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里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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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金想要摆脱妈妈苏月的控制,选择了澜一中,却不知道那里藏着一个魔鬼般的男人。

董连翘突然收到一条短信,记忆中的梦魇朝她招招手,让她回去。

王杞华毕业后做了全职妈妈,看起来平顺的生活其实建在一片沼泽里。

三个女人相遇了,是复仇还是毁灭......

1

2007年春。

吃过晚饭,是一天里董连翘最放松的时候。

电视里播放着编剧永远不会腻的婆媳关系,用两个女人宿敌般的命运撑起八点钟黄金档。

手机响了,董连翘以为又是什么广告推送,随手拿起看了一眼,突然脸色大变。

上面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是董连翘吗?我是王杞华。

归属地很熟悉,是她老家章县。

董连翘呼吸变得不顺畅,嘴巴一张一合,只为获得更多氧气。手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一样冷,她看了一眼窗外,夜更黑了,像墨一样浓。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小奇见她不出去,过来敲门。

小齐慌了神,拿起手机给陈叔打电话,电话刚一接起,小奇就哭了,那边一听,趿拉着拖鞋往这边跑,等过来,看见董连翘倚在沙发上大喘气,身边放着一杯红糖水。

陈升递给小奇五块钱,“下去买点糖,大概是低血糖了。”

小奇出了门,陈升脸色忽然就变了,“怎么回事,怎么就晕倒了?”

“陈哥,那边有人找我。”

陈升一听,也跟着慌了神,他搓搓手,站在那,眼神不经意瞥见窗外,夜那么黑,像头巨兽。突然,他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旮旯里翻出两个编织袋,“要不咱们走?”

2

2006年夏,苏念金考上了澜一中,那是澜市最好的高中。

录取通知书到的时候,苏月没有像其他父母一样开心,整个人立马被无边的忧愁填满。

这些年,她一直在关注着那个人,去年他被调到澜一中,任高三班主任。

报志愿时苏月千防万防,私下找了好几次班主任,就是想让苏念金去实验中学。可苏念金偏要跟她对着干,偷摸改了志愿。

苏月安慰自己,时代变了,那人口碑不错,估计没敢再犯。

苏月安慰完自己,去跟女儿谈条件。

“澜一中你去可以,但必须走校。”

“妈,我都高一了,每天来来回回,你不烦我还烦呢!”

“这事没得商量!”说完,苏月走了出去。

苏念金翻了个白眼,撇撇嘴没说话。

苏月年龄大了,在年轻人扎堆的酒吧难免受奚落,如果不是舍了一张老脸躺在酒吧老板刘民的怀里,现在不知过的会是什么日子。

苏念金知道后,特别瞧不上她。

除此以外,苏念金最烦她的控制欲。从小到大,只要苏念金没在跟前儿,做什么都要向她报告。有时候落下什么,苏月一哭二闹三上吊。

在苏念金心里,澜一中是她给自己规划的第一条自由之路。

她走到客厅,在苏月旁边蹲下来,柔声说道:“妈,我是看你辛苦,等我毕业了,就去找份工作,你就不用这么累了。”

浑浊的泪从苏月眼中落下,苏月以为念金从不知道自己的辛苦,原来她都看在眼里。

母女之间为数不多的柔情占了上风,苏月答应苏念金可以住校,前提是她必须每周回家。

3

苏念金进入高中,以为自己终于获得自由,谁知第一周就被罚了,一个人在操场跑了二十圈。

苏月冷笑着说罚得好,顺便把答应她任贤齐的磁带没收了。

苏念金以为一周没见苏月会对她留情,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从那以后,她对学校里的事三缄其口,苏月问急了,她把班主任电话一报,让她自己问。

苏念金这一招叫做以退为进,苏月怕老师,这是她很早就知道的事。

好在澜一中师资力量不错,苏念金虽然不靠谱,成绩却稳步向上。

刘民酒吧却在这时出事了,有员工卖假酒被人举报,刘民不能自证,被收押。苏月失去倚靠,生活变得艰难,不得不跟着其他乐队走穴,赚个温饱钱忙起来,渐渐也就顾不上苏念金了。等刘民从里面出来,年都过完了。

苏念金在学校里遇到了一个人,他什么都好,儒雅、帅气、博学、温柔,像爸爸一样关心她。

只可惜他教高三,太忙了,平日里两人几乎很少见面。

一个偶然的机会,周亚天知道她是苏月的女儿,更是对她照顾有加。

周亚天的目光扫过来,不经意落在苏念金耳后,那里有一颗跟苏月差不多的痣,他定了定神,问道:“你妈知道咱俩认识吗?”

“我哪儿敢说啊,前段时间她男朋友出事,前几天刚放出来,正生气呢,我可不敢惹她。不说她,我这次月考进步十名,你打算给我什么奖励?”

周亚天笑了笑,“周末你师母过生日,你也来。”

到了周末,苏念金带上精心挑选的礼物去了周老师家,她不知道,迎接她的,是漫长的噩梦。

4

王杞华毕业后跟牛建峰结了婚,住进公婆生前盖的平房里,过着相夫教子的日子。

王杞华爹妈死得早,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是个憨傻的。她学习不好,爷爷奶奶也不求她多有出息,只说认几个字,老人不在了,能顾上吃喝。

那一年市里最好的高中扩招,她捡了个漏,考上了。她不是学习的料,成绩垫底。

王杞华的青春没有王子来拯救,她是孤苦的。好在有一个叫董连翘的女孩,愿意跟她作伴。

除此以外,她们的班主任周老师似乎对她格外照顾。

当时,王杞华只当自己遇上了好人。她和董连翘,一个想当老师,一个想去北京工作,两个怀揣梦想的少女怎么也没想过,梦想会结束得如此仓促。

那是一个周五下午,下着雨,同学们都回家了,王杞华陪董连翘改完试卷后,教室里只剩下她俩了,在结伴往回走的路上遇到了周老师。

看着她俩被雨水勾勒出的曲线,周亚天哑着嗓子开口了:“我明天要去教育局开会,新到了一批试卷,你俩帮我搬一下。”

老师让学生搬教材,是很常规的操作,她俩没多想,就跟着来到了周老师的宿舍。

一进去,周老师给她俩倒了两杯热水,贴心的放了两勺麦乳精。

“喝点吧,暖和暖和。”

那时候麦乳精可是好东西,她俩被香味吸引,不知不觉喝光了。

王杞华先发晕的,她看着董连翘说:“诶,怎么有两个你?嘿嘿,还有两个周老师。”

董连翘想起平日里爹妈的教育,心里咯噔一下,拉起王杞华就要走,还没摸到门,就倒了下去。等醒来,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没有亮灯,一个光膀子的男人坐在那里,看着她俩。

5

那个时候,一个女孩子被人侮辱了,就算是拿根绳子吊死,也怕脏了那块地,脏了那条绳子。

没结婚的女孩子,死了也进不了祖坟,拿草席子一裹,哪里有空埋哪里。

所以她俩的第一反应是——让别人知道就完了!

周亚天见她俩醒了,把衣服丢过去,“时间不早了,穿上衣服快回家吧。”

那语气极其自然,仿佛她俩是来做客,吃完饭,主人家说天黑了快回家吧。

下身灼热的疼痛和大脑的混沌交织拉扯,见她俩不动,周亚天又说:“不走也行,留下来欣赏一下我给你俩拍的照片。”

说着,他拿起一个旧的卡片机。

明天是周末,教师公寓空了大半,董连翘看见相机旁边放了个削了一半的苹果,上面插着一把刀。

盛夏时节,董连翘打了个寒战,拉了拉王杞华,迅速穿上衣服。

走出校门,两个人都泄了气。天上的星星又多又亮,只是两个少女的世界,再也没有光。

王杞华爷爷奶奶年纪大了,遭不住事,她不敢哭,牙齿把嘴唇咬破了,混着口水咽下去。从那天起,她再也没去学校,爷爷奶奶问起来,就说文化课太难了,怎么都学不明白。

起初,爷爷奶奶还来劝一劝,见她越来越瘦,只当她是愁的,就随她去了。

董连翘从车上下来,一路上躲着人,悄悄溜回了家。

回到家,血还在流,肚子疼得厉害,她偷了妈妈痛经时喝的红糖,喝进胃里,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

她是真怕呀,要是被爹妈知道自己遭了这种事,会被打死的!

董连翘哭着哭着,开始扇自己嘴巴子。

“我要你嘴馋!我要你嘴馋!”

哭到一半,弟弟回来了,手里拿着瓜子,得意地跟董连翘说,零花钱又涨了,瓜子真好吃。

董连翘一把抢过瓜子就往嘴巴里塞,身下的血流不停,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死之前,她要去看看北京。

董连翘把瓜子囫囵着嚼完,又拽弟弟。

“给我钱!”

“呜呜,我要告诉妈妈,我要告诉妈妈,让她打死你!”

怕弟弟的哭声把别人引过来,她使劲儿捂住弟弟的嘴,终于,弟弟不哭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董连翘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她砸开卧室柜子,拿出现金,悄悄摸摸溜出家门。

当天晚上,董连翘躲在玉米地里,不一会儿警察来了,很快,警察又走了,最后定性:这是一起随机发生的强奸案,刚好被回来的弟弟撞破,怕喊叫声把别人招来,把他捂死了。

儿子死了,这个家很快散了,至于董连翘去了哪儿,无人在意。

6

小奇手里拿着一兜子糖,回到家就看见陈叔在收拾东西,妈妈坐在一旁,低着头,面无表情。

“陈大哥,我不想躲了。”

陈升的手被抓住,一时忘了抽出来,他看了眼小奇,说,“你先进屋睡觉。”

小奇对他俩的表现见怪不怪了,他把糖放茶几上,走进卧室,掩上门。

“这么多年,从南到北,再从东到西,小奇十三岁了,却没个交心的朋友,陈大哥,我不想就这样躲一辈子。”

“你准备怎么办?”

“我们结婚吧。”

“嗯!”陈升心里高兴,却又觉得难受。

“结婚后我想让小奇跟你姓,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好。”

他俩年岁不小了,去民政局扯了张证,回家做了几道菜,这婚就算结了。

平静的日子似乎又回来了,可是他俩都知道,那条短信,就是个定时炸弹,只要对方再进一步,就能把她现在的生活炸得粉碎。

7

苏念金怎么也想不明白,慈祥的周老师,怎么会突然变了个人。

家里并没有什么生日宴,师母也不在家。周老师向她解释,师母妈妈病了,她回娘家了。

苏念金坐了一会儿,周老师引她进书房,看收藏的书。书架嵌在屋顶,摆满了书,周老师拿起一本台湾的言情小说,问她有没有看过。

苏念金以为老师是要教育她,连忙摆手,谁知周老师把她拉住,坐在凳子上,打开书念了起来。

书里的男主吻上了女主的唇,周老师俯下身,问她什么感觉。起身时,不知有意无意,周老师的唇蹭到了苏念金,她觉得浑身像被马蜂蛰了,站起来就要走。

可是已经晚了。

书房的门早已锁上,她用力挣扎,却发现自己越是这样,周亚天的身体就越能贴近自己。

“老师是喜欢你才这样做的。”周亚天说。

苏念金穿好衣服,落荒而逃。回到家,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突然厌恶地拿起面霜瓶子,砸向镜子,哐的一声,镜子四分五裂。

苏月一进门,她就感觉到不对劲。

“念金?念金?”打开卧室门,床上有一条长长的凸起,她轻轻走过去,发现苏念金整个人埋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苏月以为念金发烧了,掀起被子来才发现她脸上布满青灰色伤痕。

“谁打你了!”

“妈妈~”

听见苏念金小猫儿一样的声音传来,苏月心一软,又坐回床上。这时,她摸到被角,不好的预感从心头涌起,颤抖的手伸向被子底下。

“妈妈不要!”

苏念金握住了苏月的手,她没犹豫,一把掀开被子,打开灯,突如其来的灯光刺眼,更刺眼的是床上的血。

“发、发生什么了?”

苏念金的沉默,证实了苏月的想法。

“谁?是谁!你告诉我,我去杀了他!”

“不要,不要!”苏念金猛地抱住苏月。杀了他,妈妈也会没命的。

苏月觉得浑身冰冷,苏念金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无尽的迷茫和痛苦。苏念金抱着她,喃喃自语:“妈妈,我没有做错。妈妈你告诉我,我没有做错~”

苏月摸了摸她的头说,“你没错,你没错。”

“我们去医院。”

“不要!”尖利的声音陡然响起,苏月回过神来:对,不能去医院,到了医院,所有人都会知道。

“好好好,我们不去医院。你休息一下,妈妈给你熬点粥。”

报警和不报警两个选择在苏月心里天人交战,这时浴室里传来流水声,淅淅沥沥,不太像洗澡的声音,她心里一慌,腿开始发软。门被从里面关死了,推也推不开。水洇洇流出,是粉红色。

苏月跑到厨房拿起刀朝门锁劈去,哐啷一声,门开了一道缝,苏念金一头长发海藻一样飘在浴缸里,一缸血染成粉红色。

救护车呼啸着停在小区楼下,又呼啸着离开。坐在救护车里,苏月反而冷静下来,她看着奄奄一息的女儿,轻轻呼出一口气。

8

“啪!”一巴掌打在十六岁的苏月脸上。

“你要不要脸!你要不要脸!”打她的妇人躺在地上开始嚎叫:“老天爷啊,这是作了什么孽,老苏家生了这么个不要脸的贱货!这是让我去死啊!”

“好了,别哭了!还嫌不丢人!”

1982年冬天,苏月上高中了,那个时候初中毕业都能找到工作了,能上高中的就是凤毛麟角,可见父母对她寄予厚望。

那一年周亚天刚回澜市教书,他身上套着从外地买来的牛仔上衣,脚上穿着一双大头皮鞋,在一众打扮朴实的老学究堆里,显得格外不同,轻易地夺走了很多少女的芳心,苏月就是其中一个。

她爱慕着这个桀骜不羁的老师,渴望能同他一样自由。可是她不知道,少女的爱慕对一个男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周亚天告诉苏月,外面的女孩子都是很开放的,她们的第一次,一定要和最爱的人。

他的话点燃了苏月对爱情的所有向往,半推半就,他们坐在了招待所床上。

逼仄的招待所只有一扇巴掌大的窗,一股霉味。隔壁的靡靡之音很轻易传到耳边,苏月后悔了。

她推开靠得越来越近的周亚天,想要往外逃,却被周亚天一把捞住脚踝,她摔倒在地上,鼻子流血了。

那一刻,男人身上的光环消失了,好闻的肥皂味儿也消失了,少女脑海里的台湾言情小说像潮水一样褪去,取而代之,是侦探小说里面目狰狞的恶魔。

不光如此,他还拍下了苏月的照片。

他说,如果你说出去,就把照片撒得满街都是。澜市入冬早,苏月早早穿上了棉衣,等被家人发现的时候,肚子里揣了崽。

9

那一年澜市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雪,她被罚跪在雪地里,直到下身流血,院子里看门的狗闻见血腥味儿,围着她大叫起来。她被送进医院,孩子没了,她从此失去生育功能。

苏月没结过婚,她是打算过完二十四岁生日就去死的,可是命运让她遇见了念金。跟八年前差不多的大雪天,她从餐厅出来,路灯下放着一个篮子,里面传来微弱的哭声。

是念金救了她。

念金念今,她在时刻提醒自己,忘记过去,只念今天。

可是她没做到,往日如梦魇,对念金,她给的控制跟疼爱一样多,所以念金才如此叛逆,处心积虑想从她身边逃离。

是她,害了念金!

门口显示“手术中”的灯灭了,医生鱼贯而出,脸上是大战过后的疲惫。

“人救回来了,再观察两个小时就能回普通病房。”

苏月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懈下来,她给医生鞠躬,坐在椅子上抱头痛哭。

苏念金醒了,不吃不喝躺在那里,像极了她当年刚把她从雪地里拾起来的样子,微弱得几乎没有呼吸。苏月让她吃药她就吃药,让她吃饭,她就张嘴。

“医生,她会不会伤到了脑子?”苏月悄悄问医生。

医生摇摇头,满脸沉痛。

“我们在抢救过程中,发现病人阴道撕裂,恐怕是遭受过侵害。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们做家长的,不能光看着。”

苏月流着眼泪,摇了摇头。

她知道,她都知道。

可是她不想认。

为什么?先是她,再是她的女儿,要罚就罚她好了,她的女儿做错了什么!

10

报警吧。这句话在苏月脑海里回荡了好久,可是她不知该如何对念今说。

“妈妈,对不起。”

念今终于开口了,第一句话居然是跟她道歉。

“宝贝你没有错,你没错。”苏月流着泪劝慰她。

“妈妈,是周亚天,我们报警吧,报警吧!”

周亚天?

苏月一颗心瞬间跌进油锅里,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

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关注周亚天的动静,也一直想找个机会把相机拿到手。

她知道周亚天教学成绩很好,知道他早已结婚生子,甚至有一次,她乔装跟在周亚天身后,看见他带着两个女学生。

她跟在后面,想要伺机做些什么。可是周亚天一直警觉地盯着周围,她怕被发现,越跟越远。

她安慰自己,也许只是普通的老师和学生之间的交流。等看见那两个女学生相互搀扶着从学校门口走出来,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现在,周亚天又把魔爪伸向了苏念金,她必须要做点什么。

“念金,”苏月俯下身子,胸口贴在女儿额头上,声音放得很轻。

“家里的存折在卧室床头柜里,上了锁,钥匙在你房间衣柜的角落里,妈妈给你买了一份保险,等满十八岁就可以领了。房子还有三年贷款,不过没关系,银行卡里我已经存了足够的钱。”

苏月的目光里满是不舍。

“你想做什么?”

“念金,妈妈想让你走出来,光明正大活着,只有坏人消失,你才能好好活着,知道吗?”

苏月跑得又急又快,跑到超市买了把刀。

就在苏月揣着刀去找周亚天算帐的时候,董连翘手起刀落,切到一条鲢鱼的腮。

雪洋洋洒洒飘落,这是2007年第一场雪。

三个月后,她收到了那条短信,从此以后,董连翘的命运将再次被改写。

11

苏月拿着刀冲了出去,苏念金害怕,她想找个人把妈妈拦住,可是却没人帮她。

杀人,是会判死刑的,慌乱中,苏念金抓住一个护士的手,大喊:“报警,求你帮我报警!”

刚拨通电话,苏念金大喊:

“杀人了,要杀人了!”

因为是周末,苏月跑到周亚天家里,她把到刀横在周亚天的脖子上。他伸出手,做出投降的姿态。

周亚天只愣了一下,脸上就露出他一贯的笑容。他说:“阿月,好久不见。”

“闭嘴,周亚天,你不配叫我名字!”

“是吗?那你今天来找我做什么?哦,不想让我喊你名字,那是想跟我聊一聊你的女儿——苏念金?”

“闭嘴!”

周亚天的脖子上沁出血珠子,苏月的刀压得更狠了。

“我是为你好啊,你杀了我,媒体一拥而上,到时候你的事她的事都捂不住了,你说说,母女俩都跟一个男人上了床,两次都在男人家里,别人会怎么想?到时候你被判个死刑,一了百了,她呢?”

苏月手颤抖着,几乎站不稳,心里那股冲动松懈了,手被周亚天制住,就在这时,门被踹开,警察冲了进来。

“放下武器!”狙击手指着她,苏月不为所动,直到看见后面跟着的苏念金。

“妈,放下刀,我已经跟警察说了,是周亚天强奸了我,对于你,他们会从宽处理!”

“妈,妈!我求求你,把刀放下,我不能没有你!”

苏月听了念金的话,把刀放下,警察将她控制住。苏月盯着周亚天大喊:“你会有报应的!”说完,转过头对警察喊道:“周亚天每次作案都会拍摄照片,那个相机就是证据!”

警察已经将苏月控制住,她被拉扯着往外走,还不忘回过头来大喊:“相机就是证据,里面也有我的照片!”

耳朵里旁传来尖锐的鸣叫,天旋地转的,苏念金心想,我是要死了吗?

晕过去之前,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怪不得。

怪不得这么多年以来,妈妈对她有着几乎变态的控制欲。她不允许自己晚回家哪怕一秒钟,不允许自己跟同学逛街,从不让她在其他人家里留宿。

原来......

12

警察检查了周亚天相机里的胶卷,里面都是他儿子的结婚照。搜查了他的家,也没有找到苏月所说的照片。

二十四小时后,周亚天被无罪释放。

虽然警察定不了他的罪,但影响已经产生,学校停了周亚天的职,撤销了他优秀教师的称号。

为了洗掉身上的污点,周亚天主动联系了电视台采访。他敢肯定,她们没有证据。

采访中他声泪俱下,说自己如何兢兢业业教书育人,展示自己因为吸了粉笔末损坏的肺,他的腰肌劳损、咽炎此刻都成了证明自己无辜的勋章。

电视台还采访了他的邻居,说周老师一天为人和善,乐于助人,每次跟他聊天都如沐春风,不相信他会做那样的事。

与此同时,苏月混迹酒吧的事迹被人拿出来大做文章,就连苏念金暑假染粉色头发的事都被揪了出来,有人造谣,说她母女俩过不下去了,想找个老实人捞一笔,盯上了周老师。

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是亲眼见过。

只有一个人,她死死盯着电视里那张脸,连锅烧干了都不知道。

这个人,就是王杞华。

13

家庭主妇王杞华,送完上幼儿园的儿子,喂完猪,坐在天井里。

章县今年冬天格外冷,她坐在那里,手脚都冻僵了,还是不愿意起来。

她想着周亚天的模样,手里似乎多了把刀,在心里一刀一刀剜下他那张开阖的嘴,他的皮肉,他的心脏。

王杞华的丈夫病了,医生看着体检报告,无奈地摇摇头。恶性肿瘤从他肺部出发,一路过去,铺满整个身体。

治疗意义不大,王杞华却不想放弃,牛建峰拉着她的手说:“留下点钱,要不然你们孤儿寡母......”话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死神已经出发,或早或晚,总会到达。真是奇怪啊,以前不觉得难受,自从确诊,骨头缝里都觉得疼。

王杞华让牛建峰多休息,少费精力。疼的时候,除了吃止痛片,就是看电视转移注意力,时政新闻每天都看,周亚天是本地人,他对这件事很关注。

“要我看就是那对母女的事儿,他一个优秀教师,犯得着去强奸学生。”

牛建峰语气很肯定。

王杞华心像被迁徙的蜂群蛰了,生疼。

“也不能这么说。”她嗫嚅着,想改变丈夫的想法。

牛建峰

被巨痛折磨着,没了刚从医院回来时对生死的豁达。他想活,可是却活不了,他想舒服点,疼痛却游走全身。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王杞华还要来反驳自己,为了不相干的人。

剧痛再次袭来,牛建峰将手边的杯子用力丢了出去,摔得粉碎,他用尽仅有的力气喊道:“怎么不能这么说?我说错了吗?就算是他有问题,难道那对母女就没错?”

那一瞬间王杞华的心,像地上的杯子一样,四分五裂。

剧烈的喘息之后,牛建峰脸色蜡黄,却没忽略王杞华眼中的泪。

“你、你怎么了?”

王杞华看着丈夫,突然不害怕了。丈夫是个快死的人了,或许这是个机会,这辈子唯一一次能把这个秘密倾诉出来的机会。

“他也强奸过我。”王杞华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洪流冲刷进她心里的弯弯绕绕,沟壑间的淤泥重新翻涌起来,心里的苦第一次淡了一些。

时间凝滞在这座外表看起来非常普通的小院子里,从那天起,牛建峰经常一整天不着家,王杞华只当他是生气了。

有一天天黑了,牛建峰把儿子唤回来,说:“我去做饭,照顾好你妈。”

14

牛建峰拿着镰刀赶到时,周亚天正在举行家宴。

儿子带未婚妻回来准备婚礼,周亚天太太在厨房忙碌,正准备端出最后一道菜。

门铃响了,周亚天来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个陌生人。

“哪位?”

“老子是你爹!”

牛建峰闯进去,不等屋子里的人反应过来,挥舞着镰刀朝周亚天砍去。周亚天背部被砍了一刀,血喷溅而出,迷了牛建峰的眼,曹慧兰见丈夫躺在血泊里,举着热水壶冲了出来,丢到牛建峰身上。

热水在他背上炸开了花,散发着淡淡的熟肉味儿,他忍着剧痛,怒视着屋子里剩下的人。

“你的丈夫!你的父亲!他做了什么你们知道吗?”

周涛愣了愣,看向母亲,接触到他的目光,曹慧兰低下头,摆明了是知情的。

“你知道他是强奸犯?”

牛建峰也看出来了,脸上的震惊被更加疯狂的仇恨取代,他摇摇晃晃往外走,血顺着身体往下淌,有他的,也有周亚天的。

临死,他终于能为王杞华做点什么。

老实巴交的丈夫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生活如此幸福,王杞华却总是满面愁容。

现在,他懂了。

确诊以来,他心里拧着一股劲儿,他不甘心,明明一辈子什么坏事都没做,这样凶险的病却找上他。

原来,他这条命另有用处。

“报警吧,让警察来找我。”说完,牛建峰走上了回家的路。

15

热完饭,王杞华来到外面,想要去迎一迎丈夫,却只见远处走来一个黑影,踉跄着。那人走近了,呼吸吭哧吭哧,血从他嘴里涌出,牛建峰终于看了王杞华最后一眼,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警察找到医院的时候,牛建峰刚从抢救室里出来。周亚天没死,抢救了一晚上,在重症监护室。

警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受害者家属。一对母子坐在那里,气氛低沉,不哭不闹,反而在警察问话时对视一眼,摇摇头说什么都不知道。

牛建峰也醒了,知道周亚天没死,挣扎着要从病床上下来,可是等警察问为什么要入室杀人时,他沉默了。

办案民警对视一眼,他们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被害者跟杀人犯居然保守同一个秘密!

牛建峰杀人未遂的事瞒不住,村里人对王杞华一家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怕,又厌恶,明面上不敢说什么,关起门来却什么都敢说。年幼的儿子成了活靶子,王杞华咬咬牙把儿子送到公婆家,每天呆在医院,不回家。

牛建峰做了想做的事,睡眠居然变好了,也不再唉声叹气,怨命运不公。

王杞华却持续失眠。一切因她而起,她想过某一天往事暴露,自己或许会被丈夫厌弃,被世人唾沫,唯独没想过,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丈夫会拿起镰刀,毫不犹豫地挥向那个人。

在王杞华眼里,牛建峰是英雄。

她不能让他死,确切来说,是绝不能让他背着这样的污名去死。

病房里不断有新闻记者涌进来,无论采访时说得多好,一定会公正报道,可登在报纸上的内容里,牛建峰的前缀要么是变态杀人魔,要么是杀人未遂的嫌疑犯。

王杞华跪下来求他们不要乱写,没有用,她关上门拒绝采访,报道写出来只会更恶劣。

不断涌入的记者警察干扰了其他病人的正常治疗,最后因为被投诉,院方要求他们转院。

绝望之下,王杞华想起前段时间新闻里提到过的那对母女,镜头一闪而过,扫到了她家附近的早餐店。

王杞华,一个上学时题都算不明白的学渣,一个结婚多年却浑浑噩噩的农妇,看着丈夫熟睡的脸,立马嗅出了同盟的味道。

一个陌生的名字像听了很多次一样劈入脑海。

一个似乎遗忘很久的名字从心底慢慢浮现。

她要找到她们,跟她们一起,为牛建峰正名,亲手将那人送入监狱!

16

苏月从看守所出来,买了块豆腐吃掉,去晦气。走到小区门口时,她总感觉身后跟着一个人。

苏月进了楼道,那人也跟着走进来,苏月走上楼梯,身后传来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她猛地扭头,跟那人打了个照面。

“说吧,为什么跟着我。”

“我有事请你帮忙。”

“请我?”

苏月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凭什么帮你?”

王杞华扑通一声给苏月跪下了,“我男人去杀周亚天,马上就要被关进看守所了,你帮我一起证明周亚天是强奸犯,给他减刑。求你了!”

王杞华脑袋磕到地上,留了深深浅浅的血痕。

苏月摇摇头,又问:“我凭什么帮你?”

“凭什么?”

王杞华愣住了,喃喃自语道:“凭什么。”

旋即,她抬起头来,目光直视苏月,“1993年10月23日,周亚天在澜市惠民高中教师宿舍强奸了我!我可以出庭作证,让他被绳之以法!”

1993年......1993年,苏月听了,落荒而逃。

是了,那个时间,和眼前的这张脸,她怎么会忘记?

她怎么能忘记!

王杞华没给她机会逃走,追上来,死死拉住苏月。她在这儿等了好多天,好不容易等到她,绝不会轻易放手。

王杞华继续说道:“2007年3月18日,他强奸了另一个女孩。我在新闻里见到过,那个女孩儿,是你女儿!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报警!你的女儿已经被毁了,难道你不想把他送进监狱,难道你想看着更多的女孩被这禽兽毁了!”

苏月踉跄着回到家,关上门,久久回不过神来。

错了,从刚开始就错了,她应该报警的!她应该让警察把周亚天抓起来!

17

陈升从外面回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烤地瓜,“呶快点吃,天热了,过几天就没卖的了。”

董连翘接过还热乎着的烤地瓜,今生第一次对一个人觉得抱歉。

自从收到那条短信,她有了一个奇怪的预感,这样平静的日子不多了。像一个多年来置于黑暗的盲人,董连翘害怕光明,却又期待光明。

章县很穷,为了生存很多人都出来打工,刚开始,有人听出口音,问她是不是章县的。

董连翘工资没要,当天晚上就搬走了。

那时候她模样没变,有时甚至会遇到熟人,她年纪轻轻就怀了孕,自然扎眼,为了躲避可能认识的人,她换了一座又一座城市,最后学聪明了。

她不再爱美,也不打扮,一张脸很快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陈升追她,她直言不讳,陈升,我是有孩子的人!”

“我知道。”他不是傻子。

“我没结过婚!”

“我也知道。”

“我不喜欢你!”

陈升不说话,第二天还来。

这么多年下来,陈升成了董连翘信赖的陈大哥,可是她从来不敢再进一步。

她怕有一天过去的事被翻出来,当污泥傍身,身边多了个无辜的人。可是她又知道,陈升不会走的。

这段时间,关于周亚天的新闻她一字不落地看完了,她听见女主播用专业的语调说出王某以及王某的丈夫,立马就想到了王杞华,她想起那个大雨倾盆的傍晚,两个人彼此搀扶着,说我们要活下去。

她活到现在,够本了!

所以,当她再次收到王杞华给她发信息,说“连翘,我需要你”时,董连翘没犹豫,回了个[杞华,是我]。

18

再次见面,是在澜市一家奶茶店。中间那十几年变成空白,目光对视,两人仿佛又重新回到那场雨里。看得出来,两人过得都不好。

董连翘没去成北京,王杞华也没当上老师,她们风尘仆仆,独自穿过了一场又一场风雨。

“我没想到,你住的地方居然离澜市这么近。”王杞华看着董连翘,

“是啊,我也没想到。刚开始躲躲藏藏,怕人认出来。后来人黑了、瘦了,也老了,走在路上,谁也不知道我就是曾经的董连翘。还藏什么呢?索性搬了回来。你呢,为什么找我?”

“我男人知道了过去的事,想杀周亚天,没杀成!”

听了王杞华的话,董连愣了愣,“有种!”

王杞华抬起头,先是不解,却又在遇到董连翘的目光后,笑了。

笑容凝固在脸上,像戴了层不合尺寸的面具。

“他病了,活不了了,可是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死。我找你,是想求你,跟我一起作证,证明他没有滥杀无辜。”

“然后呢?”董连翘一双饱含风霜的眼突然充满迷茫,“杞华,你有没有想过之后的事情?”

“之后的事情?”王杞华眼睛里露出不解。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我带着伤口活着,有时候觉得生不如死。可就算上了法庭,周亚天判了刑,然后呢?我们就能开开心心过日子?”

“我、我不知道。” 王杞华嗫嚅着,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说道:“可我想试试。你回来了,说明一切还有希望,不是吗?

“连翘,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这些年也过得不容易,我也是。

“新婚之夜,灯早早关了,他的身体压过来,像一堵墙,那一次我醒着,却觉得做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噩梦。结束后,我偷偷戳破手指把血滴在床单上,他没有发现。结婚两年,一直没怀孕,心想会不会是那次伤着了,我偷偷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没事,可能是心理因素。

“你知道吗,我当时怕极了,我怕她看出来我被强奸过,县城就这么大,很容易被人发现的——”

提起过往,王杞华觉得自己又变成阴沟里的老鼠,肮脏恶臭,小心翼翼。

董连翘听见从心底传来一声叹息,把纸巾递过去。

王杞华擦了擦鼻涕,继续说道:“我想过的,要把秘密带进坟墓里,可是我有时候又在想,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坏人逍遥法外,伤害一个又一个人?前段时间,他又强奸了一个女学生,可是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证据都没了。那个女学生自杀被救了回来,现在就坐在你身后。”

19

被王杞华找到那天,苏月一路溃败躲回家里,门一关,黑暗笼罩住她的眼。

厚厚的窗帘关着,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霉味儿,餐桌上摆满了盘里,白色的蛆从里面纷纷掉下,落在脚边。

“念金——念金?”

苏月带着恐惧,一步步挪到卧室,床上躺着一个小人儿,她凑过去,看见那个小人儿还在均匀地呼吸,心一下子活了过来。

她的念金还好好活着,苏月就活着。

“妈我们报警吧。”

苏月刚要回头,身体却被更大力抱住,“刚才你跟那个阿姨的对话我都听见了,我们报警吧。”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如果这件事情闹大了,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妈妈,你说如果当初你报警了,还会有今天的我吗?”

苏月眼神震动,是啊,这么浅显的道理,她居然现在才明白!

命运一环扣一环,终于走到她们不能承受的境地。

苏念金身上还残留着万念惧灰的死气,那种感觉太熟悉了,董连翘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身边坐着的,应该是她妈妈。

20

董连翘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受过伤,却已经长大了,伤口虽然结了痂,那痛感却终生跟随,所以更不敢轻易碰触此时还血淋淋的伤口。

但总要有一个人开口。

王杞华先来,接着是董连翘,就在她们以为苏念金是最后一个的时候,苏月缓缓开口,原来她才是四个人中第一个受害人。

与此同时她们意识到,受害人,绝不可能只有四个!

还没商量出对策,电话响起,王杞华接起电话,声音颤抖。

牛建峰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警察拿来文件,要对其进行转移,经过楼道口的时候,牛建峰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四人赶到时,楼下已经拉起警戒线,牛建峰的身体四分五裂,以落地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王杞华看着牛建峰,想起她人生中很多事,好像是如此,看起来是个平淡开始,结果却是往事不可追的珍贵曾经。

牛建峰死了,草草埋在了紧挨着后山的坡地上,孤坟一座,村里人沾亲带故,不让他进祖坟。

过了头七,王杞华将儿子交代给公婆,跟苏月回了家。

董连翘也来了,四个人坐在客厅,将周亚天欺骗、伤害她们的过程尽可能写得清楚明白。从白天到黑夜,饿了,就去煮面条,渴了,就去烧热水,书写数次中断,停下来的人去外面透口气,回来继续。

尽管很难,没人想放弃。

处在重症监护室的周亚天随时可能死去,她们必须要在之前把他的所作所为公布于众,否则周亚天一死,一切将死无对证!

当黎明的光再次照进来,过往的伤痕被刻到纸上,背负已久的钝痛在沉默中蔓延。

短短两天,她们深刻了解到周亚天操控人的手段,不用想就知道,这样的人,是不会让自己停下来的,周亚天的犯罪一直在继续,那么受害者......就绝不会只有她们四个。

恶魔不会停止!

董连翘、苏月、王杞华,她们像隆冬时节的蝉龟,缩在冰天雪地里太久了,久到她们以为世界就是如此。

可是当她们重新看见彼此,感受到伤痛以外的东西,世界上还有很多像苏念金这样的孩子。

那么,就让她们这些大人来结束这一切吧。

这一天,派出所里来了三个女人。她们有一个共同目的,那就是状告澜市一中人民教师周亚天,在任教期间数次强奸加害女学生。

三个女人牵着手站在那里。这一次,她们不再觉得羞耻,也不再选择逃避。

做错事的人是他,下地狱的也应该是他!

21

事件中的两个人,一个重伤,一个跳楼,结合前段时间有人劫持周亚天,扬言他强奸幼女。一个曾经的省级优秀教师,涉嫌强奸,而且受害者可能还不止一个,影响恶劣。公安机关决定由刑警队大队长秦昊天带队,正式立案调查。

高考毕竟是千军万马走独木桥,发生这样的事,很容易动摇学生。省厅施压,要求尽力查出真相。

周亚天经过全力救治,已脱离危险。第一次审讯在病房里发生,刚开始,周亚天一言不发,任凭警察问什么,都说自己不知道。

警察拿出作案细节,周亚天不再简单地说自己冤枉,他拖着虚弱的身躯,指出其中漏洞。

“竟然说我是在教师宿舍强奸了她们,您知道我们当年宿舍隔音多么差吗?别说强奸,就是批评打骂学生,都会被邻居知道。”

“受害者说你使用了迷药。”

“证据呢?”周亚天摊摊手。

如果有证据,上次他就不会从警察局走出来,至于照片,他藏在很安全的地方,没人知道。

“那个人怎么回事,为什么想要杀你?”

周亚天抬起头,露出看白痴一样的表情,“是他要杀我,我还想知道原因呢。”

问来问去,周亚天如滚刀肉,一无所获。

“队长,您觉得他是无辜的吗?”从医院出来,小邹问。

秦昊天想起家中的妹妹,叹了口气,申请调了一名女性警员陪同调查。

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一场雨来得急,他和小邹被困在苏月家楼下,眼看雨势没有要停的意思,他点了份面,刚吃,就听见旁边有人议论。

“母女两个一个比一个骚,说不定还是她们主动勾引的呢。”

“别瞎说!”老板娘拎着滚烫的汤勺走出来,“人家母女是相依为命的正经人,你们再造谣就给我滚出去。”老板娘将汤勺挥舞出去,大有赶客的架势。

两人被撵了出去,在门口大喊退钱。

老板娘掏出二十块钱丢出去,“快滚!”

老板娘仗义执言,周围人一片叫好。

秦昊天和小邹对视一眼,看来这母女俩人缘很好。

小邹明白老大的想法,亮了亮证件,说明来意。老板娘一听,立马嘱咐老板给俩人送一碟酱牛肉,随即坐下来。

“我跟你们讲哦,那些人就是喜欢造谣。她们母女俩经常来我这里吃面,记得有一次,那是一个冬天,我家小儿子发高烧,外面下大雪,还是人家帮忙把孩子送去医院的。

“那个小姑娘更是有礼貌,每次见面都喊我小姨,哎呀作孽啊,好好一个孩子给毁了!”

22

没想到母女俩风评这么好,见了苏月,秦昊天决定开门见山。

“你说周亚天当年强奸你,可有目击证人?”

“没有。”

“可留下什么物证。”

“没有。”

“关于苏念金被强奸,你知道多少?有没有目击者或者证据?”

相比刚才强撑出的无所谓,苏月突然变得沉默。苏念金受伤害,比她自己受伤害要难受一千倍一万倍。可是事关真相,她还是把自己那天知道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跟秦昊天说了,包括后来医生的诊断。

秦昊天仔细核对四份证词,所有细节都能对得上。

“可惜没证据。”

没有证据,意味着无法把周亚天绳之以法。

周亚天马上就可以出院了,有一点秦昊天的看法跟她们一样,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停下犯罪的脚步。他不想等下次伤害发生后再抓到人。

调查停滞在这一刻。与此同时,有两个人陷入深深的挣扎。

一个是苏月,一个是董连翘。

没人知道,她是1993年夏那次强奸事件的目击者!

她不知道现在出来有没有用,警察会不会认为是她们三人串供,起到反作用。

她更怕说出真相后,董连翘和王杞华会怎么想?

她们会觉得她苏月是个恶心的人!

是畜生不如!

可是不说,心头难安。

与其同时,董连翘也犹豫着。

时至今日,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小奇是周亚天的儿子。

他的存在,是给周亚天定罪的最有力的证据,可是小奇今后的生活怎么办?

她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打了一个死结,要解开这个结,就要剜开她的心头肉。

当年弟弟的死说不定也会被翻出来,小奇会成为杀人犯的儿子!

23

与此同时,她们三人的信息被暴露了。四个受害者的脸先于施暴者被刊登在报纸上。

王杞华失去了丈夫,现在又被赶出来,村里人容不下她,孩子被公婆藏起来,还没给丈夫讨个公道,她就成了孤魂野鬼。

董连翘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招待所以房间漏水的名义将她的行李丢了出来,澜市的招待所就那么几家,为了给等入住的客人消遣,前台都会放几份报纸,董连翘一来,谁都能认出她。

苏月好一些,毕竟是自己家,邻居们再愤怒,只会嚼嚼舌根做不了什么。知道她俩的困境后,苏月给秦昊天打电话,拜托他帮忙把人找到,带去她家。

董连翘拎着行李,在澜市大街上走着。一辆警车停在路边,秦昊天从里面走出来。

秦昊天告诉她们,周亚天断定她们没证据,为恢复名誉,扬言要进行反诉,一旦成功,她们三人会因诽谤侮辱罪入狱,连同苏念金都需要公开道歉。

三个女人勇敢了一把,又被逼得重新缩回壳子里。

被黑夜笼罩着的三个人,纷纷想起这些年,她们惧怕夜晚,也惧怕雨天,一个藏在家里做主妇,一个躲在烂泥里过生活,还有一个,只有手起刀落,看见血从鱼身体里流出来,才觉得稍稍有些痛快。

苏念金转学了,她很勇敢,在新的学校,即便可能被人认出来,被人围观,她坚持去。她说不想一辈子躲在家里。

是啊,为什么要躲?为什么要藏?

苦难化作利刃,为什么戳穿的不是施暴者的心脏?

饶是苏月做足了心理准备,在讲述那件事时,还是比想象中艰难。

因为从这一刻开始,她的灵魂将永远低人一等。

听见苏月讲起那个下雨天,讲到她俩跟在周亚天身旁时,苏月其实一直在默默注视着她们,董连翘和王杞华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哈哈!”王杞华突然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报应啊,哈哈都是报应,你对我们的苦难视而不见,现在轮到你女儿了!”王杞华刚死了丈夫,现在有家不能回,说起话来更是肆无忌惮。

“啪”一个巴掌响起,王杞华捂住脸。

“你可以说我,但是不能这样说我女儿!”

苏月的话令她俩沉默下来。

苏月说得对,苏念金是无辜的,她还是个孩子。

而且说到底,董连翘和王杞华知道当天的事并不能怪苏月,错的是她们自己,做坏事的是周亚天。就算那天苏月跑出来告诉她俩周亚天是禽兽,她俩也未必信。

“好了,我把藏在心底二十多年的秘密说出来了,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以后到了法庭上,我也会照实说。”

听了她的话,董连翘和王杞华对视一眼,明白了彼此眼中的担忧——这事儿上了法庭,早晚得传出去,到时候苏念金往后的日子恐怕比现在还难过。

24

“被告,我们走访了你的学校,周围同学说你跟苏念金关系亲密,作为一个老师,你没觉得有问题吗?”

周亚天出示了省优秀教师证书,“作为一名优秀教师,对自己的学生示以关爱,我认为这正是师德高尚的表现。对于家境有苦难的男同学,我也足够照顾。”说完,把证人请上法庭。

周亚天是个处事圆滑的老手,或者冥冥之中他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给自己造了这么大的烟雾弹。

依次走上证人席的是五个衣着朴素的男孩子,他们分别说了上学过程中周老师对自己的帮助,表达了对周老师的感激之情。

由于证据稀缺,法庭上根本没有辩的必要,似乎她们来,只不过是想为多年的执念画上句号。

“原告可有证据?”审判长问。

“我有!”

苏月站起来,用眼神示意律师。律师明白她的意思,申请证人上庭。

“尊敬的审判长,我是苏月,是受害者苏念金的母亲,是周亚天强奸案的受害者之一,也、也是93年周亚天强奸案的目击者!”

苏月话一出口,引得全场哗然,在他们眼中,即便周亚天获罪,苏月也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受害者。

“肃静!”法槌落下,将一庭聒噪熄灭,之后法官宣布,作为当事人以及当事人的母亲,她的话,法庭将不予采信。

25

法庭不远处的招待所里,陈升带着陈小奇早已等在那里。

“爸,妈妈什么时候来啊。”婚礼一结束,小奇就改了口。

“儿子,你已经长大了,爸爸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随着陈升的讲述,少年心底的疑惑似乎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他没有爸爸。为什么每次说起爸爸,妈妈都会变得很奇怪。为什么无论他多乖多努力,妈妈的眼神都会不经意间流露出厌恶。

真相席卷了小奇的心,说摧枯拉朽也不为过。

“小奇,我们要帮助你妈妈,你妈妈在庭审现场,我们要帮她。”

帮她?

小奇的眼泪从眼眶里流下,他捂住眼睛,贪恋眼前的一片黑暗,最终,啜泣声变成大哭。

“陈叔,我还能叫你爸爸吗?”

得到肯定回答,小奇嘴巴一撇,更委屈了,“可是爸爸,我是、我是——强奸犯的儿子!”

小奇说得无比艰难,仿佛那三个字用光了他所有力气。可陈升听懂了,他抓住小奇的肩膀,说道:“小奇,看着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尽快给你改名字吗?”

“为什么?”

“因为我想告诉你,你永远是我陈升的儿子!”

庭审现场的焦灼很快被打破,审判长宣布,如果没有新的证据,庭审即将结束。

董连翘申请休庭。

“休庭?你还有什么办法?”王杞华想起法庭上董连翘的目光,问道。

“还能有什么办法,结束吧,快点结束吧!”苏月已经没了斗志。

董连翘没有回答,她拨打了一个电话。

三言两语交代完,董连翘挂断电话,告诉其他人,当年被强奸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

经过最初的挣扎,董连翘反而平静下来。她将伤口撕开,将过去袒露,将她这些年回避的一切展现在众人面前,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雨天,她从梦中醒来,身上不着寸缕!

可这次,她是真的醒了。

“证人席上站着的是我儿子,出生于1994年8月23日,也是周亚天的儿子!

“四十周,是我孕育生命的过程,也是我不断自我怀疑的过程。我一直想,要是我那天没踏进那个房间就好了,要是我临时有事没去就好了,要是我肚子里没这个孩子就好了——”

小奇看着妈妈,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把住旁边的围栏才勉强站住。他是个孝顺孩子,却从今天起知道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

“可是没有如果,在那个雨天,我踏进了那间房,一切都发生了。小奇,妈妈要告诉你,妈妈没有错,你也没有错。错的是他!是周亚天这个恶魔!”

听了她的话,小奇猛地抬起头,光扫过他,将原先破碎的脸一点点愈合。

周亚天坐在被告席上,看着小奇有些熟悉的面孔,他知道,没机会了。

周涛看着父亲,又看看站在证人席上的孩子,摇摇头,失望地离开了。

每一步,周涛都走得无比沉重,每一步他都在想,父母子女一场,他居然从未认识过他们。

儿子走了,周亚天本来紧绷得身体萎下去,软软靠在椅子上,说我认罪。

没过多久,周涛带着母亲去了国外,房子卖不出去,有人从他家经过,发现原先打理得很好的园子早已荒废了,长满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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