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当我起床的时候，余华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屋子也扫得干干净净，门窗玻璃一律亮得耀眼。

“轩，早餐我已经做好了。我已经跟人事部的主管约好了。你自己吃，我就不等你了。”说话间余华就径自走出去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心头似乎有千百万只蚂蚁在骚动，只觉得一阵心酸。

晚上下班回来的时候，余华的床铺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只在书桌上留下了一封信。

或许是太累了的原因，我顿时觉得那封信有千般重，竟一连几下拿不起来。手心渗出了汗，把纸都快要沾湿了。心里边忐忑不安，全然没了往日的平静。

“轩，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不用问我去哪了，也不要来找我。认识你这一年半，是我觉得最有意义的生命经历之一。你曾说我是个浪漫主义者，我确乎是个纯粹的浪漫主义者，也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通常会做一些常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甚至有时候连你也不敢相信。我知道你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但你同时也明白要脚踏实地实事求是，而我属于那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我知道一味地做着虚无缥缈的梦是不能改变任何事情的，我也在寻求着积极的改变，但是我发现那毕竟太难太痛苦了。”

“一年半的公司生活让我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我几乎要窒息了；这个社会压抑得让我没法呼吸，我终归绝望地发现改变浑浊的社会有多难，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只是一只徘徊在社会下层的劳动青年，找不到任何出路，无可奈何，借着‘回归自然’的借口，逃避社会。我的父母因常年劳累，在半年前双双患上了癌症，家里的积蓄已经花得差不多了，父母的病依然没有好转，你可以想象当时我面临着多大的压力，要做到‘纵行山水，放飞自我’之类的洒脱，更是难之又难。原谅我当时的冷漠。若不是你，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后来收到医院通知，我双亲因癌症晚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心都要碎了，我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道父爱母爱是什么滋味儿，奈何他们却无情地别我而去了。我觉得自己很亏欠父母，在临走之前没能尽到一份做儿子的孝心。如果有可能，我想每年多抽空回家陪陪他们。”

“我也想做一个有为青年，对过去的一切告别，我努力过了尝试过了，但是有一天，医院突然通知我得了癌症，这无异于晴天霹雳，瞬间将我内心那重新拾起来的微弱的自信击碎得毫无踪影。我自始自终感觉到自己就像水里的浮萍，任由水拨弄着，被风吹来荡去，我想摆脱这束缚，去寻找向往已久的自由天地，可是命运那根线始终把我羁绊着。原来我到头来所寻找的东西，却依然逃不过命运的主宰。”

“我一步步丧失了对生活的自信，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已是浮云。我曾怀着凌云壮志来到这世界，用自己的双手改变自己，改变社会，但是我发现连自己也没有机会改变了。人生那么短，死亡那么长，命运好像安排得很不合理，我想跟命运抗衡，可是谁能敌得过命运。”

“我曾想对你说，又怕你伤心难过，你待我如同兄弟一般，我不忍看你心痛的样子。多少个夜晚，趁着你熟睡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月光下独自抹泪，月光如水，净如玉盘，夜色如画，可是于我并不相干，我除了盘算着手里头还有几天的活头就再也想不出什么来了。”

“我这辈子有好多事没有办成，有好多目标没有实现，没有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着，这是我最觉得遗憾和懊悔的地方。公司的生活单调得有时能让我怀疑人生，这样的生活既没有激情，又没有活力，我已经厌倦了。我看得出你也不甘于在此终老一生，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无异于作茧自缚，和坐牢有什么区别。对我来说，如今已经太晚了。假如人生可以重来，但是我们都知道的，人生决绝没有如果。”

“我并不惧怕死亡，我知道死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是从自然中来又回到自然当中的一个过程，只是我没想到这个过程过得如此迅速，令我措手不及。命运待我如此残酷，可是临到头来，我却开朗了，我决定用双手拥抱命运的到来。所幸，我还有一点时间。你还记得吗？当日我们在滨海栈道散步，我说我想要像那乘风破浪的帆船一般在海上自由航行，像那海鸥一样自由自在地遨游于广阔的天际，我并非开玩笑，在向这个世界告别之前，我必须得完成这样的心愿，然后在一个小岛安静地离去。”

“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唯一的知己，也是我唯一的亲人，请不要为我的离去而悲伤，收起你的泪水，把它们放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吧。”

——余华

我平静地收起了信件，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在了书里。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余华发自夏威夷的一组照片，照片中的他，正驾着帆船航行在太平洋上，长风破浪，雄姿英发，蓝蓝的天空，碧蓝的海水，和一层一层白色的浪花。

又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太平洋某不知名小岛一家医院的死亡通知：

Mr.Yu Hua, died at 10:00,July 23th,2016

of Cancer.

6月24日，我辞了工作。离开了青岛。

后记：余华是我最好的朋友、兄弟兼知己。我曾想努力挽回他，但是我最终还是失去了他，这是我一生最重大的损失。他曾经谈过一次恋爱，我见过他的女朋友，漂亮，知书达礼，但是最终没能走在一块儿。我和余华相识了大概一年半，在这一年半时间里，我们相互影响，相互扶持，我很感谢他，正是因为他坚定了我对文学的坚持。记得他说他最爱的题材是散文，一生最大的梦想是出一本散文集，而我最大的梦想是写一部划时代的小说。就像余华所说的，生命如此短暂，死亡如此长久，没有激情没有动力的生活犹如行尸走肉，理想是要有的，社会环境再恶劣，初心不能丢，因此我决定继续余华未竟的事业，将散文与小说作为我毕生的追求。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

k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