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朋友圈里铺天盖地的月亮和祝福,我根本就忘了,这是中秋,过节呢。
身体不适,一夜没怎么合眼,身心俱疲,只想静静躺着。
忽又想起刚刚到家的蚕宝宝,几十只,睁眼就吃个不停,口粮已近枯竭。只好硬撑着起来,出门摘桑叶。即便那么微小的生命,接过来,就是责任,哪怕饿死一只,也会负罪。
牵上朋友寄养的小狗菲菲同去。手上忙,心里慌。虽是公共地盘的树,叶子摘着也如做贼。给自己打气:为了几十条小命呀,做贼也罢。
你说我,闲着没事儿往自己身上添啥担子啊。就因为女儿冒了一句“还想养蚕”,我就像领旨似的赶紧发贴求蚕,再托朋友进城去拿。回来分给周围的孩子,人家爸妈都嫌麻烦不要。这才发现自己是个不太一样的妈妈。
趁我顾不上,小狗菲菲可劲儿往深草里钻,只剩了个尾巴,左摇右晃的宣告着它的兴奋。我拉着狗绳拼命拽,出来的却是个刺儿球。
回家把桑叶铺上,还得给狗清理一身的刺儿。多一个生命就多一个负担。
手上忙活,脑子也没闲着。
想起前一晚,我正对着电脑,老公说:“老婆,给你买个新电脑吧,这个太慢了。”我摇头:“不用,我觉得挺好。最近家里用钱的地方多。”
话一出口,自己倒吃了一小惊。敢情,我这是,长大了吗?
仅仅一句话、一个反应,我敏锐的意识到自己思想上的变化。
以前,我也不爱换手机换电脑,可那是因为懒得适应新机器啊,我最先考虑的,是自己的感受。而这次,我的第一反应是替家里着想。
我终于进入家庭角色了吗?在结婚17年之后?在当了妈妈10年之后?
写到这,猛然想起,对啊,结婚纪念日刚过去没几天啊,老公和我竟都忘了。
回想去年的纪念日,我还在朋友圈秀过。老公买了花回来,我问:“干啥又买把葱啊?” 答:“国庆嘛。” 我傻乎乎的信以为真:“至于嘛,这么爱国。” 人家也不吭声,好几天我才自己醒悟过来。
我一向把他买的花戏称为葱,因为他拿花的架势就像拎着一把葱,或者干脆是混着大包小兜的菜一起拎回来的。那场景,和我预想中的浪漫,反差甚大。
今年的纪念日,他忘了,我一点儿不怪。在这里忧外患的日子里,能好好的吃饭睡觉平安无病,已是万幸,其它的花样,无关紧要。
别说他了,我自己又记得几次纪念日呢?若不是随手写到这儿,我也不可能想起来。
结婚纪念日,没人记得,悲哀吗?不。恰相反,我觉得,这个家,从没像现在这样牢固。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我的感受截然相反。
生活安逸稳定的时候,精力过剩,为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能吵得叫嚣着离婚。
可困境一来,我突然开始长大,尽管这成长来得太晚,但聊胜于无。
在风雨飘摇之中,我看到了他隐藏着的脆弱,我理解了他承受着的压力,我明白了他活着的不易。
我本性里面的善良和责任感,非要到危难之时,才幡然觉醒。
焦虑奔波的日子,我身心疲惫,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梦深得不知是梦,一向睡觉雷打不醒的老公,竟连续两次被我的梦话惊醒。梦里的我,亦是焦虑。
这个感情内敛的男人,睡意朦胧之中,再也无需面子上的羞涩,伸手把我揽入怀中,紧紧拥抱。当我从梦中隐约清醒的时候,他的唇,正印上我的额头。我清晰的听到他悄声低语:“我的宝贝儿,爱你。”
我侧身缠紧他,他却避开我,把脸转开,难过的说:“我觉得对不起你和孩子,让你们跟着我受苦。” 我打断他:“没有啊,我一直觉得很幸福啊!上哪找这么好的老公。”……
塞瓮失马,焉之非福。外在的困难终有过去的一天。而我们在困境之中重建起来的理解、体谅和相互扶持,才是一个家幸福的核心!
眼前的小狗菲菲,感觉到身上有刺,难受得东咬西挠,我一边安抚它,一边抓紧找刺。脑中继续浮想连篇。
想起三毛的那个悲痛欲绝的中秋,本应合家团圆的节日,她却痛失最挚爱的男人。多年后,三毛那清澈如少女的声音这样描述:“那时候,日已静,潮水退去。皓月当空的夜晚,交出了,再不能看的我、再不能说话的你。”
自从看了三毛,印象里的中秋总带着点儿凄凉。漆黑的夜,月亮的美,冷静而神秘,实在与热闹喜庆搭不上边儿。
此时的心境,才是中秋应有的样子吧。劳心伤神的现实烦扰、牵挂亲人却无能为力的苍白、情绪低落引发的身体不适……
中秋,应该是翻检伤痛的日子。
你看那月光如练,让人清醒,却不失温柔;让人冷静,却不失信念。
亲情、爱情、友情,那些温暖,那些伤痛……
我的眼睛开始模糊,狗毛上密密麻麻的小刺儿,在泪光中恍惚。
恍惚中,我又看到了爸爸。
我看到爸爸,还坐在那张老藤椅上,黑框老花镜后头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掌上游戏机,聚精会神,玩儿的是俄罗斯方块儿。
他有股不服输的劲儿,不打通关誓不罢休。如同当年他玩魔方,闷着头摆弄好几天,直到折腾出六面,才作罢。
那游戏机,是在广州上大学的姐姐放假时带回来的。那年暑假,姐姐带着男友,就是现在的姐夫,一起回的家。
等他们回校以后,爸爸妈妈说:“还没稀罕够。” 他们十分喜欢这个未来女婿,不舍啊,短暂的相处,便要离别。
然而,谁成想,爸爸和他们的这一别,竟是永别!
噩耗传至,姐夫陪姐姐匆匆赶回,看到的是终日以泪洗面的妈妈,还有戴着黑纱默默流泪的我。
至今记得,办完丧事,在回程的大巴上,姐夫站在前面,向全车深深的鞠躬,代表我们全家感谢到场的所有亲朋。
从那一刻起,在我心里,他成为我的家人。我看到了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担当……
我的泪开始滑落,小狗菲菲被我抽鼻子的声音惊动,原本耷拉在地上的脑袋,紧张的竖起来转向我。
我的手已经停止动作,毫无意识的抚摸着狗毛,继续沉浸在回忆里。
并不是所有的回忆都那么甘甜,苦涩同样宝贵,甚至更有份量。它给我触动,它教我成长。
前两天,有网友看了我以前写的《我的父亲》,里面讲我帮爸爸跑腿儿买香烟,却在半路把烟丢了。他好奇的问我小时候有没有被爸爸骂过?我说:何止骂,还打呢!用扫帚条儿甚至棍子,打得腿上一条条血印。
说完,我意识到:原来,我写的《我的父亲》根本就不全面。还记得妈妈的老友曾留言说结尾有点仓促。现在回头再看,确实有话未说完的感觉。想必是写到父亲去世那一段,过于投入在某种情绪里,失去了全局的平衡感。
又怕说了挨打的事,凶恶了爸爸的形象。我赶紧补充道:“我小时候调皮,胆儿大,头脑简单,敢从四楼往下扔砖头,差点儿砸了人。你说能不打嘛!”
好了伤疤忘了疼,说的就是我。爸爸生起气来,那是真舍得下手,妈妈在一边拦都拦不住,心疼得直抹眼泪。我惊天动地的嚎哭,害怕,也疼。
可是,过不了几天,我就忘了。该闯的祸,一个也没少闯。该爱爸爸,也丝毫不减的照样爱。
我不是个记仇的人,喜欢这样的自己,真好。记忆和感受力的天然过滤功能,让我心里留下的只有美好。哪怕是伤痛,我也觉得,那是促使我进步的良药。我的心中,从没有恨。
可是,现在,有时候,我有点儿恨自己。
以前,被人戏称为仙女儿,沾沾自喜,只管陶醉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多么幼稚,幼稚得完全不像个已为人妻、为人母的中年人。
此时,想到年迈的老母,卧病在床。想到不谙世事的女儿,未来或许要面临比同龄人更多的挑战。想到亲人们不得不为我的“生活白痴”而承担更多、付出更多……
我,怎能不怨恨自己?
再没有比意识到自己的失败更让人难过的了。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抽泣再次引起菲菲的注意,它起身靠近我。
奔涌的热泪阻隔了我的视线,却无法阻隔一个生灵最纯真的爱。
它伸出舌头,轻舔我下巴欲将滴落的泪水。
噢!谢谢你,菲菲!
谢谢你们,曾给我关爱的人们!
在这中秋之夜,最最真诚的,道一声感恩!
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如这皓月一般,安宁、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