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后，这是他第一次约朋友出来吃宵夜，他早早地已经来到了河边的烧烤店前，找老板拿了半打啤酒后就径直走向河沿已经摆好的圆桌，桌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塑料膜，风一吹，那膜更是不想在桌上再多留一秒。佳明快几步上前将酒放到了桌上。

佳明并未多想，朝东坐了下来，小河就在他的右手边。老板娘走过来递上菜单，还有四五个一次性塑料杯，佳明示意放在桌上，晚些时候等人齐了再点。还没等他动手，老板娘不问就给他迅速开了两瓶啤酒。看见这一幕，佳明的心里有些恼怒，却也选择忍耐下来。老板娘走后，佳明倒满一杯啤酒一口喝下，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食道进入腹中。

佳明拿出手机给朋友海浪发了条微信，下班后直接来蓝天烧烤店。河沿边的饭桌空荡荡的，目前也只有他一人坐在这里而已。当然了，河道沿岸不止这一家烧烤店。至于为什么佳明会选择这一家，大概许久没有出门脑壳昏了吧。

经过将近一年的争吵和拉扯，终于在一个月前把离婚证办了，再加上没有工作的他有了出远门，换一个城市生活的想法。他将这个想法跟父母说了以后，迎接他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谩骂。今天他也想问问海浪的意见，可他的心里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主要还是想找人倾诉一下自己心中的苦恼。

佳明出门早了些，一时半会儿朋友应该也来不了。他起身到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包花生来下酒。他眼睛的余光瞟到老板娘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原本烦闷的他更加不爽，怎么就偏偏选中了这么一家店。

他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着花生，喝点酒，呆呆地望着平缓流淌的小河。有那么一刻，他仿佛与河有了情感上的交流，就这样地躺在那里，未来不会有任何的变动，就一直等待干涸，等待雨淋。自己决定不了任何一件事。可人终究不是河啊，他想着自己的人生勉强过半，34岁的年纪并不是就只能等待死亡这一个结果。也许，我也能抛弃六便士，找到自己的月亮成就一番事业呢，佳明此时的内心就如此坚定地想着。

他随手一粒花生想扔进嘴里，可心中幻想的帅气“投篮”并没有出现，花生掉在了地上。他瞟了一眼周围，没人看见便尴尬地喝了一口酒，回想自己将近一半的人生，还真是每一步都选错了一样。

阵风不时吹过，当佳明的发梢被吹起时却让他想起梁朝伟在电影中忧心的模样，瞬间自己的帅气在心中增加了几分。此时，他也想起了中学时还曾有女生夸过他有点小帅的话。心中的自满不免又增添了些，甚至觉得前妻和自己的离婚是对方一生中以前没有过，未来也不会有的一大遗憾。

佳明一个人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偶尔抿一口酒，似乎本就应该是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直到天色暗淡，路灯亮起，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个人已经坐在这里好久，拿起手机却没有朋友回复的消息。他心中不免疑惑，海浪虽然大大咧咧，可也不是一个会放鸽子的人。如果真的破天荒没来，那就当自己一个人散心吧，佳明心中这样想着。

一个人慢悠悠地喝了三瓶酒，好在佳明酒量一直不错，这也不算个啥。河边散步吃饭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一个人独自喝闷酒显得与这里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他忍不住发了一个催促的信息给海浪。

此时，佳明内心还是挺害怕碰见熟人的。虽然他离婚的消息除了父母暂时还没有传播出去，但不善于撒谎的他，还是担心在与人聊天中被人看出破绽。人来人往的街道中，没人注意到他，他却观察着行人。躲无可躲，看人是为了不被人看见，生活中，他也总是在这样的撕扯中过活。

直到他感觉背后被别人的椅子接触到，他才回过神来。身后传来不好意思的声音，他感觉有点耳熟，转过上半身看去，却又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便继续开始喝起自己的酒来。耳朵仿佛这时候也变得更加的灵敏，只听见有人说，你再看看那是谁？佳明不自主地往街上瞟了瞟，即便没抱什么期待，却也让他觉得孤独的氛围越发浓厚起来。

突然佳明的肩膀被人拍打了一下，他转头看去，又是那人，请问你是有什么事吗？那女人和她的同伴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真没认出我们两个啊？他起身仔细看了看，确实有些眼熟，努力回想着说，“高中同学？哎呀，真的一时都没有认出来，十多年都没有见了。”

那女人有开玩笑似的说，“你再想想，我和她叫什么名字？”这个问题可难倒佳明了，虽说是实实在在的同学，但高中他几乎和女生都走得不近。他支支吾吾半天确实也回答不上来。那女人见状也不过多为难他了。便说，要不，拼个桌？看你一个人，和我们一起热闹热闹，怎么样？

佳明思考再三，拿起手机看了看还没有海浪的回复，多半是被放鸽子了，他也就答应了下来。他将没喝完的酒顺带提了过去，背后就是小河。另一个女人忙说，“怎么了？听说你在市里当公务员，前年的同学聚会你可以都没去啊。当官了，老同学都不认了啊。”

佳明无奈地表示，“哎，就一底层干活的，哪有什么当官的命哦。”

“老同学，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啊，当初高考，你是班上唯二考上985的。当时一直以你为目标呢。还和你坐过同桌的那个，李嘉。她可能你想不起来了，我印象中你们几乎就没有任何交际，我和她都是快高考了才熟络起来，一直联系到现在。对吧，张青。”

“哦哦，经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佳明忙说。他真不是客套，他对李嘉还是有些印象的，高中的时候读书特别刻苦。只是成绩一直处于中上的水平。对了，她……想到这里，他也是就此打住，十多年不见，提过去不开心的往事就确实不应该了。

张青举手招来老板娘，“加几个菜吧，佳明，小嘉，你想吃什么？”两人表示随意，张青便熟练地再增加了三道特色菜。

李嘉打趣道，“还是富豪太太懂得吃啊。”

“开个小公司，有几个门面就是富豪了啊。那这县城一块板砖下去，岂不是砸死一片有钱人。哈哈哈。比不上你啊，李博士。”

佳明从谈话中知道高中曾经不如自己的人，现在过得比自己好多了，心里有些酸楚。强装镇定地说，“哟？李嘉，你还读博啦？真的优秀，不像我，本科毕业就没有继续再读了。”

“哎，你那是本科已经够好了，毕业就能找到好工作。我这个是没办法，现在就业环境太倦，我专业也不太行，不往上读实在没出路。咬咬牙，家里贷款，就去日本读博了。现在也才还完贷款不久。没你们日子过得潇洒。”

佳明听到这里感到明显的震惊，“你去国外读博了？”

嗯……李嘉点点头，脸上有一抹淡淡的微笑，她对佳明的吃惊感到愉悦，也稍微满足了自己内心小小的虚荣。

“你这……不显山不露水，得敬你一杯。李博士。”佳明瞬间觉得眼前这人比几秒前还亮眼了不少。

老板娘将菜端了上来，张青便招呼着两人快动筷，声称这几道菜可是烧烤店里的招牌菜，两个人不怎么回来，这次可得好好尝尝。

“对了，佳明，你和我们拼桌了，嫂子一会儿来了，我们不会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吧？”

佳明看向两人，想了“好久”还是决定直说，“我已经离婚了。不是在等她。”

其余两人吃惊地看着佳明，张青缓缓开口，“你这是，给我们爆了一个猛料啊！”

“什么原因呢？孩子跟谁啊？”李嘉紧接着问。张青抢答，“哎呀，没孩子，结婚四五年一直没孩子。”

“那……你们这是因为不孕？”

看见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佳明心想早知道自己撒谎多省事。这个话题看来现在已经成为今晚话题的重要议题了。

两人见佳明一直闭口不谈，便安静下来盯着他，像是他的脸上写着答案。他拿起一根香菇串，送到嘴边又放了下来。“只是相互厌倦了而已。”

听到这个答案，两人面面相觑，这是她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答复，背后或许有她们想不到的隐情，但面对多年未见的同学，实在不好刨根问底。

张青急忙转移话题说道，“你们猜猜现在我们高中的校长是谁？”

李嘉一直在外自然不清楚这些，佳明知道但还是选择不说。

“哎呀，你这出去之后就不怎么回来，消息可真的一点都不灵通了。”

“到底是谁啊？”

“就是我们的英语老师啊，你不知道他这几年真是事业家庭双丰收，老来得子，四十多岁才生了个儿子。”作为爆料人的张青，表情自然是神气不少。

当校长这事，佳明自然是知道的，至于老来得子他也是第一次听说。但两人转念一想，此时在座的人有可能就是因为不孕才离婚，自然有些心虚，心中埋怨自己真是哪壶不该提哪壶。张青忙夹起蒜蓉茄子吃了起来，却被蒜的气味呛到了。她都被这一幕感觉到尴尬。

佳明见状起身准备离开。李嘉急忙拉住说，“再坐会吧，张青这人口无遮拦的，以前就这样，你别生气。”

张青缓过来后也急忙解释，“对对对，你千万别跟我这烂嘴计较。说的话你就当放屁，千万别往心里去。”

“哎，没有，我就是去上个卫生间，我去去就回来。”两人这才没有挽留，心里的内疚也因为这句话而平复了不少。

当佳明回头看向桌旁的两人时，一切的窃窃私语仿佛都成了对他个人的嘲讽。他慢悠悠地走向附近的公共厕所，厕所浓重的氨气让他感到不适，只想尽快逃离这里。回去的路，他走得更慢了，一旦面临让自己不舒服的事，他的第一反应永远是逃避，总觉得不是大问题，时间可以解决这一切。

我就恶心你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在这个家庭中你永远是弱势的一方，永远是我在无理取闹。佳明想起了以前和妻子的争吵，瞬间打了个冷战，人也清醒了不少。他环顾四周，像是想在这一簇簇的人群中找到一点让他感兴趣的地方。

佳明走到一清吧门前，小院里摆放的几张桌子都坐着人。直到他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佳明快几步走到那人身后，稍许用力打向那人的后背。啊……那人转过身来，“兄弟啊，你这用不着这么生气吧，你和美女喝酒我不去掺和，这样不好吗？”

“你有脸说，我等你那么久，结果自己一个人偷跑来这里，干嘛啊，不好意思上前打招呼啊。人家都放下了，你忧郁个什么劲儿呢？”佳明拿起桌上的酒喝了起来，“你可真不够意思，把我撇在那里，自己一个人躲在这里喝好酒。”

海浪有些狡黠的目光看着佳明。“瞧你说的，来来来，要不你就在这里喝着，不回去了？”

“你以为我是你啊，再过十五分钟，我装醉，你过来接我。我也确实不想再待在那里聊这聊那了。”佳明一说完，海浪就做了一个OK的手势。

心中有了计划，佳明也想速战速决，早点离开这里。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瞬间舒畅了不少，步伐也轻盈了起来。烦恼一个覆盖一个，大家总是看见离自己最近的，一旦有了解决之法，便也暂时得到了解脱。

“你这卫生间去得够久的，以为你掉进去了，我还催李嘉去救你呢，哈哈哈……”

看见张青这样，佳明更是感谢自己的决定。“来来来，我们好不容易碰在一起，为多年的重逢，喝一杯！”其余两人也跟着一饮而尽。

趁着一点醉意，李嘉说话也是越发胆大起来，“你知道吗？佳明，以前高中我就觉得你学习特好，不论我怎么努力，就是连你的尾灯都看不见。高中我还喜欢过你，别人给我表白我看都不看一眼。到了大学我努力读书，希望通过考研能够弥补两人学历上的差距。结果一不小心读到了博士，哈哈哈……”。

“要不？趁现在佳明也单身一人，你俩要不要再续前缘？”张青说到这里，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佳明的脸色煞白，显然他并没有想到会出现这般尴尬的场面。

见佳明没有回应，李嘉忙自圆说，“哈哈哈，都十几年前的事了，你不会当真了吧。闹着玩呢，你别不经吓啊。”

“瞧你这样，你一个二婚的，人家博士，哪点配不上你了。”张青莫名有些愤懑道。

佳明听到这里，心里像是被狠狠地刺上一刀。“我二婚怎么了，二婚就低人一等吗？”佳明放大了音量，声音有些哽咽，但还是忍了下来，实在不想在外面争闹起来丢脸。

此时，场面有些失控，李嘉拍了一下张青的手，使了使眼色，“她这人，就是嘴毒，心不坏的。大家难得一见，我替她向你赔个不是。抱歉。”李嘉端起一杯酒，一口闷了下去。张青见状，也随着喝下一杯酒。

佳明努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表示，没事，她也说的事实。现实就是这么的残酷，不论你是谁，不管你愿不愿意。三人默契地不再提不愉快的事，依旧喝着酒。不是假装，佳明或许真的醉了，看见海浪走到了他的身边，可是他明明感觉才过几分钟，怎么时间一下子过得这么快。

“你来了。”佳明带有醉意的三个字，也是告诉另外两人，其实今晚自己等的是他。

“你醉了。”

海浪将旁边已经散场的一把椅子过来，坐在了李嘉和佳明的中间。

“你怎么才来？他等了你好久？”

“今天工作上有点事耽搁了。现在来得正是时候。”桌上的菜已经吃得七七八八，酒也因为人的齐全而喝得差不多了。李嘉看见海浪的眼神有些嫌隙，可她知道如果自己表现出来，那才是对海浪的侮辱。十多年不见，海浪的皮肤更加黝黑，体格也是壮硕了不少。

海浪不想过来，可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四人好像回到了高中，只是大家那时不懂事，过了十几年，似乎人还是没变，依旧“不懂事”。

“以后有机会再见，你们要是没醉的话，我就送佳明回去了。”海浪拉着佳明站了起来。其余两人也没好意思继续坐着。

“你送他回去吧，我们两人还要坐会儿。”

海浪看向说话的李嘉，是的，她确实和过去不一样了，人一直在向前走，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循环往复地打转。

他高中毕业后只读了一个职业学校，现在也不过是在一家汽修厂工作。海浪觉得自己的生活充实，也有在这个不大的地方养活家庭的能力，他已经很满足了，不要过多的奢求成为了他的生活信条。

只是站在阳光下，海浪不可避免的看见了每个人脚底“阴暗的地方”。

“好的，那你们吃。有机会再聊。”

佳明带着摇摇晃晃的灯下的影子走了，海浪走在一旁，两人知道身后应该有人在注视着，心中蓦然觉得自己像是人海中孤勇前进的战士，亦或者只是战场上失败而归的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