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庄
(一)
春晓觉得脑袋沉如千斤,如一块磐石。摊开的书本,写了一半的作业,在眼睛里愈来愈模糊。终于,眼皮一耷,钢笔从虎口处滑落,整个脑袋重重地压在左胳膊上。
那张比她年龄还大的木桌子不由自主踉跄了几下。
“春晓,收了桌子,先吃饭。”春晓妈盛最后一道菜时,像往常一样喊道。
没有人应声,出来后发现春晓不对劲,赶紧双手在围裙上搓揉几下,手背挨向春晓光洁的额头,滚烫滚烫的。
“春晓,春晓!快起来,我们去看医生。”春晓妈有些慌,扣了饭菜,就搀着春晓往外走,春晓恍恍惚惚地,靠着妈妈的肩头。
一会儿,就到了。
“菊香太太,你们在吃饭啊。”春晓妈领着春晓进门,就看见一屋子的人正在灯光下吃晚饭。菊香一只手残疾,五个手指头向内蜷曲着,似乎能抓握住一个鸡蛋,手背上皱皱巴巴,像几条干枯的蚯蚓标本覆在那里。
“是啊,今天割麦子,最后一块田割完回来就晚了。”菊香放下碗,站起来,一双筷子在蜷曲的左手指里摇摇欲坠。
“这下要耽误正良兄弟的晚饭了,春晓放学回来就没精神,现在才发现发烧了。”
碗碟声响处,站起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雪白的衬衣,晃眼。在乡下很少见谁穿纯白的衣服,成天在地里汗流浃背挥汗如雨,谁会弄件白衬衣穿上?
“不碍事,不碍事,过来先量个体温看看”。
春晓跟着菊香的大儿子正良走到旁边的房间,正良把体温计甩了甩,让她夹到胳肢窝里,坐着等。同村同组又是同姓,春晓妈和菊香都是勤劳的农村妇女,平日里关系客客气气,免不了拉几句家常。
“上几年级了?”正良问春晓。
“初一了。”春晓答着,虽然家挨的近,但她毕竟是个孩子,春晓对他们一家的了解都是从大人的闲聊中得知的。她知道正良父母在村里憨厚老实勤勤恳恳是出了名的,夏天大中午的,还能看到他们从地里劳作回来的身影。目前只有大儿子正良成家了,另外两个儿子尚未娶媳妇。听说正良娶的是城里的女子,去城里里待了几年,却不知他何时又回到村里,还开了这样一家小诊所。
“喔,时间到了,体温计给我看看。”春晓把体温计抽出来,那只修长的干净的手接过去。
“嗯,38.8度,体温很有点高。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春晓说喉咙疼,回来后听到这孩子又咳了几声,我忙着做饭,也没当回事,是我大意了。”春晓妈站在门口有些内疚。
“嘴巴张大看看。”
“扁桃体化脓了,是这个引起的感染发烧。打三天小针,就没事了。”说着他开始配药水,随即拆出针管,装上针头。
春晓把裤子褪下一点,露出小半个屁股。她悬空坐在椅子上,紧紧闭着眼睛,连带眉头蹙到一起,死命咬着牙,铁棍都休想撬开一丝,右手抓住裤腰,就势捏成一个拳头,就怕那细长的针头,戳进她的细皮嫩肉里。
擦碘伏时,一阵清凉袭来,她不受控制地躲闪了一下。
“还没打呢,先消毒。一会儿就好了,越是放松越是没感觉,不要紧张。”正良的声音很温柔,比村里医务室的医生更和蔼一些,似乎受了城里人的熏陶,不像乡下其他男人要么粗大嗓门,要么恶声恶气。
说着话,一针就出其不意扎进肉里,春晓的右手捏出汗来,她感觉到药水缓缓注入,针眼处一阵阵胀痛。
听到正良说好了,春晓赶紧提起裤子,站了起来。
“先不走,我跟你按摩一下经络,人会舒服很多。”
春晓听话地回到椅子上,正良在她头部和脖子的几个穴位处,依次按开。手的温度正好,力度也正好,上了一天课的春晓感觉很轻松舒服,她闭着眼睛整个大脑慢慢放空了。
春晓妈站在房间口等候,把春晓交到医生手里的那一刻时,她一颗扑腾扑腾的心才落回胸膛。春晓还是小时候高烧过一次,全身滚烫,眼珠都烧红了,差点脱水,把春晓妈吓得不轻。
(二)
第二天中午,春晓回家吃饭。
“春晓,你吃完饭后自己去正良那里打针,打了就直接去上学。”
“妈,正良什么时候回村开的诊所啊?怎么没有听说啊,那我们村的医务室不是有竞争对手了吗?”
“我听正良妈说,他是跟他老丈人学的医,老丈人家都是城里人,不知道什么事闹翻了,他就一气之下把东西都搬回来了。对了,我去田里收割麦子,钥匙你就放门洞里。”春晓妈戴上草帽,拿着镰刀和一满壶凉茶叶水往外走。
春晓没什么胃口,喝了一点粥,就往正良家的方向去。
乡下的中午很安静,打早工干活的村民一定要在饭后要打个盹儿,一向警惕性很高的黄狗看到人来也懒得叫唤一声,一动不动趴在树下闭目养神。远处的田野里也有寥寥可数的人影晃动,急着把麦子收进粮仓,唯恐变天下雨。
“今天感觉怎么样?”正良从房间出来刚好看到春晓。
“嗯,喉咙没昨天疼了。”春晓答着。
“还有两针打了,就会好了。”正良洗了手便回房间配药。
春晓这才认真看这个房间,一半是诊所,有个装着各种医药用品的大木柜子,另一半是一张双人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带花边的绸面枕头搁在被子上面,竖条纹的浅色床单铺得没有一丝皱褶,这应该是正良的卧室。
针很快打完了,春晓正准备走。
正良叫住了她:“春晓,你等一会儿,我再帮你按摩一下经络,这样提高免疫力,好得更快些。”
春晓看看上学时间也够,就像昨晚一样端正地坐在椅子上。
“坐床上,上半身躺下去。”
春晓看了一眼床,有过一丝迟疑,但还是顺从地坐在边上,她什么都不懂,只能听医生的话。奶奶一直说,春晓从小就很好带,不哭不闹。她一直是个乖乖女,乖乖地听父母的话,乖乖地听老师的话。
她躺下去后,正良走过来,她开始有些忐忑不安。正良把她空荡荡的衬衣掀起来,少女本能的羞耻心,使得春晓下意识地把手放在雪白的肚皮上,试图遮挡什么。
“一会儿就好了。”正良一边轻声说一边将她的双手分别放到身体两侧。
在这个三十岁的男人眼里,春晓是个没有长开的姑娘,一躺下去,胸部跟肋骨一样平坦。瘦瘦弱弱,白白净净,像营养不良的豆芽菜。他的手在春晓腹部顺时针画圈,慢慢地,圈的范围在不断扩大。双目紧闭,神经紧张的春晓感觉正良的手伸进了小背心区域,她赶紧扬手护住。
春晓的手再次被拿开,随后裤子也被往下扯,她感觉脸涨得通红,手直接捂上来。
“春晓,放松一点儿。”
春晓觉得很难堪,却不知道要怎么办。正良的一只手画圈时,从她的胸部一次次掠过,另一只手直接抚摸到了她的下体,正在生理期最后一天,她度日如年地忍受着。
终于听到正良说“好了”二字时,她像得到赦免的命令一样赶紧坐起来,迅速提起裤子。她暼了一眼正良的背影,他正在门背后的毛巾上擦着手。她的心情变得很复杂,脸涨成了猪肝色,她没打招呼,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春晓妈从来没跟她灌输过自我保护的事情,大概村子里所有的妈妈都没有跟闺女讲过,所以春晓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闲聊,她心里的疑惑也不知道要怎么讲,又或许医生是对的,所以这件事沉沉地压在了心里。
第三天的药水,春晓说什么也不去打了。
(三)
正良的小诊所在春晓上高二那年,被镇上卫生部门检查后,所有的药品和器械全部没收,勒令停止经营。
暑假里春晓妈跟她唠家常,说起来这件大事。
“活该!”春晓压抑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欣慰的笑意,冷冷吐出两个字。
春晓妈不解地看着女儿,春晓打小就寡言少语善良心软,屋前屋后不管老人孩子,谁找她帮个小忙,她都乐意,没有一丝不耐烦或者嫌弃。
“晓啊,可能是谁眼红正良回来开诊所,抢了生意――”
“妈,正良肯定是做了什么事情,不符合卫生法法规,或者违反了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才被吊销执照的,凡事有因必有果。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什么好嫉妒的。”知母若如女,春晓知道妈妈有疑惑,也就解释一番。初一的那件事情,以前她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时过境迁,更不会说了,说了只会给父母徒增烦恼。
虽然两家相隔就步行两分钟的距离,春晓再也没有碰见过正良。春晓妈说,他跟他媳妇回城里去了。
虽已立秋,但九月初的天气还是蝉鸣不已,燥热难耐。一晃春晓十八岁了,她拖着行李箱独自去大学报道,同寝室的女孩都是短袖短裤,或者飘逸的裙子。只有春晓是个例外,她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
只几天,寝室里来自大江南北的同学便熟络了。大家坐在各自的床边闲聊,春晓翘着二郎腿,长裤子往上爬了一截。
“我的天啊,春晓,你的腿好白,肤如凝脂,肌肤胜雪,大概就是说的你这种吧。”坐在上铺的小娅禁不住大发感叹。
“真的啊,春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晒过太阳?”众人的注意力顿时集中到她露出的小半截腿上。
春晓羞赧地赶紧站起来,长裤和袜子重合在一起,什么都看不见了。她不做辩解,只是任由她们羡慕。
“春晓,你好奇怪。为什么还要穿外套啊。这么热的天,我都恨不得脱层皮才好。”
“还好吧,我习惯了。”从初一以后,她没有穿过短袖,即便穿着长袖,多热的天也要再套上一件外套。她担心别人看到她的小背心,以及再后来内衣肩带的痕迹。
突然,风风火火的假小子若男跑进宿舍,挨着春晓坐定,顺势一把揽住她,准备说句悄悄话。不料春晓条件反射似地躲开,腾地站起来,跟若男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干嘛?反应那么大。我又不是男生!”若男一脸茫然地看着春晓。
“我不习惯――,勾肩搭背,搂搂抱抱的。”春晓拿了桌上的书往外走。
“哎,春晓,这不行啊,在大学一定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你得习惯,不然以后谈男朋友,怎么办?”若男大着嗓门在后面追叫。
春晓是班上大学四年唯一没有谈过恋爱的女生,对于已经更换过几任男朋友的小娅,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管她们如何怂恿,她竟然没有半点谈恋爱的念头,反而觉得可怕和恶心。
那年,正良抚摸她身体的那一幕,时不时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让她不堪回首,却怎么也忘不掉。她已经知道,正良的行为并不是所谓的增强免疫力,而是堂而皇之的猥亵。对未满14周岁的儿童实施猥亵行为,是要受到处罚的。但,可悲的是她谁都不能说,说不出口,也不敢去说。
(四)
参加工作后,高中同学组织了一次聚会。春晓虽然跟同学联系不多,但还是难却李沐阳盛情相邀。她从两百多里的他乡赶回来,应约而至,不过是看李沐阳的面子。
席间觥筹交错,大家可劲地聊着高中时的糗事趣事,还有大学生活以及工作后的激情与迷茫。
“春晓,我们撤吧,我妈的门面就在朝阳路上,我们去那里坐坐,安静。”李沐阳朝春晓挤挤眼睛,使劲朝门边努嘴。
春晓求之不得,立即同意。这一顿酒不知男同学们要喝到何时,说好的一醉方休,又岂能善罢甘休。
李沐阳妈妈的门面是做粮油批发生意的,一般做老顾客的生意。午后,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春晓、李沐阳和李沐阳妈妈坐在门口吃西瓜,聊天。
“姓许的,一天到晚,打牌打得去死的吗?来生意了,你也不做!”摔盆的声音和尖利的叫骂划破夏日午后的宁静,着实把春晓吓了一跳,她抬头往旁边的门面望去,一个富态的女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斜过去三个门面的麻将馆开骂,耳垂上长长的耳环,因为激动的头部运动,剧烈晃动。
“我们天天都能看到他们两口子鸡飞狗跳的,家常便饭。”李沐阳妈妈低声说,“这个许正良也是不争气,牌瘾大,所以老婆也越来越强势,这个小饭馆也开不了几天的。”
“许正良?”春晓重复着这个名字。
“是啊,听说以前是个医生。春晓,他跟你是一个姓呢,好像跟你老家挺近的,正好你们都姓许,你知识吗?”沐阳妈妈咬了一口西瓜。
“不,不认识。”春晓一口否认,她装作无意向旁边门面看了一眼,一个穿着白色汗衫,肥硕短裤,趿着人字拖的中年男人朝灶台走来,嘴里猛吸了一口后把烟嘴从焦黄的指间甩出,他啪一下打开燃气灶,开始娴熟地给客人炒盒饭。
是那个曾经一身雪白衬衣,修长挺拔的医生许正良。
也是这个不修边幅,一身油腻的厨子许正良。
春晓眼睛生了根似的,死死盯着他。或许是感受到了对面的目光如炬,起锅熄火后的男人竟朝这边看了一眼,这一眼的尽头是春晓冷冰冰的眼神,是幸灾乐祸的眼神,是你也有今天的嘲笑眼神。许正良愣了一下,看着春晓干净的脸庞,似曾相识,嘴巴在有些发福的脸上蠕动了两下,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沉吟片刻,他调转了头,径直朝麻将桌走去。
春晓是打算不婚的。
公司里跟她同龄的肖维,锲而不舍地追求了她两年,她一直不松口。也用各种理由搪塞着心急如焚的父母和春节期间七大姑八大姨的轮番关切询问、狂轰乱炸。
“春晓,几年了,你既不跟别人谈恋爱,也不接受我的追求,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们可以谈谈吗?”下班后,肖维把春晓堵在办公室里问。
“我,我不知道,可能我不配吧。”春晓心里的死结像一只凶狠的蝗虫,总在她有些心旌摇荡时,妖魔一般地跳出来,一边肆无忌惮地嘲弄着她,一边残忍地噬咬着她,对于它的如影随形,她毫无还手之力,只有落荒而逃。
“为什么会有不配得感?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春晓,你知道吗?你很优秀,你值得我去等,去爱。可是当每次你拒我于千里之外,看到你郁郁寡欢,我心里都好难受。有什么事情你说出来,我们一起去承担。”肖维轻轻握住春晓的手。
春晓向往过牵手的感觉,但又本能地快速抽离出来。她是个有秘密的人,她跟李沐阳都没有说过的秘密,足足压抑了她15年的羞辱,生生焊死在她的大脑和心脏里。她想把它抠出来,抠得血肉模糊,它还是无法腐朽的存在。她极度想倾吐,她想跟自己和解,想放过自己,可她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春晓泪水缺堤一般顺着脸庞淌下来,随即趴在办公桌上放声大哭。
肖维任由她哭,哭,是一种释放。
慢慢平缓的春晓终于把初一时的事情,一字一句告诉了肖维。肖维把一脸泪水的春晓揽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奇怪的是当她说出心中的秘密,犹如挪开压在心上的巨石,身体和心灵同时变得轻盈,面对异性的相拥,她没有再像突遇凶恶猛兽一样跳开,躲得远远的。
“傻姑娘,这是别人犯下的错,你用别人的错惩罚了自己这么多年。时隔多年,他没有受到法律的惩戒,但人在做,天在看,他会受到报应的,如果他还有良知,也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春晓在肖维的关爱下,一步一步走出多年的囹圄。
她们的婚礼在秋季,那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春晓泪流满面,哭花了新娘妆。“在遇见你之前,我对婚礼没有过憧憬,我以为我会将孤独进行到底,会孤独终老的――”
三年后,春晓的女儿肖瑶两岁多了,聪明伶俐,乖巧可人。晚上临睡前,春晓都会陪着女儿一起读绘本,一晚的绘本是《不要随便摸我》。读完后,望着女儿的明眸,春晓认真地说:“瑶瑶,你一定要记住,我们小女孩衣服盖住的身体部分,除了妈妈,谁都不能碰,任何人都不可以,记住了吗?”
“知道了,妈妈――那爸爸也不能碰吗?”
“对,爸爸也不能!爸爸是男生啊。”肖维用食指刮了一下小可爱的鼻子,望向春晓的眼神里是满满的怜惜和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