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3岁时去吉林盘石看望六叔一家,那时六叔家的老大香云妹妹20岁。一年一年如流水,再也没有见过一面,等到香云从东北回到济宁老家探亲,整整44年过去,我67岁,香云妹妹也已64岁。
香云妹妹没有文化,却记得44年前我教给她的那两个字:“你”与“我”。不能识文断字,出门诸多不便,回老家探亲的事也就一拖再拖,这回是跟着几个东北老乡一起回家才终于壮起了胆子。
是血脉管的,还是一份缘分?隔了44年,一见面还是如44年前一样的亲。当然都显老了,香云妹妹的一只腿还落下了点残疾,也就从心里生出一些疼惜。我的父亲弟兄七个、排行第二,就数六叔一家窝在东北农村长时间窘困,加之六叔六婶去世得早,作为老大的香云,也就吃屈包憨地带领弟弟妹妹们领好这个家。
想不到屋漏偏逢连阴雨,大弟弟迎春也早早地殁了,还撇下个孩子。没文化的香云却明理,弟弟的丧事刚了,她就牵着着弟弟儿子的手,自己掏出876块钱,去还弟弟生前欠下的邻居的债。香云只是感恩人家道:“弟弟困难时您帮了他,弟弟走了,还有姐姐,还上账我也就心安了。”与香云吃着饭唠客,这个朴实却总是记得人好的妹妹,还一个劲地夸奖邻居收钱时怎么也不要那个零头。
六叔在他的弟兄们中,是最能吃苦又最不怕吃亏、总会为人着想的一个。香云的品质,就是一种传承吧?好人总会让人留恋不已,六叔癌症走的时候,连邻居百舍的乡亲爷们,都到灵前哭得拉不起来。
好人好报,香云找了个姓赵的实诚又有文化的对象。可是这个赵妹夫,就是对没有文化的妻子佩服得很。在那样艰窘的日子里,有一台缝纫机婆婆想给孝顺的儿媳香云,却也加了个谁拉走谁养老的条件。可是香云握住婆婆的手说缝纫机您留着,养老的担子您啥时放到俺肩膀俺啥时保证好好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岳父岳母年岁大时,疼爱妻子的老赵总是支持香云将老人接到自己家里赡养。
是家庭的困境让香云失去了上学的机会。但她却与爸爸妈妈全力帮助爸爸的弟弟、我们共同的七叔上学。最是日子难熬的时候,懂事的香云与母亲为七叔将玉米炒熟,再一圈圈地推磨,箩成细细的炒面,而后套上驴车,在寒冷里将比金子还珍贵的炒面送到七叔的学校。那是国人都吃不饱的日子,那是一家人最难熬的日子,那也是香云看着小叔(我们也好这样叫七叔)上学眼馋得不行的日子。我还记得44年前的冬天告别六叔一家的时候,那个难舍难分,至今铭记。还记得六叔六婶想法打兑了20块钱,非让我带上,说是“穷家富路”。望着六叔四五个阶梯一样还小的孩子们,我怎么能够拿这20块钱?44年后再见面,香云妹妹还在埋怨我到底没有拿走那20块钱。只是我不知道,我没拿走的20块钱,还是让小叔要走了。
小叔上的是师范,当然有了工作。后来小叔又领着自己的孩子们艰难创业,在烟台与上海有了意料不到的大发展。大发展需要人,当然是自己家里人可靠,小叔就动员他的六哥——我的六叔、香云的爸爸——辞了保山中学管理员的正式工作,并答应着哥哥的养老。老实人六叔当然相信自己的弟弟,干脆地不顾家人反对地辞了工作,一门心思扑到弟弟的事业上。谁知不久,小叔的事业有了些下滑,便辞了老实的六哥。两头都抹空了的六叔心里真烦,却也不怪罪自己的弟弟,想着弟弟有弟弟的难处吧。需要人的时候,香云妹妹也应小叔的要求,让她家的老赵也赶到山东帮忙。只是拼了力地干,却并不顺心,也就返回了东北。不想小叔在电话上批评老赵将账目弄错了,要老赵赶回来对账,怕老赵不来,还答应报销路费。面对怀疑,实在的老赵,心里像着火一般,艮也没打就火速赶来,一笔一笔分文不差地将账目严丝合缝地交待得一清二楚。虽然没能报销成路费,可老赵落了个清白,心里还是卸下了个包袱。失了职的六叔还是信任自己的这个小弟,儿子迎春去世后遗下的儿子慢慢的大了,六叔就领着这个孙子去找七叔,想为孙子谋个着落。七叔看了眼这个十四五的男孩,就命令他将一个油罐车擦净。男孩钻进大油罐里,努出自己所有的力气,干好了七爷爷交待的活(一个成年也难干的活)。可是,擦完了油罐的男孩,还是不被留下。老实又耿直的六叔只好又领着孙子回到了东北的穷家,自己也陷入有苦难言的境地里。
苦,闷在心里,闷出了病。好在六叔度过人生最后的那几个日子的时候,他的小弟从烟台赶过来看他。六叔看到小弟也许徒增了烦躁,闭上眼扭开头让他到一边去歇着。厚道的香云还是想着小叔的好,最后还来看她大大(父亲)一眼。送终罢,香云本来已经为小叔做好了早饭,却找不到了小叔。后来,村上的人告诉香云,那是您什么人,一个大老爷们,在坟头前哭得呜呜啕啕,哭罢就走了。今年,香云又动员老赵给小叔寄了1000块钱。仁厚的香云有她的道理,她说他们弟兄七个就剩下小叔一人了,又八十了,总得表示一下晚辈的祝福吧。我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小声地自语说,咱小叔对不住俺六叔。这时,没有文化的香云竟劝我:“三哥,过去的事没法重来,就翻片吧,而且我寻思着小叔坟上的痛哭也有着后悔自责的意思,人,知道了就好。”
我也就更加地敬重我的这个没有文化的香云妹妹了。虽然44年前那样光滑的脸容已经粗糙得布满着风霜,可是就有一种慈善满溢着,连她穿着的黑地白花的套头小褂与褂上的那颗白白的圆扣,都被这种仁厚的光泽映得美好起来。如今,香云与她的弟弟妹妹们早已走出了生活的沼泽,都出息并尝到富足的日子,她的两个儿子大学、出国,也成了村上的骄傲。
6号一早黑隆里与我的妹妹小梨一起去送香云妹妹,她们是四点多起来包好了水饺,我也是四点多醒来再也不敢睡了,怕误了火车的点,我的妹夫玉林也早早地起来为这个远道的姐姐忙活。在黎明前的夜影里开着车,从后视镜瞄瞄后座上的两位忠诚厚道的妹妹,心里就涌起着一种幸福感。我知道很少出门的香云妹妹想家了,不只是老赵,还有热热闹闹的三十多只鸡与九只大白鹅。K336次车,兖州到盘石,不让送人的进站,我就求他们:我的妹妹六十多了,腿不好,还不认字,让我送进去吧。服务员小姐真好,就放我与香云妹妹一起进去。开车在回来的路上,小梨妹妹还十分不舍地给我念叨:香云姐的火车该到泰安了吧……
2019、12、9日晨写成于方圆垦荒斋
作者简介:
李木生,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孔子基金会讲师团成员。写过300万字的散文与300多首诗,所写散文百余篇次入选各种选本,曾获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首届泰山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