果找一克隆体,长得跟我一样,且让他大脑中也储存我大脑中的全部信息,我若死去,让克隆体代替我。对世界来说,对认识我的人来说,对我的闺女来说,不也是“没有任何变化”了吗?
管他真假永生
我的高中同学姜实,不爱说话,面无表情,我们叫他“僵尸”。不过这哥们是个万里挑一的理科天才,中学时冲刺了一个月,就拿下全国奥林匹克竞赛物理第一名、生物第三名,保送中科大了。后来进了脑机接口技术领域的最牛X的Neuralink公司的中国研究中心,据说在核心科研团队里也算举足轻重的人物。
去年同学聚会,他说在搞什么永生计划,我们听了不以为然,说他们这套是假永生,于是他没再多讲。现在想来,他这“永生计划”,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和他见面后简单寒暄了几句,我了解他的风格,就直接开门见山,亮出体验报告。他沉默了一会,说,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克隆一个一模一样的我,替我照顾女儿,不光身体一样,大脑意识也得一样。克隆体的身体我来搞定,克隆体的意识,你能搞定不?”
他思考了一会,说:
“你知道为什么Neuralink把研究中心搬到中国了吗?因为中国造出了可以稳定运行的初代量子计算机,比美国领先至少20年。Neuralink创始人马斯克先生虽早已作古,我们继承了他的遗愿,致力于人类永生。”
“之前的努力方向是用量子计算机扫描获取人类大脑的原子级三维拓朴结构,储存到计算机,想通过一套算法让这个计算机里的‘意识复本’活起来,从而实现某种意义上的永生,即人死后,意识复本在虚拟世界中延续。”
“但是这个算法研究太难了,即便我们集合了世界顶级的脑科学专家、编程大神,对大脑拓朴结构的破译仍久久不能突破0.1%。简单来说,就是虽然获取了信息,但不知道它表达的啥......”
“明白。就像战争中截获了敌方情报,但迟迟破译不了,它对我们就只是一段乱码。”我补充道。
姜实点了点头,继续讲:
“所以近几年我们换了个思路,不再破译大脑的拓朴结构了,而是想办法将量子计算机获取到的大脑拓朴结构信息,复制到克隆体大脑中去。好比是,一个中国人给两个法国人传递信息,他不用懂法语,只需要照葫芦画瓢把法国人A的话的读音死记硬背下来,再复述给法国人B,法国人B就获取了法国人A想传递的信息......”
“这个中国人,就相当于量子计算机,法国人A和B就相当于原大脑和克隆大脑。我理解的没错吧?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用克隆大脑呢?用其他人的大脑不行吗?”虽然跟我的目的关系不大,我还是出于好奇问了一嘴。
“因为大脑结构过于精妙,如果是不同个体的大脑,很难准确复制拓朴结构。把拓朴结构复制到克隆大脑也恰恰是永生计划的难点所在。原子级的3D打印机还没发明,因此想把一个大脑完完全全地复制出来,只能是通过微生物技术和纳米机器人对另一个相似的大脑施加影响,使其在一个相对漫长的培养过程——大概两三个月,逐渐长成母本大脑的模样,而与母本大脑最相似的东西,自然就是克隆体大脑了......不知这样说你能不能理解。”
“有点像拼乐高积木。如果想以拼好成型的积木为模板,拼出一模一样的,只能买同型号的乐高积木来拼。”我回答。
“嗯,可以简单地这样理解。此外,使用微生物技术和纳米机器人进行‘辅助生长’时,由于克隆体大脑是健康的,‘辅助生长’并不会凭空制造出癌细胞来。这其中的原理我们目前尚未完全洞悉,只能暂时简单理解为‘积木’拼块是健康的,拼出的积木也就是健康的......”
虽然他语调平淡,我听得很入迷,甚至有点兴奋。
“那现在这个技术成熟了吗?”我问道。
“我们用小白鼠试验了五年,用猕猴试验了三年,复制准确率已经从65%提升到了99.8%,说实话,克隆体难免会有一定的记忆和思维缺失,但影响不大,因为大脑本身就是动态、灵活、可自愈的。有时新闻上听说某人出了车祸,影响了部分记忆,一般只要他大部分记忆还在,大脑核心功能区没大的损坏,就不会影响他的情感、价值观等。”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不过离临床还很遥远,即使技术已接近成熟,用人做试验也是严重违反法律和伦理道德的。”
“姜实,你可不是普通的科学家,你在科学史上,甚至人类探索宇宙的历史上,必定重重留名。”我太了解这个同学了,以他对科学的狂热,怎会放弃这个永载史册的机会。其实即便我不出现,以他的偏执狂热,也必定会铤而走险,寻找用人做试验的机会。
果然,他呆滞的双眼闪出一缕不易察觉的光芒,但他很快恢复平静,只淡淡地说:“好吧,我愿试试,为了伟大的父亲。”
父亲角色传承
我果然没看错人,这个木讷的小个子体内有着惊人的能量。几天时间就说服了研究中心几个得力干将,当然,大部分都是他的下属,一个秘密科研团队就成立了。
我这边也没闲着,靠这些年做别墅安保系统积累的富人人脉,打听到了一家私人医院,可以克隆完整人体。有的富人会偷偷克隆自己,把克隆人用作替身,或当成事业继承人从小养育——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了。
两个月后,培养液中的克隆体已长到20岁左右,透过厚厚的玻璃壁,只见他双眼紧闭,表情平静,肌肉结实,让我回忆起大学时那个活跃、健美的自己。
虽明知克隆体听不到,我仍喃喃地说,“我闺女,哦不,咱们的闺女,将来就交给你了...”
克隆体还需要两个月,才能长成40岁左右,我现在的年龄。可是,医生告诉我最多还有一个月的寿命。而且在病痛的折磨下,我愈发憔悴,已很难再在女儿面前伪装成健康的模样。
我回家强打起精神,跟女儿说,爸爸得去非洲出差,主持一个很大的项目,两个月后才能回来陪你,这段时间好好复习功课,也劳逸结合,多去找朋友们玩,可是,不许在外边过夜哟。
我在俄国远东找到一处宝地,一片尚未开发的白桦林,这里人迹罕至,没有游客,我摆脱了闹市,自由自在地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
通过止痛药物,能拥有不错的睡眠。每天被清晨第一缕阳光唤醒,扫地、做饭、喝茶、读书,然后走到林子里,有时兜兜转转,听听鸟叫,翻捡好看的落叶,有时找块小平地,坐下来发呆。
在一次发呆时,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我微笑着安详地倒在了落叶中,了无牵挂。我知道,预先扫描好的大脑拓扑结构已经在向克隆体复制了,不久之后,姜实团队会完成意识复制,并唤醒克隆体。
他回到家里,对女儿的爱,与我,并无差别。
而我的尸体,会用液氮处理成粉末,撒到大海深处,这样永远不会被警方发现,保证克隆体能安全地以我的身份生活,直到去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