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介绍里,总会有这么一句话:以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为主线,展现四大家族以及当时社会各阶层云云,但是这句话与我读《红楼梦》的感觉很不吻合,我觉得宝黛爱情在整部书中的分量并不重,甚至可以说只是一个比较次要的主题。要说林黛玉是女一号,我也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至少宝钗、熙凤的戏份并不比她少。
她为爱情而生
只能说林黛玉是《红楼梦》里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但并不是最重要的女性人物。可是如果你问一个没怎么看过《红楼梦》的人,他都知道谁,一般都能说出林黛玉、王熙凤,而且还知道林黛玉的特点是爱哭,王熙凤的特点是厉害,薛宝钗则不一定能说出来,至于探春、李纨等更不晓得了,所以说林黛玉的知名度很高。
这主要是因为,作者给林黛玉编了一个神话故事,说她是西方灵石畔的绛珠仙草转世而来,这一世的使命就是“还泪”,虽然这个“使命”不怎么伟大,但是别出心裁,林黛玉也就有了几分脱俗的仙气,大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味道。
其实仔细观察会发现,林黛玉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哭,她哭一般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不确定贾宝玉心里是否有她,一个是为生命的消逝,前者随着宝玉的温言款语、百般俯就就可以搞定,而后者堪称生命之殇,任何劝说都会显得苍白。总的来说,她的眼泪只为宝玉而流,不仅眼泪为他而流,她的各种别扭,也为他而生。
在黛玉确定宝玉的心之前,猜疑宝钗、湘云在宝玉心里有一席之地,于是动不动就刺她们一把,就连那些下人,她也不放过,逮住机会,就要指桑骂槐一番,让某些人难堪。这个时候的黛玉是小心眼的,是别扭的,同时也是可爱的,是有趣的,当她确定了爱情以后,突然变得温良恭俭让起来,我几乎想不起来她还有什么戏份,好像无趣多了。
印象最深的一次冲突是“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这一回里,黛玉几乎逮谁刺谁。小丫鬟雪雁来送手炉,她问是谁让送的,雪雁说是紫鹃姐姐让送的,黛玉笑道:“也亏你听她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她,比圣旨还遵些!”这是奚落宝玉的,之前宝玉要喝冷酒,宝钗说冷酒喝了要用五脏去暖它,对身体不好,宝玉听了便放下冷就,命暖来再饮,黛玉的不爽就在这里,但不好直接说,就用小丫头来借题发挥。
一会李嬷嬷又三番四次地阻止宝玉饮酒,黛玉就说,“这个妈妈,她吃了酒,就拿我们来醒脾了!”还暗暗指使宝玉和李嬷嬷对着干,李嬷嬷也只好感叹:“真真这林姐,说出一句话,比刀子还尖!”
这句话算是精确地总结了黛玉前期的特点,周瑞家的前来送宫花,黛玉却说“我就知道,不是别人挑剩下的,也不会给我”,她还打趣宝玉是呆燕,打趣湘云的咬舌子,尤其是“好女孩宝钗”一切的行为,都让她觉得“她可真会装”,更可恨的是那个“金玉良缘”的说法,又有什么金麒麟,横梗在她爱情之路上的障碍怎么就那么多,这让她内心充满了抑郁不忿。可是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又不能直接问宝玉,你倒是喜不喜欢我,是喜欢我一个人呢,还是姐姐妹妹们都有份,于是她要不断地试探对方,还要表现自己,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于是元春省亲时命大家作诗,黛玉决定一展诗才,压倒众人,这种压倒更多的是要给宝玉看,要他看到自己的不俗。
这个时候的黛玉敏感、多疑、说话尖刻,用湘云的话说是,“小性,行动爱辖制人”,用现在话说是“作得不得了”,可这就是一个真实的恋爱中的女孩,你可以不喜欢她的“作”,但不能不承认,她在用自己的真心去生活。
不“作”的黛玉是什么样呢?泯然众人矣,她热情、大度、通情达理,她真心拿宝钗当姐姐,赶着薛姨妈叫妈妈,赶着宝琴叫妹妹;婆子给她送燕窝,她热情客气,还给小费,全然不是当年那个让周瑞家的下不来台的女孩子;她还懂得知足常乐,凹晶馆联诗时,湘云说要是在船上吃酒多好,这要是在我家,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反而安慰湘云,“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了,偏要坐船起来!”真真不像黛玉的口气,可这就是后面的黛玉,她确定了自己的爱情,就变得温和起来,各种别扭也冰释了,曾经的情敌都化为闺蜜。她的内心已经完全满足,她的使命也即将结束。
别把神话当真
不论后四十回她们的爱情故事如何演绎,我觉得黛玉的使命已经完成,她这一生要的就是宝玉的心,她已经得到,便不会为此哭泣。她的生命在神话中诞生,也将在神话中结束。
这作为一个神话故事,当然凄美无比,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过一生,我总觉得不值。爱情并不是生命的全部,甚至不是最重要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如果把人生仅仅锁在爱情里,就太狭隘了。这也是我始终觉得和林黛玉不同频的原因。
很多文学作品过分夸大了爱情的力量,什么“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等等,我对这些向来不感冒,而且觉得很危险,人还没有怎么活呢,突然遭遇了一场爱情,有的甚至都不算爱情,顶多算单相思,就把一生都搭了进去,怎么看都不划算。最重要的是这些爱情故事里,献身的往往是女人,男人却可以云淡风轻,只在内心腾出一个角落储藏这段爱情,这是何等的不公平。
不必鼓吹什么海枯石烂,就像李敖说的,“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这才是一个对待爱情的客观态度,这承认了爱情并非永恒,也承认了爱情只是人生的一部分。爱情顶多算人生的调味品,就像鱼上面的那撮香菜,有它更好,没它,鱼也照样吃。
有人可能会说,不是还有梁祝、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经典爱情吗?难道这些不值得效仿?在我看来,的确不值得效仿,这两个爱情故事之所以闹到要死要活的地步,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爱情比一般人的爱情更高级,更纯粹,而是因为家人的反对给他们制造了巨大的压力,而从迸发出惊天动地的能量,活活把自己给烧死了。如果没有外界压力,说不定他们爱着爱着就散了,或者结婚了,当初的激情照样被柴米油盐磨得面目全非。爱情,也像任何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有周期,这是客观规律,并不是一句空洞的白头偕老、海枯石烂就能改变的。
如果大家都有这样的爱情观,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寻死觅活了,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为了急于摆脱“可耻”的单身而“划拉”一个充当爱情。总之,人不必在爱情这件事上投入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大可以做自己喜欢但没人欣赏的事情,体验更丰富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方可言“贵”。
黛玉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如果要说世界观的话,黛玉是一个典型的悲观主义者,在我看来“悲观主义者”这几个字,是有褒扬味道的,一些大哲学家如尼采等都是悲观主义者,就连看透世界的佛陀也是悲观的,弘一大师临终遗言是“悲欣交集”,可能“悲观”更接近这个世界的真实。
一个人持悲观主义,并不意味着他要苦兮兮地生活,也许他看上去和那些盲目乐观的人并没有明显的区别。只是我们的文化一向忌讳颇多,比如“死”“悲观”“颓丧”这些词都是轻易说不得的,好像不说这些,这些就不存在了,世界就祥和了。更有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更不让人们谈论死亡了,我觉得这只会让人变得更加愚蠢。死亡和新生一样都是生命的一种状态,完全可以拿到桌面上大大方方的讨论,或许你了解了死,才能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活着。
话说,“死亡”这个命题,就是黛玉最关心的。她的代表作《葬花吟》、《桃花行》都是关于生命消亡的,宝玉看了这些诗后,要么痴倒,要么滚下泪来,这其实是每个人都应该关心的的话题。黛玉在诗里反复表现了生命存在的美好和消逝的无奈,这的确是个事实,任何生命都无法逃脱消逝的悲剧。深刻地了悟这个事实,或许能让人生多几分清醒和冷静。
黛玉能适应现代社会吗?
经常会有人把《红楼梦》的人物搬到现代,看她们能不能适应现代社会。一般会认为宝钗、熙凤、探春适应能力比较强,林妹妹么,往往第一个就被pass掉了,大家普遍认为林妹妹说话太直,不会来事儿,我倒觉得这是林妹妹的优势。
我认为首先应该弄清楚什么叫“适应社会”。如果“适应社会”意味着八面玲珑会来事,察言观色有眼力见,那么林妹妹是做不来的,估计她也不屑做。如果“适应社会”的内涵能宽一点,我觉得很多人就可以轻松适应社会了,比如我们可以这样定义“适应社会”——一个人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存并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林妹妹适应社会完全没有问题。
林妹妹聪明好学有才华,她完全可以从事作家、艺术家等创意性的工作,以她的能力,一定能取得不菲的成就。而她的行为方式可以圈粉无数,会有很多人喜欢她的高冷纯粹,就像追捧王菲一样,她可以引领一种生活方式。
林妹妹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是心无城府,她能交到知心朋友,你看她和香菱关系就很好,两个人能手拉手回到潇湘馆,她还毫无保留地教香菱作诗,她和紫鹃的关系也不像主仆,而像姐妹,后来她也是这样的待宝钗、宝琴的。这样的黛玉,人缘完全不是问题啊,她不像宝钗那样大面积撒网,但是她交友的质量非常高,基本上都是可以交心的,这就够了。那些老担心林妹妹没人缘的人大概认为好人缘是靠跪舔得来的,事实上,靠跪舔得来的人缘人脉都是假的,分分钟就能分崩离析,靠真心交到的朋友才是最牢靠的。况且人生在世,实在不需要那么多朋友,好友一二足矣。
如果像林妹妹这样才华横溢又真性情的人,都不能在社会上活得好,我觉得不是林妹妹的错,是这个社会太苛刻,太变态。一个好的社会一定是多元化的,一定会允许并欣赏林妹妹的存在。
黛玉的仙气从哪来?
有人说,世界上只有一种成功,就是活成自己。我比较认同这句话,所以对于每个红楼人物,我都会分析一下,他是否活成了自己。
那么,什么叫“活出自己”?先勉强给个定义吧,我认为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应该做的事,就是活出自己。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我们做的所有事情中,总有一些是自己想做的,一些是应该做的,就看哪个占的比例高。如果想做的事情占的比例高,而事情本身又比较重要,那么活出自己的程度就大。
比如谈恋爱,林妹妹从来不认为人不应该谈恋爱,相反,她是十分追求爱情的,她的追求其实是一种对自己情感的极大肯定,她不为自己有这种情感而羞耻。而宝钗就不一样了,明明对宝玉也是有一些情愫的,却不敢承认,极力用礼教压制下去,也许内心深处她还为自己有这种感情而羞耻,那么她的内耗就比较大,一方面感情就那么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方面却要极力否定、压抑,人就会比较撕裂,这叫没活出自己。
林黛玉在爱情上敢爱敢恨,是一个活出自己的典范。在个人爱好上,她也是追随内心的声音,不为当时的礼教所束缚。她喜欢读书作诗,于是她的潇湘馆就像个公子哥的书房,她从扬州回来还带了很多书。她曾仔细品味王维、杜甫的诗,并且有自己的文艺理论,她为爱诗而爱诗,诗是她的生活,她的灵魂;她不像某些人是为了给自己做人格美容才读书作诗,目的不过是嫁个好婆家;她还看了一些我们从来没听过名字的书,她能轻轻松松就给大观园的两处景点命名——“凸晶”、“凹碧”,她喜欢充满书香和诗意的生活。
她不强迫自己做女红,硬朝社会更加认可的贤德的方向发展。她半年也做不好一个香囊,可是那又怎么样,她做香囊也不过是玩玩而已啊。她很认可并享受自己的生活方式,不为当时的主流价值观所左右,这是一种勇气,更是一种睿智,是活出自己的典范。
林黛玉在爱情和爱好上,都是随心而动,不为俗世所羁绊,的确有绛珠草的仙气,她是一个活出自我的人,很让人羡慕。
用黛玉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来为她代言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我只为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