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正是一年中气候最宜人的仲秋季节,微风习习,阿娟环抱双腿坐在西山顶盯着缓缓下沉的夕阳出神。火烧云占据了整片西天,边界处不知道是瓦蓝让火烧云更红还是艳红让天空更蓝。阿娟喜欢这个时间段的天空,干净透彻。平时她的天空不能算天空,只是一片被苹果树冠遮住的郁郁葱葱的绿荫。绿色固然给人生机勃勃,可是人的神经总不能时时刻刻紧绷着,就像琴弦,久了会断。她需要放松,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令她心情愉悦。就像现在,她可以随意地看自由地想,不必考虑柴米油盐下的一日三餐,更不必担心苹果是红是青还是长虫生病。火烧云变幻着形状,阿娟形容不上来像什么,感觉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管它呢,来之不易的自由时间何必再给自己套上思想的枷锁。她就抱着双腿静静地看,享受晚饭后的宁静。
阿娟放下双腿,让自己坐得舒服点。山丘上除了松树,其他树木的叶子都透出了黄色,预示着收获的同时也预示着又长了一岁。阿娟摸了摸脸,感觉再也不复曾经的光滑。她看不到脸上的皱纹,但或许就像直通山顶的小径,或清晰或隐蔽。
夕阳渐渐下沉,恰似给地平线戴了个花环。可惜这样的美景再也没人陪阿娟来看。曾经那个爱说爱笑的立德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了呢?阿娟不记得。好像从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紧绷的脸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就再也没笑过。
山路上,一个身影迎着夕阳奔跑,隐隐还能听到“一二一”的口号声。绚烂的光华包围着那道身影,像是跨越时空而来的人物。阿娟眯了眯眼望过去,身影的每一次迈腿,每一次摆动胳膊都泛着金光,如梦似幻。阿娟很纳闷,单单是农活就已经累得农村人腰酸背疼,谁还有闲心跑步?但这个人却天天傍晚沿着山路跑一个来回。记得有一回阿娟迎面碰到过,那一身腱子肉让她面红耳赤,仿佛重新回到少女时代。少女时代的阿娟每天都想方设法靠近立德,因为立德就是一身腱子肉。阿娟喜欢看又不好意思看。她天天盯着立德,只要有一丝巧遇的机会,哪怕让她拐好几个弯她也义无反顾。虽然每次擦肩只有一瞬间,但一样让她激动半天。不爱说话的立德最多对她笑笑,即使如此,阿娟也心满意足。
阿娟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望向村里:一层薄烟漂浮在村庄上空,被调皮的夕阳胡乱涂上颜色,如梦似幻。暮色朦胧中,她家的红砖大瓦房隐约可见。骄傲吗?的确骄傲。在这个普遍都是茅草房的乡村,一间大瓦房足以成为炫耀的资本。阿娟为此骄傲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是她和立德奋斗而来的,当然值得炫耀。可是,仅仅只是炫耀,就像小孩子得了新玩具不长时间就失去新鲜感一样,阿娟觉得这所房子只能证明努力过,连一点实用功能都没有,因为她还没好好住上哪怕一个月。
阿娟恨恨地望向果园,半黄的树叶、红红的苹果、灰蒙蒙的树枝在余晖下一片金黄。如此难得一见的美景在阿娟眼里却连半点惊诧都欠奉,就是这些苹果树以其挂满枝头的红苹果帮助她家走向富裕。她理应感激,用全部身心去照顾,可恰恰因为照顾让阿娟觉得不是苹果树在为她家服务,而是她为苹果树服务。她成了苹果树的奴仆,三天一打药两天一除草,好不容易空下来点时间还要给它去去烂皮。阿娟觉得哪怕是照顾父母照顾孩子也没这么上心过。最可气的是立德,自从接手果园完全变了个人,果树成了老婆,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一天中难得露出笑脸,偶尔露出一点也是对着苹果树,简直把她当成空气、当成伺候他起居的无关人等。
阿娟略过苹果树寻找那道健壮的身影,由于角度关系已经没了踪影。她微微失望,再次看向苹果树,连成一片的红在半黄的枯叶中格外显眼。阿娟清楚,立德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生活能更好。理性能接受但感性上阿娟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挣钱为了什么?如果挣到的钱不能带来快乐,那挣钱有何用?可她自从嫁过来就没享受过。当如愿以偿结婚的那天,阿娟本来是兴奋的,可立德怎么做的?那天晚上也是巧了,正好刮起了大风,本来她搂着立德睡得正香,谁知他居然毫不留情地扒拉开她,跳下炕急三火四地奔出屋子。等她穿好衣服跟出去,只看到一抹手电光在苹果树下晃荡。她跟上去才发现,原来立德担心正在长个的青苹果被大风刮下来。青苹果刮没刮下来阿娟不知道,但委屈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淌而下她却明明白白地知道。新婚夜啊!换谁没点想法?
“哈喽啊,娟姐。”富有磁性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吓了阿娟一跳。她暗暗责怪自己想得太投入,居然上来人都没发现。“啊……”阿娟随口答应,就在看过去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三年前的立德,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对面并不比她小多少的小伙子军绿色紧身背心根本遮不住那一身成块的腱子肉,此时正是他跑步上来,带有男子气息的呼吸扑面而来,腱子肉上更有细密的汗珠滚落。阿娟觉得自己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以至于都忘记了说话。
“没事吧?”小伙子把手伸到阿娟面前晃了晃。
“没事没事。”阿娟边站起来边暗恨自己怎么还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似的。可哪怕站起来她也需仰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面对着健壮的小伙子,阿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居然连对方的名字都忘记了。可又不好意思张嘴问,只能呐呐地愣在原地。
“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小伙子像是阿娟肚子里的蛔虫,并没有让她尴尬太久,轻轻唱起一首民谣。
“行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阿娟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下去。“立刚!”
立刚伸伸胳膊踢踢腿,以缓解跑步带来的肌肉紧张。“是我。”立刚的眼睛笑成一道缝,“没想到你还记得这首民谣。”
“都说女大十八变,你这大小伙子变化也不小。才三年没见吧,看看这一身肌肉。”阿娟自然而然地伸手摸了摸立刚胳膊上的腱子肉。“小时候的你可是鼻涕邋遢地跟在我身后跑呢。”
“嘿嘿嘿。”立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记得我当兵走那年你还没结婚。”立刚的眼里有一丝黯然一闪而过,“什么时候结婚的?”
“就在你走的第二年。”阿娟没发现立刚的异样。
立刚真想大喊一声,为什么不等我,可他知道,从小阿娟就把他当弟弟看待。那首民谣还是阿娟亲口教会他的,他一直到现在也没忘。但当兵三年回来,早已物是人非。此时此刻的他就是说再多也于事无补,他只能深深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说,“真是恭喜。”
“恭喜啥啊。我们农村人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阿娟理所当然地说,“倒是你,当兵三年见了不少世面吧?有什么打算?”
“打算?”立刚反问,“三年中除了训练就剩下训练了,真正的本事一点都没学到。不过偶尔出去转转倒是见过大城市,可怎么看都比不上农村。”终于说到了立刚熟悉而阿娟又好奇的地方,立刚像打了鸡血大谈特谈。“先说味道吧,看看咱农村多好,空气清新,还伴着花香,哪怕在没花的冬天也依然有冷冽的清新,哪像城市,到哪都有股子怪味,像家里的饭菜放馊了的味道。”
阿娟静静听着,虽然她也去过城市,但都是一站一落,并没有长时间待过。对于立刚说的这些她无比好奇,以至于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再说声音吧。咱农村除了鸡鸣狗叫,最多的还是各种鸟叫声,那声音听着就让人陶醉。再看看城市里,到处充斥着汽车的马达声,再不就是机器的轰鸣声。”立刚眼看着引起阿娟的注意,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多么好的农村,我真舍不得离开呢!”
阿娟怔住了,“多么好的农村?”
“是啊是啊!”立刚的兴致更高,站在山丘上像指点江山似的伸手指着前后左右。“你看看这夕阳,你再看看这青山绿水,还有这瓦蓝的天,清新的空气,哪一样不比乌烟瘴气的城里强?”
阿娟顺着立刚的手指看去,山还是那座山,水也还是那片水,至于天空和空气,从小就生活在农村的她也没觉得哪里好。不过,立刚的心情却感染了她。“自由真好。”阿娟梦呓般地喃喃。她再次打量立刚的脸,夕阳下立刚的脸渡上了一层金色,配上朝气蓬勃,给人一种热情洋溢的感觉。“要是跟着他去看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一丝躁动在阿娟的心里生根继而发芽,大有越长越旺的趋势。她猛然惊醒,再也不敢面对立刚,留下一句“天黑了”,逃也似的跑了。
低矮的三间看护房像头怪兽静静地蹲在昏暗的夕阳余光中,就等着把阿娟吞噬。屋子里没点灯,阿娟摸索着走进去,又摸索着打开灯,一抹橘黄立刻充斥了整个厨房。锅台上残留着食物残渣的饭碗上架着一双筷子;锅里预留的刷锅水中锅巴载沉载浮,这一切像狂风吹走了阿娟的躁动。阿娟叹了口气,撸起袖子刷锅洗碗。厨房收拾好后,阿娟又转身去了西屋,打开灯的瞬间,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树苗映入眼帘。她蹲下来摸了摸泥土,湿度刚刚好。对于这些苹果树苗,阿娟不得不经心,毕竟这可是明年开春要栽的,承载了他们一家未来的希望。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阿娟走进卧室把被褥铺好,省的做饭那点热乎气散发没了。褥子是结婚时的宽褥子,两个人睡足够,只是这些年因为分被睡导致褥子有点窄,常常阿娟睡到半夜才发现自己居然在炕席上。想着刚结婚时,一床褥子两个人睡还剩大半,阿娟心里那一丝悸动又冒了出来。她犹豫,要不要把两床被子换成一床?炕说起来不大,总共才两米见方,无论怎么睡也占不满。反正都是睡,试试吧!
带着一丝羞涩阿娟走出看护房,夜色朦胧,一个个红苹果挂满枝头,让人馋涎欲滴。这个时间的立德不用想肯定在果园里。其实阿娟也理解,一年忙到头就为了这几天。眼看丰收在即,看着点兔子、刺猬之类的小动物是必须滴。可阿娟是女人,需要被关心被呵护,她不止一次抱怨过立德眼里除了苹果根本没她。仔细想想立德也累,果园里的活他承担了绝大部分,使她可以有更多精力投给孩子和一日三餐。
阿娟散步般行走在果实累累的苹果树之间,闻着苹果的清香挨棵寻找立德的踪迹。手电筒的光柱划破刚刚降下的夜幕,带来点点温馨。刚承包到手那会儿,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立德拉着她的手共同巡视,心头的甜蜜比苹果的清香还浓。阿娟的嘴角泛起微笑又迅速冻结,可惜无论温馨还是甜蜜都成了过去式。初秋的夜晚格外热闹,蛐蛐们藏在树丛里拼了命地叫唤,如同电视剧主题曲,阿娟脑海里浮现出曾经的一幕幕。虽有过脸红脖子粗,但更多的还是甜蜜,如今却少了拉手的那个人。
转过眼前这排树就出了结果苹果树的范围,可还是没见立德的身影。阿娟转回身照了照来路,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到,唯有山下小卖铺里灯火辉煌。这个时间段正是小卖铺热闹的时候,农忙过后的男人们报复似的聚在一起玩玩麻将打打扑克,女人们嗑嗑瓜子唠唠家常,享受着一年当中难得的休闲时光。阿娟羡慕得无以复加,她觉得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以立德的脾性根本不可能舍得那个功夫去玩,一年四季他除了苹果园还是苹果园,要是真能跑到小卖铺玩玩麻将打打扑克还好了,她也能跟着享受享受生活。
难道错过了?阿娟奔着另一个方向往回走,路上没遇到,回到看护房里依然不见踪影。阿娟在炕沿上坐下,微微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再找找。
月亮已经升上半空,明晃晃的,一片银白中高大的苹果树像一只只怪兽显出黑乎乎的一团。阿娟犹豫了,虽然像男人似的整天劳动不断,可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女人,天生害怕黑暗。她望了望泛着微弱亮光的西天,小山丘像披上靓丽的婚纱,朦胧而美丽。阿娟大着胆子越过结果的苹果树林,来到低矮的苹果树前。这一片山坡上的小果树是她和立德两年前种下的,立德说要可持续发展,所以一年种下一茬苹果树,如今已经形成了巨大的规模。阿娟可不懂什么可持续发展,她只知道累,太累了。那段时间除了正常给果树打药除草还多了一项挖坑,挖坑啊!天天和镢头铁锹打交道,哪怕她这双干惯农活的手也被磨出好几个水泡。她真想一扔了之,可她看着立德挥汗如雨又心疼,只好忍痛继续。
本来栽棵树简单挖个坑就可以,槐树不就是这么栽的吗?要说这苹果树也真难伺候,坑的大小有规定,深度也有规定。坑小树根伸展不开,坑大没必要;坑深全是生土,树根得不到养分,坑浅树根扎不深,风一吹就倒。整个春天,阿娟就是在这种折磨下过来的。不过,看着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树坑,很有一种成就感。小树生长得很好,才两年功夫已经快比阿娟高了。欣喜之余她也愤愤不平,那可都是她和立德一担水一担水挑上来浇灌的功劳。为这,阿娟的肩膀肿了整个春天。
一个黑影半趴在地,像人又像狗。吓了一跳的阿娟急忙把手电照过去,原来是立德。他撅着屁股,半边脸贴在地上像是在听地下的动静。阿娟连忙跑过去,既紧张又害怕,扔下手电就去扶立德。“怎么了怎么了?”
被阿娟拉起来的立德更加懵逼,瞪着无辜的眼睛问,“怎么了?”
阿娟捡起手电向立德身上照去,上上下下照了几遍没发现问题,抬手在立德身上拍了一下,“你可吓死我了。刚才干嘛呢?”
对阿娟的关心立德显得无动于衷,板着的脸上露出恶狠狠的神色。“一只小兔子钻进这个洞里,寻思着把它抓出来,结果没抓到。”说着又低头看了看洞口,看样子还想去抓。
“你是不是傻。”阿娟哭笑不得,“是不是傻。没听说狡兔三窟吗?”她伸手拍打着立德,“你在这边掏,说不定它早从别的洞口跑了。”
立德挠了挠头,左右望了望,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他一把夺下手电筒往四周照去,大有不抓到誓不罢休的劲头。
“别找了,赶紧回家吧。”阿娟急了,拉着立德的胳膊就想往回走。
“不行!”立德一把甩开,“不抓到就会吃咱的苹果。”
阿娟哭笑不得,可又没法急眼。“吃也是吃几个落地果。反正落地果也不值钱,吃去呗。”
“再不值钱也能卖几个钱。”立德带着气愤的口吻,“怎么能让畜生白白糟蹋了。”
阿娟一愣,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好吧好吧,回去。”立德越过阿娟抢先走,嘴里还嘟囔,“娘们真麻烦,哼!”
看护房里,阿娟打来温水给立德洗漱。水珠顺着立德胳膊上的腱子肌滑落,一根根细密的汗毛凸显出来,更有雄壮美。阿娟看得痴了,禁不住脸红心跳,好不容易压下去的一丝躁动又在心里窜腾,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她偷偷瞄了眼立德,期望着从他眼睛里看出点什么,只是立德并没注意到她。立德皱着眉头,眼神空洞,仿佛在思考。阿娟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起身倒水。
等阿娟倒掉了洗脚水,再把自己收拾干净回到卧室一看,她精心布置的那床被子已经被立德卷在身下。卷在身下不要紧,立德已经呼呼大睡,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阿娟气得拽了一把,没拽动,定定地望了立德一会,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上炕又拽了床被子躺下。
黑暗中,阿娟辗转反侧,平常听起来美妙的蛐蛐叫现在居然成了她睡不着的干扰源。她感到委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嫁给了爱情还是嫁给了苹果。承包果园后,立德变得沉默寡言,不张嘴则已,一张嘴除了苹果还是苹果,也不知道是苹果成就了他还是他成了苹果的奴隶。一个大活人,还是美丽的大活人就摆在他面前,他都不正眼瞧。这和她当初想象的婚后生活完全不一样,巨大的反差让她眼泪直打转。旁边立德的鼾声一阵阵传来,让她觉得那么不真实,仿佛立德的躯壳里住了另外一个灵魂。她越想越气,伸手推了立德一把,而立德仅仅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泪水再也忍不住,从阿娟的眼眶里流出,流过她精致的脸庞,洇湿了枕巾。
再漫长的黑夜总会有过去的时候,阿娟觉得她刚刚闭了闭眼天就亮了。等她爬出被窝立德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床桶型的被子。今天落苹果,后天苹果贩子就来了。阿娟三下五除二整理好被子跳下炕,顾不得梳洗打扮生火做饭。当把玉米粥熬进锅里加上火她才腾出时间简单拢了拢头发,出门喊立德回来吃饭。至于昨晚的气愤就好像发生在梦里似的,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真是个丰收年,苹果不仅多还又大又圆,一个个红红地挂在绿叶之间,像一盏盏灯笼。立德正在房前收拾场地,用玉米秸秆做一道栅栏,围起来的地方铺上一层稻草。他做得很仔细,把稻草从厚的地方仔细抓起来铺到薄的地方,再用脚踩实。看他的样子生怕苹果躺着不舒服,恨不得他先替苹果躺上去试试。阿娟生气,从未看到立德对她这么好过。她赌气似的背起土篮子向着最近的苹果树走去,摘下一个狠狠地扔进筐中。
“第一次摘苹果吗你?”一声怒吼从身后响起,只见立德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劈手夺下阿娟手里正要扔的第二个苹果。“轻拿轻放,你不知道吗?”立德摩挲着手里的苹果,像是摩挲绝世美人,心疼的表情显露无疑。
“我……”阿娟张嘴欲反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和苹果过不去,这可是劳动一年的成果。她默默转身,轻轻地摘下苹果,又轻轻地放进筐里,但委屈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红苹果看起来诱人,吃起来香甜,唯独摘起来累人。一棵果树大的能产五六百斤,小的也能产一二百斤,一土篮子才能装四五十斤,阿娟哪怕只负责摘也得十筐八筐才能摘完一棵树。此时哪里还有美感,哪里还有香甜。阿娟借着擦汗抬头望了望立德,他正一手一筐把苹果运往场地。她知道立德更累。阿娟又往果园深处望去,挂满红苹果的果树一眼望不到头。这种看不到尽头的忙碌让她觉得更累,像是真空包装时抽空空气那样把她心里那点因为丰收建立起来的信心一下子抽没了。她觉得胳膊发软,腰发酸。
“立德。”阿娟趁着立德回来的档口喊,“咱雇几个人吧!”
“雇人?”立德眼睛一瞪,“雇人不得花钱?一共才能挣几个钱,买药花钱,施肥花钱,你算算一共还能剩几个钱?”立德随手又提起两筐苹果边走边说,“你要是不愿干我自己干。”
阿娟的眼泪又掉下来,她看着立德的背影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像个守财奴的。这让她想起前段时间她去小卖铺打酱油,遇到村里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妇在讨论一套化妆品,说这套化妆品对皮肤多么多么好,擦到脸上不仅增白还细腻。说实话,阿娟虽然不是个物质的女人,但对美的诱惑也是抵御不了的。当她把这件事无意中说给立德听时,立德翻了翻白眼,扔下句“打扮得花里胡哨给谁看”就再也不理她了。阿娟那个气啊,结婚这几年她用过最贵的化妆品才是十多块钱一瓶的大宝,她又没说要买,就是买花那几百块钱不应该吗?阿娟赌气似的揪下一个苹果狠狠咬了一口,感觉像是咬在立德身上,这一下舒服多了。
“娟姐,娟姐——”正在阿娟艰难地爬上一棵大树时,听到果园门口的喊声,同时还伴随着小狗的狂吠。
阿娟疑惑,这还没到零卖苹果的时候怎么就有人找来了?疑惑归疑惑,阿娟还是艰难地爬下树向门口走去。
“我也是闲着没事,来搭把手。”阿娟走到门口看到立德正和立刚说话。两人差不多身高,差不多粗细,站在一起就像亲哥俩似的。
“那怎么好意思。”阿娟抢上一步说。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立刚挠了挠头,“我小时候可没少跟在你两屁股后面跑。尤其是德哥,还经常照顾我呢。”立刚虽是对着立德说话,眼睛却看着阿娟。
“说那些干嘛,都是过去式了。”立德转头对着阿娟,“晚上炒两个菜,俺们哥俩喝一杯。”
阿娟怎么也想象不到,摘苹果的过程居然从痛苦变成了甜蜜。她正准备爬树,立刚抢着爬,半玩笑半责怪地说,“爬树是女人的活吗?赶紧哪里能够到摘哪去。”看着如同猿猴般灵巧的立刚,阿娟非但没有因责怪而生气,反而感到浓浓的关心。是的,关心!多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一年?十年?自从嫁过来很少得到父母的关心;自从嫁过来也很少得到立德的关心。父母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他们的孙子身上,立德更是把全部心思放在苹果树上,而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她既要关心丈夫又要关心孩子。一种感动从阿娟心底升起弥漫全身,使得她无论摘多少苹果都不觉得累。
多长时间果园里没有欢声笑语,又是多长时间阿娟没有感受到默契,在今天全部展现在她面前。无论阿娟想干点什么出力的活都被立刚挣着抢着干了,除了笑阿娟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那种久违的活力一直在阿娟心里荡漾。人多力量大,本来一万斤苹果两口子怎么也得两天才能摘完,加上立刚这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天时间贪了点黑就摘完了。
二
立德走进农行迅速撒嘛一圈,见没有熟人,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号柜台,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红布包。
“哟,又来存钱了。”隔着玻璃年轻的储蓄员姑娘笑嘻嘻地说。储蓄员姑娘一天迎来送往的那么多人,她不可能每个都认识,但她对这个红布包印象深刻。几乎隔一个月这个红布包就会出现一次,秋天往后变成十天八天一次,每次少则几百多则几千。从储蓄信息上姑娘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吴立德”,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哪还有人用这种红布包包钱,体面点的用上票夹,随意的人直接揣在兜里,只有岁数大的人还习惯用布包着。
立德无视储蓄员的眼神,只要他掏出红布包来花钱必然遇到这种集蔑视与嘲笑为一体的眼神,但他根本不在乎,因为这是母亲留给他的。父亲走后,母亲也抑郁成疾,没过几年也跟着父亲去了。临终前,母亲把这个红布包递到他手里,挣扎着说出两个字,“包满。”那一刻立德暗暗发誓,一定不辜负母亲的期望。
立德自顾打开红布包取出钱沾了点唾沫数起来。这里是县农业银行,离家四十多里路。本来镇上也有农业银行,但立德害怕遇到熟人,所以他宁肯选择远点的。如今正赶上抓钱的好时候,村子里各家有各家的来钱道,有的人家贩卖海鲜,一样盖起了新房;有的人家搞养殖,大彩电同样能抱回家。无论哪家,挣了钱都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好像谁知道了能给抢去似的。立德自己也是这种心态,但并不是怕被抢,而是穷惯了的人们突然有了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而且,前些年无论谁家一有个大事小情只能张罗着借钱,就立德自己也生怕别人来借而没法推脱,所以他防患于未然,尽量远离熟人。
对既没经济头脑也没技术的立德来说,如今承包苹果园的活计也来之不易。
母亲去世的那年,立德二十岁。他起早贪黑侍弄家里的几亩薄地,奈何地里的产出毕竟有限,哪怕他就是累死也挣不到几个钱。正好赶上村里的苹果园到期,立德想承包,可他在一没钱二没人脉的情况下村长无论如何也不会承包给他。立德好几天茶饭不思,头发都不知道让自己揪掉了多少,终于让他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就在村里人聚集在村长家为了苹果园的归属问题争论了整个白天的那个晚上,立德揣了把菜刀直奔村长家。村长正在家吃饭,见立德来急忙招呼他吃点,立德还没说话却看到村长媳妇直翻白眼。立德知道自己的情况,在这个没有父母照顾的农村,他属于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那伙人。他无视村长媳妇的白眼,把菜刀掏出来往炕桌上一砍,“叔,我要承包果园。”说完就直勾勾地盯着村长。
村长媳妇吓得筷子都掉了,哆哆嗦嗦地说,“大侄子,你这是干嘛,咱有话好好说。快把刀收起来。”
村长也吓了一跳,但他还算镇静,放下饭碗就想拉立德,可却被他了躲过去。“你看,这个事并不是我能做主的。咱们还是和村民们商量商量。”
立德不说话,依然直勾勾地盯着。
村长的头上见了汗,他试图说服立德,可是无论他怎么说,立德就是不开口。村长被立德盯得心里发虚,只好无奈答应。
立德把钱清点一遍,一分不差,三千零十五块钱。他把三千块钱递进窗口,同时也把小红本本递进去。储蓄员姑娘接过钱放到验钞机上点了一遍,说,“三千。”立德点点头。手续很快办好,小红本本递回来,立德一把打开,看着上面的铅字,两万七千六百一十二块四毛五分,脸上露出了微笑。家里大约还有一万四五千斤红苹果,扣除买化肥农药的钱,今年有望存满三万。他把小红本本放进红布包,想了想又把十五块钱拿出来揣进上衣口袋,这才把红布包叠好郑重其事地放进贴身的衣兜里,再拍了拍确定万无一失才满意地转身离开。
钱真是个好东西,立德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想当年要是有点钱父亲也不会那么早撒手人寰,所以他对钱有一种近乎病态般地痴迷。只有手里有钱了他才能感觉到安心,也才能安安稳稳地睡着觉。因为父亲病重那时候的事时时刻刻在他脑海里闪现,提醒他无论如何都要存钱。
七十年代末的农村,刚刚实行“包干到户”,农民们也才刚刚吃了几顿饱饭,就在生活越来越好的环境下,父亲却病倒了。对于父亲的病全家人极度重视,毕竟一个整劳动力在家里的地位毋庸置疑。在县医院的一系列检查下父亲的病有治,只是需要一大笔医疗费。十二三岁的立德忘不了,带着希翼眼神的母亲急急忙忙地赶回家,翻箱倒柜地找出存下的为数不多的钱,又把家里的粮食还有年猪包括鸡鸭鹅一切能换钱的东西全部换成钱,才兴冲冲返回医院。交钱的时候,立德跟着去的。母亲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还带着体温的红布包,哆嗦着手拿出一把一毛两毛,一块两块的零钞交给医院,在医生如同圣旨般“回去等着吧”的话语中兴奋地跑回病房。
药用上了,父亲的病趋于稳定,几天几夜没合眼的母亲终于露出了笑容。立德更高兴,哪怕他知道从今往后要饿肚子。可是天不随人愿,父亲花光了好不容易弄来的钱病也没好,只是比以前轻了些。当医院通知继续存钱时,母亲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她安抚好父亲,带着立德返回了家。
最先找的是亲戚,母亲走一家说一遍父亲的情况,并承诺等父亲好了就出门打工挣钱,尽快还上。只是亲戚们想着不一定能治好病的父亲,看着还是个孩子的立德,尽管眼里满是同情,但并不敢把钱借出去,只是给了为数不多的一点钱,算是尽到亲戚本分。
走投无路的母亲只好带着立德沿着村子的土路挨家挨户地求,可是得到的除了白眼就只有几声同情。立德忘不了那些平时怎么怎么好的乡亲一个个冷漠的眼神,更忘不了明着同情暗地里幸灾乐祸的嘴脸。懵懂的立德看着母亲从流泪到不流泪,幼小的心灵像是突然开窍般懂得了人情冷暖。
北风嗖嗖地刮,场院上一只白色塑料袋打着滚儿翻进河沟里。空旷的场远四通八达,母亲茫然无措地牵着立德的手久久站立,凌乱的发丝在风中飞舞。终于,母亲动了,她先看了眼另一只手上的一把毛票,又望了望村里唯一的砖瓦房,带着立德走了过去。此时此刻,立德感觉到母亲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儿啊,给你大伯跪下。”村长家大门口,母亲含着泪请求村长帮一把。
“这是干嘛,快起来,快起来。”村长边扶起立德边对母亲说,“能帮我一定帮。”回头对着屋里喊,“他妈,看看家里还有多少钱。”村长媳妇露出个大大的白眼,不情不愿地拐进屋。
城市的街道就是繁华,立德站在农行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夹着公文包的应该是公务员,慢悠悠逛荡的应该是退休工人,背着大包小裹的应该是出门打工的农民工,这些人或悠闲或匆匆。立德突然想笑,先不说他们有没有如今的自己有钱,最起码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立德很庆幸自己知道,这辈子就是为攒钱而活。存折上的数字慢慢增长,立德的心也一点点充实。虽然穿着破烂,但在人前,他觉得自己的腰杆挺得笔直。
父亲终究没熬过来,想起这个立德的腰立马塌了下来。母亲东拼西凑得来的钱加上村长“慷慨大方”借出来的十几块钱仅仅让父亲在医院维持了三天,被逼着出院的父亲心灰意冷,拒绝一切食物,在立德嚎啕大哭以及母亲默默流泪中撒手人寰。立德永远不会忘记,临终前父亲拉着他的手,艰难地说,“一定要争气,多存钱!”立德抹了抹有些湿润的眼睛,迈下台阶向着百货大楼走去。
立德不抽烟,偶尔喝点酒还是小卖铺里最便宜的酒精勾兑的散白酒,但这些并不影响他逛百货大楼。他喜欢看百货大楼里那些代表当前潮流的商品,觉得自己并没有和社会脱节,时时刻刻走在潮流的最前沿,尽管他从来不买。
立德直奔烟酒专柜,各种叫的上名字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酒摆满了货架。立德从货架的最上面看起,一瓶瓶看过去。有方瓶的,有圆瓶的,还有葫芦型的,喝不喝先不说,就是看着都让人赏心悦目。每个瓶子底下都有个标签,标明的价格。最便宜的一块多钱,最贵的居然要好一百多。立德想不明白,就这么一瓶酒哪里能值那么多钱。
“同志,需要什么酒?”营业员小姑娘脸带微笑问道。
“啊,我看看。”
“切!”小姑娘的笑脸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不屑一顾。正好有别的顾客,小姑娘立马扔下立德跑去招呼。
立德觉得受到了冷落,愤愤然喊,“哎,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样。”
小姑娘转头看了立德一眼,对着那个顾客嘀咕了一句又跑到他面前。“你买哪瓶?”
“我……”立德期期艾艾不知怎么回答,憋得脸红脖子粗,“分开卖不?”他想一瓶太贵了,要是就买一两也才几块钱。哪知道小姑娘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不买别耽误我工作。”不等立德回话又跑到那个顾客面前。
立德摸了摸兜,十五块钱还安静地躺着。他真想掏出来狠心买上一瓶,又觉得置这个气没必要,自嘲地笑笑,溜溜达达往别的柜台走去,身后留下小姑娘的冷嘲热讽。
前面的柜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围了一圈人。立德连忙赶过去,原来是卖化妆品的柜台,一群大姑娘小媳妇还有陪同她们的男人围在一起指指点点。立德听了听,有套化妆品说是从韩国进口的,增白、细腻等等功能被营业员说得天花乱坠。立德垫起脚抻着脖子望过去,好家伙,这套化妆品标价一百七十二块。
说起化妆品,立德突然觉得这些年亏欠阿娟太多。上次阿娟说起小卖铺里小媳妇们谈论化妆品脸上带着憧憬的神色,被他一句话怼回去后,那种失望的表情到现在他还记得。从阿娟嫁过来就跟着他在果园里忙碌,天天风吹日晒的,把个细皮嫩肉的阿娟吹成个非洲人士。不是立德不喜欢漂亮老婆,只不过想漂亮就要付出代价,就为了漂亮而花钱立德觉得犯不上,但今天他很想给阿娟买一套化妆品。对,就买最贵的!让阿娟在村子里也有炫耀的资本。想到这里立德转身往农行跑去。
储蓄员很纳闷,很少有人刚刚把钱存进来又取的,但她还是很快给立德办好了。立德拿着几十张“大团结”往外走的时候,突然有点后悔,这些钱得多少斤红苹果才能换来?每一个红苹果里都凝聚着自己的血汗,这样花出去值得吗?立德放慢脚步,在买与不买之间犹豫、挣扎。或许是卖酒那个营业员的眼神刺激了他,他终于下定决心买。
化妆品柜台依然围了一圈人,立德奋力挤进去,惹来围观的人一顿白眼外加骂骂咧咧。立德高喊,“我买那套最贵的。”瞬间围观的人变得鸦雀无声,看向他的眼神有羡慕,有难以置信,还有质疑。立德突然很享受万众瞩目的感觉,这一刻的他仿佛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正在受到世人的顶礼膜拜。
营业员很快把化妆品拿到立德面前,他看着一个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觉得上面那些他不认识的烫金字就值这个价。可是当他的手刚刚摸到兜里的钱时又犹豫了,“能不能——打个折?”立德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觉得喉咙发干。
“噫——”周围传来一片噓声,让立德感觉脸上火烧火燎的,刚刚那一瞬间的成就感荡然无存。但他没有放弃,以希冀的眼神望着营业员。
“切,买不起装啥。”
“就是就是,穿那寒酸样也不像能买得起。”
营业员愣神的功夫,周围人议论开了。
“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别耽误别人买。”营业员一脸嫌弃。
一股怒火从立德的心中升起,他仿佛被人踩在脚下又狠狠跺了两脚。只见他腾地掏出钱来往柜台上一拍,“谁说我买不起。买!现在就买!”他像只斗胜的公鸡,高高昂起头。此时此刻,他早已忘记买化妆品的初衷,就觉得现在他并不是在买化妆品,而是在和那些藐视的眼神战斗。他赢了。围观的人同时闭上嘴,默默地转身离开。立德曲起胳膊,把装化妆品的袋子提到胸前显眼的位置,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商场。
来到大街上,立德哪怕胳膊酸麻也依然维持着原样。可是南来北往的人都行色匆匆,根本没人看一眼,他只好颓然放下胳膊。此时肚子里的咕噜声让他意识到天已过午,他直奔百货大楼旁边那家馒头铺。往常都是这样,花六毛钱买上两个馒头接着去坐车。可这次他刚刚闻到馒头的香味就顿住了脚,刚才一激动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花了,有心再去取点又舍不得。“算了算了。以前饿肚子的时候多了,不差这一顿。”这家的馒头真香甜,立德抬腿离开之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馒头铺里带着麦香味的烟气从半开的门中飘出来,像只勾人的手直往他鼻孔里钻。立德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转过身往车站走去。他要跟上通往家里的小客车,因为他不认识路。
立德第一次感觉到县城的街道复杂,一个叉路跟着一个叉路,使他不知道该往哪走。好在东南西北他还能分得清,认准家的方向只管走下去。
秋后的田野一片空旷,玉米秸垛像一座座烽火台一个连着一个,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瓦蓝瓦蓝的天空中几朵洁白的云彩像收获的棉花慢慢悠悠地飘;土路两边的绿化树像一堵绿色的墙顺着道路的形状蜿蜒曲折。虽然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但立德从未像今天这样有闲心欣赏。本来四十里路立德紧着走三个小时就能走完,但他放慢速度如同闲庭信步,至于原本计划下午摘苹果顺延也无妨。行行复行行,立德越走越没有力气,肚子咕咕叫不要紧,化妆品的袋子勒得手指生疼。真是千里不稍针啊!立德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坐下休息,看着路上的行人有骑自行车的,还有骑摩托车的,他暗暗后悔把破自行车卖了。
想起那辆自行车,立德不由得哑然失笑。就在结婚前,农村刚刚时兴摩托车。谁要是有辆摩托车,脑袋都能仰到天上去。那么拉风的事立德自然不能免俗,为了显示要买的决心,干脆把自行车卖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一辆大幸福摩托车要八千多。八千多什么概念,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仅仅才三千多块钱。立德并没有放弃,发狠赚钱,终于在两年后攒够了钱。可真握着这么多钱,他又舍不得买,于是一拖再拖直到现在。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立德站起来继续赶路,总算在太阳落山前赶回苹果园。老远,立德就想喊阿娟出来,想了想给她个惊喜岂不是更好。他猫悄地靠近苹果园,探头探脑地想看看阿娟是不是在做饭,哪知却听到说话声。
“这个应该这么擦。”男人的声音。
“平时忙得跟狗似的,谁有功夫伺候这些身外之物。”阿娟不好意思的声音。
立德一惊,急忙靠近看护房窗口。屋子里有点暗,两个人影显得朦胧,隐约可见男人的手在阿娟脸上抹来抹去。立德大怒,一脚踹开门冲进去。
“回来了。吃饭吧!”阿娟好像没看出来立德怒目而视,自然而然站起来。
立刚好像也没有慌张的样子,面带笑意看着立德。立德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现在都这么明目张胆了吗?他把手里的化妆品一扔,抬起拳头奔着立刚冲去。毫无防备的立刚被他一拳打倒,鼻血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立德顺势跨坐到立刚身上,粗壮的拳头一下跟一下地向着立刚脸上砸去。阿娟从懵逼状态中回过神来,冲上去拉立德,却被他一巴掌打出去很远。“你给我等着,收拾完他我再收拾你。”立德拳头没停,气呼呼地说。
反应过来的立刚不甘示弱,伸胳膊蹬腿地和立德扭打在一起,吓得阿娟拼命大叫。起初立刚还注意点没往立德的要害上砸,后来看立德每次都下死手,打得他鼻血直流,立刚火气也上来了。当过兵的他不管从体力还是技巧都完胜立德,只见他曲起双腿向着立德的脖子一夹,顺势用力,立德脑袋着地立马昏了过去。屋子里安静了,只有立刚粗重的喘息声和阿娟的哭泣声。
阿娟听到没有扭打的声音,赶紧点亮电灯。立刚满脸是血地跪坐在地,立德就躺在他身边,紧闭着眼睛死活不知。“啊——”高分贝的尖叫从阿娟嘴里冒出来,吓得立刚一激灵。此时阿娟已经扑到立德身上,拼命摇晃。从呆滞状态回过神来的立刚急忙抱着立德的脑袋想把他扶起来,哪知道却弄了满手血。“快,快!叫救护车。”
医院里没有一刻安静,本该令人舒适的洁白墙壁,干净整洁的环境却令阿娟感到孤独。她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病床上依然昏迷的立德,欲哭无泪,到现在她还是没弄明白立德为什么发了疯似的打架。立德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后脑勺上一块红红的圆点格外醒目。输液管里的药水正不知疲倦地一点点落下,但立德一点没有苏醒的迹象。阿娟站起来还是想试着独立给立德翻身,奈何娇小的身体怎么也弄不动高大粗重的立德,只能无奈地继续喊护士帮忙。
时间回到两个小时前,立刚帮着把立德抬上救护车看着阿娟跟着走了,转身返回屋里。落地小板凳的一角,殷红的鲜血在灯光下格外妖冶。“真倒霉!”立刚嘟囔,转身找来拖把打扫。鲜血就像胶水似的,越拖越黏糊,逼不得已,立刚只好去洋井压水浇,再用拖把拖,来来回回好几次总算清理干净。直到此时他才顾得上把自己脸上的鲜血洗掉。
立刚锁上院门,急忙往家跑。他要筹点钱送到医院,虽然是立德先动手,可再怎么说立德伤得比较重。歉意在他心里升起的同时也让他直迷糊,到底啥事惹得立德大大出手?立刚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难道是怨他把苹果摘下来?应该不能。看阿娟高兴的样子就知道今天本来就应该摘苹果。难道是怨阿娟给他炒了几个菜?好像也不能,从小一起长大,谁还不知道谁,立德也不是那么吝啬的人。还有什么,立刚实在想不起来。
秋天的夜晚已经有了丝丝凉意,立刚裹紧并不厚实的衣服往家跑去。刚到家门口,立刚停下脚步。窗户上映出父母的身影,还有电视机的画面。立刚不敢进屋,该怎么和父亲说?难道直接告诉他把立德打了?父亲还不得把他腿打断。去亲戚家借?就他现在的年龄加上没工作,谁肯把钱借他。立德还在医院里等着,厚着脸皮试试看吧。
立刚走遍所有亲戚,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地走到家门口。家里的灯已经关了,只留下电视机的屏幕还一闪一闪的。立刚深深吸了口气,迈步进屋。
“爸,给我拿点钱。”立刚低着头站在炕前。立刚爸骨碌一下坐起来,疑惑地望着他。“我,我……”立刚爸的眉头皱了起来。“我把立德打住院了。”立刚一抬头直视着他父亲。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立刚豁出去了。“什么玩意?”立刚爸跳到地上,鞋都没顾上穿。“我说我把立德打住院了,需要钱。”没说的时候立刚紧张得不知道怎么说,这一说出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话顺畅多了。“怎么回事?”立刚爸没发火,平静地问。立刚就把当时的情况详详细细讲了一遍并做好挨训甚至挨揍的准备。“好吧,这事看起来不怨你,但毕竟把人打坏了。这钱我们该出。”一瞬间,立刚无比感动。话不在多少而在有没有人理解。
当立刚急急忙忙感到医院交了费后才想起来到现在还没吃饭,他又出去买饭,顺便带给阿娟一份。提着饭立刚不由苦笑,好好的一顿酒愣是没喝成。没喝成不要紧还整到医院来了。当他走进病房才发现立德醒了,皱着眉头恶狠狠地盯着阿娟。见他进来,又恶狠狠地盯着他。
“德哥。”立刚随手把饭放到床头柜上,拽过椅子坐下,“说说吧,我怎么得罪你了?”不问还好,一问立德来劲了,刚想大声质问,却让立刚一把按住了嘴。“这是医院。”立德扒拉开立刚的手,深深吸了口气才用低沉的声音讲出他看到的情形。哪知立刚不仅没急着否认反而笑了起来,而且有越笑越大声的趋势。立德肺都要气炸了,可又发作不得,转眼又看到阿娟也在偷笑,瞬间找到发泄点,把阿娟一顿训斥。
立刚止住笑,并没解释,他走到阿娟那边让她侧过身坐着,伸出手用大拇指揉搓其它四指。立德马上瞪大了眼睛,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立刚正在阿娟的脸上揉搓。立德大张着嘴缓缓望向立刚,难以置信的表情展露无疑。立刚点了点头。立德习惯性抬手挠头,一不小心碰到伤口,他倒吸一口凉气觉得无颜面见人。
“来,来。吃饭吧。”立刚并没抓着理由不放,把买来的餐食摆好。两顿没吃饭的立德也没矫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刚刚吃完饭,立德哎呀一声就想跳下床回家。“苹果,苹果还没摘呢。”立刚一把按住,“不管大伤小伤毕竟是受伤了。你安静养几天,苹果的事我来处理。”
三
苹果摘完了,曾经红是红绿是绿的那种赏心悦目的颜色不复存在,只留下满树被冻死的半绿苦叶。真是卖油的没油吃,阿娟抓着编织袋整理着卖剩下的苹果。眼前这一大堆苹果不是有伤疤就是有虫眼,再不就是有水烂点,她只能尽量挑出相对较好的留着全家人吃。虽然明白红苹果可以换钱,但她就是不平衡,凭什么辛苦一年最后只吃这些破烂苹果。她真想对立德大喊:留点!可看着只顾数钱的立德,只能按捺下不愤,继续挑拣。
立德这几天可忙坏了,不是在存钱就是在存钱的路上。化妆品阿娟一直没舍得用,规规矩矩地摆放在看护房里的柜子上。但这并不影响立德的心情,他像完成一项重大使命,觉得再也不亏欠阿娟。于是作为丈夫的成就感加上数钱的快感让他飘飘欲仙,以至于对着阿娟,他可以颐指气使。
冬天了,当村里人围着火炉忙着打麻将玩扑克,尽情享受悠闲的农闲时光时,阿娟和立德却迎着强劲的西北风收拾苹果的落叶。金黄落叶给大地铺上一层地毯,在到处都是灰色的冬季里很有一种萧瑟美,可在阿娟眼里却只有绝望。她不得不加快速度,以至于常常汗流夹背,被冷风一吹,那种又热又冷的酸爽真是没法形容。想过个安心年的想法迫使阿娟迅速完成落叶回收,然后一头扎进修剪树枝的伟业中。那么一大片果树想修剪完谈何容易,阿娟在别人围着火炉还冷的情况下天天大汗淋漓。
整个冬天阿娟总感觉右乳隐隐作痛,总以为是累的她也没在意。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痛,她自己摸了摸好像有个硬块。她不懂怎么回事,又不好意思对立德说。更何况正是忙时,说了也于事无补,她咬牙坚持,总安慰自己修剪完树枝休息休息就好了。可是面对着满地修剪下来的树枝,阿娟也愁。立德在树上剪,阿娟只能一个人先把树枝理顺打成捆,再扛出去垛成垛。其实阿娟不怕干活,可胸口的疼一天紧似一天,以至于到了后来连抬胳膊都费劲,她不得不把平时能拿动的捆拆到一半的量,无形中增加了工作量,使得阿娟看不到一点点完工的希望。人最怕没有希望,面对着铺满地面、杂乱无章的树枝,阿娟越干越没力气。哪怕如此,阿娟依然还在咬牙坚持,只有苹果树像个功臣似的往那一杵,只等着阿娟伺候。
由于苹果树每年都在增加,阿娟到底没能过个安心年。冬去春来,苹果树发叶了。果园里,立德挥舞着镢头在果树周围刨坑,而阿娟则把化肥撒下去。果树就像人,营养跟不上就会体弱多病,所以每年春天给果树施肥的环节一点都不能少。阿娟常常干点活就是一头冷汗,当然不是累的而是她的右乳不仅疼还明显比另一只胀大。
“阿德……”在坚持着给苹果树施完肥后的一个晚上,趁着立德没睡阿娟犹豫着说,“我右乳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太疼了。”
正看电视的立德头也没回,“累的,吃点止疼片就好了。”
阿娟突然很委屈,小时候对她关怀备至的立德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除了对钱和能产生钱的苹果树露出笑脸外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眼泪不争气地从阿娟脸庞流下,洇湿了枕巾。她越想越委屈,以至于哭出了声音。
“好了好了,明天带你去看看。”或许是影响了立德看电视,他把电视机一关,不耐烦地转过身睡觉。
透过窗帘的缝隙,漆黑的夜幕中隐约可见一点点星光,那星光一闪一闪像在燃烧自身做着最后挣扎。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在这寂静的冬夜里愈加空旷。耳边立德的呼噜声显得悠长,像是从遥远的天际穿越过来,穿透阿娟的耳膜。疼痛一阵紧似一阵,刺激着阿娟犯困的大脑。她翻了个身,背对着立德把右乳紧紧压在身下,感觉舒服多了。迷迷糊糊中,耳畔仿似又传来小时候的歌谣。
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行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从小诊所去往县医院的小客车上,阿娟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个病我治不了,去大医院看看吧。”这是诊所大夫的原话。使阿娟忐忑的不是大夫的话,而是他的眼神。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充满了怜悯、惋惜、可怜、同情以及无能为力。阿娟觉得她没看错,就是无能为力,使她本来没觉得如何的病情变得不确定。她望向立德,希望得到他的安慰,哪怕一句轻描淡写的“没事”也能让她心安。立德低着头,手放在衣兜里,注意力并不在旁边阿娟身上。阿娟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淌,她觉得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集中到这段时间一起流出来。小客车摇摇晃晃,载着她驶向遥远的未知。
“我尽快安排手术。”大夫对着日光灯看着X光片对立德说。“费用你赶紧交。你看看这都啥样了,再耽误下去可真是回天乏术。”
“那个……”立德弱弱的刚说了两个字,大夫抢过话,“根据目前的情况还是有很大希望治愈的。”“我不是那个意思。”立德连忙摆手,“我想问问得多少钱?”大夫上下打量立德一眼,皱眉头说,“农村来的?”立德点点头。“赶紧凑钱吧,趁着还能治。”
走廊的休息椅上,立德坐下来掏出红布包打开存折看着上面的铅字愣愣出神。三万三千多块钱,七八年的辛苦打拼,还有承载他美好愿望的大幸福摩托车就要离他而去。立德把存折放进红布包,仔细包好再揣进贴身的衣兜才站起来走向窗户。街道上人不多,偶尔能看到一辆小汽车路过。治与不治一直在心里交战,治,一遭回到解放前;不治,对不起从小到大的感情。立德陷入两难。他狠狠揪住头发,痛苦地蹲下来。突然他的眼前浮现出父亲临终前的面庞,那种完全可以治好却因为没钱的绝望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他猛地站起来向着银行大步走去。
阿娟悠悠醒来,正好看到立德在病床前一脸焦急的走来走去。她心头一暖,因为缺少对女性来说最重要的胸乳而自卑的心理瞬间好转起来。看来立德还是关心她的,阿娟这样想的同时,弱弱地喊,“立德。”
“可算醒了。”立德跨步到床头,“感觉咋样?”
阿娟露出微笑,因为过了麻药而疼痛的伤口好像也不那么疼了。“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我就说嘛。”立德兴奋得直搓手,“那么多钱都花了怎么可能不好。”
阿娟感到无比幸福,因为肯为你花钱的男人一定特别爱你,尤其像立德这样把钱看得比命都重的人。“快坐会吧。”
“不用不用。”立德连连摆手,“那什么……”立德搓着双手欲言又止。
阿娟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病没治好?当初可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有勇气割去一只乳房的,难道到头来还是一场空?阿娟悲从中来,眼圈不知不觉红了。
立德没注意到阿娟的变化,像个害羞的少女似的搓着手,“苹果树开花了。”
“呃……”阿娟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到,原来自己想多了。这种从地狱到天堂的巨大落差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继而又觉得不对,亏她还一直以为立德是在担心自己,原来是惦记家里的苹果树。瞬间,阿娟又从天堂掉进了地狱。过山车似的心理起伏让阿娟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阳光斜着照进来,形成一束亮眼的光带,微小的颗粒在光带中翩翩起舞。泪眼朦胧中,阿娟仿佛看到两个小小的身影穿梭于西山的小径之间,一前一后、时隐时现。“德哥哥,等等我呀。”“哎呀,真是笨,走个路都那么慢。”小女孩停下来,委屈地抹眼泪。小男孩赶紧跑回来,“不哭不哭,再哭成花脸猫了。你看这是什么?”小男孩伸出黑黢黢的小手,变戏法似的拿出一颗树莓塞到小女孩嘴里。火红的树莓不酸,很甜,一直甜到心里。小女孩不懂青梅竹马,但她知道,她很想和小男孩就这样相守一辈子,永不分开。
阿娟为曾经的想法感到好笑,多么经不起折腾的誓言,不用说白头到老,哪怕就这三四年的功夫都没度过。伤口一阵阵的疼痛从胸口传到心里,时时刻刻提醒她缺少了女人引以为傲的器官。曾几何时,她也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公主。秋后的西山,山坡上枯黄的草披上一层红晕,美轮美奂。间或夹杂着一朵白花,也美轮美奂。小男孩东奔西跑,采集着不多的野花,连径带花编成个花环戴到小女孩头上,“你就是我的公主。”小男孩退后几步仔细端详,直到小女孩羞红了脸为止。那一刻小男孩的目光是那么热烈与专注,直到现在还印在阿娟心里。
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被立德关门而去的背影隔绝在外,如同海市蜃楼般逐渐消失,再也找不回来。眼泪再次从阿娟的脸庞流淌,好像这些年积攒的泪水都冒出来准备一次性流光。从心理上,阿娟能接受立德的做法,毕竟苹果树授粉关系到一年的产量,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但从情感上阿娟却接受不了,再怎么说她也是立德的发妻,还是在动了这么大手术的情况下,他照顾照顾难道不应该吗?
一间病房三张床,隔壁床的陪护一会儿给病友递水,一会儿又帮着削水果,照顾得无微不至。阿娟突然感到心灰意冷。想她嫁给立德这么多年,陪着他辛苦打拼,到头来却赚个独自面对的下场。从嫁过来后她才知道立德的狠心,或者说冷漠。以前立德就爱答不理,如今失去了女人引以为傲的资本他更不会在意。罢了,罢了!终究不能陪他白头到老,随他去吧。阿娟在心里暗暗打算,等出院就各过各的日子吧。
胡思乱想的阿娟越来越消沉,以至于都没了活下去的勇气。正在这时,门开了,立刚的脑袋探进来。他一眼望见床上的阿娟,立刻站直身体推门进来。
“哎呦呦,病美人啊。”立刚边把水果放到床头柜上边嬉皮笑脸地说。
阿娟冷漠以对。
立刚毫无尴尬,在椅子上坐下,抓起个大红苹果开始削皮。“天天吃你家的苹果,这次尝尝我买的苹果。”
阿娟无言。
“我和你说哈,这个苹果可贵了,一斤顶你家好几斤呢。”
阿娟干脆闭上眼睛。
“要我说,你家的苹果品种也该改良改良了。”
“少和我提苹果!”阿娟突然一声大吼把立刚吓得一哆嗦,差点削到手。或许牵扯到伤口,阿娟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皱。
“好好好,不说不说。”立刚依然嬉皮笑脸,同时把苹果切下一小块递到阿娟嘴边。“来,张嘴。”
阿娟不仅没吃,嘴一瘪居然掉下眼泪。立刚迅速站起来,“你看我,净瞎操心,娟姐有手有脚根本不需要喂。”说着他轻轻在脸上打了一巴掌。
“噗嗤。”阿娟到底没忍住,笑了起来。许是又牵动伤口,她眉头又皱到一起。“干嘛对我这么好?”
“这话说的,小时候你多照顾我,我对你好点不应该吗?”立刚理直气壮,你忘了?“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行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唉!”阿娟深深叹了口气,恨不相逢未嫁时。
出院后的阿娟和正常人一样,仅从外观根本看不出来得过病。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正轨,阿娟和立德的身影依然在果园中忙碌。自从回家,阿娟变得沉默寡言,往往一天天不和立德说一句话,虽然没有达到仇恨的程度,可再也回不到从前。
去西山上看日落成了阿娟生活的一部分,无论多忙她都抽时间来。夕阳西下,乡村在炊烟袅袅中逐渐进入梦乡,那种宁静让阿娟烦躁的心得以放松。今天也不例外,山头上,阿娟的身影在绚烂的余晖中有些落寂。只不过,今天的她并没待多久,因为胸口虽然不疼,但肯定不舒服,所以她坐了一会直接回家。
“都这样还让她干活,你还是不是人?”刚走到看护房,阿娟听到屋里传出争论声。听声音很明显是立刚,但她很纳闷,这两个人怎么又吵起来了?
“我愿意咋样就咋样,跟你有什么关系?”立德的声音。
长时间的沉默,就在阿娟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时,立刚的声音接着响起。
“是,我管不着。也就三两年时间可活,你他妈还把她当成整个劳动力。你摸着良心想想,她嫁给你这些年都得到了什么?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哽咽的声音。“你做个人吧!”
往下他们怎么说阿娟没听,她的脑袋里一直回响着一句话,“还有三两年可活”。她觉得她的天真的塌了,世界就像现在的天空,一片灰暗。
又是一个傍晚,趁着给果树打完药的间隙阿娟独自走到果树丛里。果树枝繁叶茂,婴儿拳头大的青苹果挂满枝头,长势喜人。看起来又是一个丰收年。阿娟盯住一个苹果,并没有感到喜悦,反而一股愤怒的情绪油然而生。苹果给这个家带来一定收入,感觉上好像苹果为这个家服务,可阿娟觉得她是苹果的奴仆。看着吧,苹果只要结果就可以安心地待在枝头,享受着她的伺候。春天施肥,夏天打药,秋天收获,冬天剪枝,每时每刻都在都在她。而她还要甘心情愿地伺候,生怕一个伺候不到,惹得苹果不高兴。阿娟越想越愤怒,难道这辈子仅仅为了这个苹果而活?剩下的人生本就不多,为什么还要为这些身外之物蹉跎岁月?
夕阳落进西山,只留余晖映红半边天。“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是谁的主人。”阿娟把青苹果摘下来狠狠摔到地上转身往看护房走去。
化妆品静静地躺在柜子上,阿娟把这些瓶瓶罐罐一一打开,先是粉底液再是粉底霜,她按照顺序一样一样抹到脸上。阿娟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对待自己的脸,就连结婚那时都没有。她拽过镜子,一个精致的面庞出现在她眼中,原来自己并不是丑八怪。等到把脸上处理好,她又翻箱倒柜地找出前年过年时候买的、一直没舍得穿的新衣服套到身上。最后,她把盘扎起来的头发打开,一头飘逸地秀发瀑布般披散下来。阿娟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理。等从头到脚整理一遍,阿娟又站到镜子前深深看了一眼,这才毅然决然地向外走去。
正是太阳落山月亮未升之际,灰蒙蒙的天空像是阿娟的人生总是没有亮眼的色彩。此时的立德和往常那些傍晚一样,不知道钻在苹果园的哪个地方。阿娟凄然一笑,提起打药机的汽油围着苹果树浇灌起来。她浇得很仔细,务必每一棵树都浇到。“不是伺候你吗?这次我就好好地伺候伺候。”做完这一切,阿娟抓起火柴向着果园中间走去。
当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立德第一个跑过来。他几次想靠近苹果树,奈何大火烤得脸上生疼。“完了,完了,全完了!”无奈的立德跪在地上,边拍打着地面边嚎啕大哭。
立刚是第二个到来的人,他一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进苹果园,只看到满院大火。他一把抓起立德,瞪着通红的眼睛问,“娟姐,娟姐呢?”立德对立刚毫不在意,眼望着正被大火吞噬的苹果树喃喃自语,“完了,完了。”立刚火了,连摇带晃,“快说,我娟姐呢?”
此时,村里人陆陆续续赶过来,不一会就围满了看护房前不大的空地。他们有的庆幸有的惋惜,还有的跟着着急,但终究没有一个人行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跟你有什么关系!”立德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一把打掉抓着他衣服的手,“还你的娟姐,那是我老婆,我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
一句话把立刚怼得哑口无言,他很想发火,很想大喊大叫,可是就像立德说的,他和阿娟又有什么关系呢?
“找啊找啊找朋友……”正在所有人不知所措时,一阵童谣从大火中传来,在这安静的傍晚传进每个人的耳朵。“找到一个好朋友,行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