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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下旬的时候,我抬头看见一抹红。我记不清具体是哪天了,记忆像掉进暗黑的海底。我努力找寻回忆,让意识像水一样流动。

现在我想到了小镇南面的冰糖葫芦,透亮的糖稀,深红的山楂,我紧攥着爷爷给我的三个硬币,额头冒着虚汗。经过一片田野时,我忍不住跑过去,在田埂上采一把野花。这时,我又开始咳嗽,我心脏不好,医生说不能剧烈运动。我把三个硬币放到糖人张手里,他哇啦啦地叫着,满脸堆着沧桑的笑容,把一串诱人的冰糖葫芦拿给我,我便把野花作为礼物送给他。糖人张是聋哑人,但心灵手巧,他做的冰糖葫芦特别好吃。接过冰糖葫芦,我吞咽口水,继而大快朵颐。我背着他挥挥手,告别了这个已入迟暮之年的老人,我迎着晚风,咀嚼着酸甜的糖葫芦,看着竹签上仅剩的半颗山楂,我想到了青涩的静秋,帅气的老三,一段纯真凄美哀怨的爱情故事。正当我开始深入回忆剧情之时,我和他们告了别,我惊讶于思维的跳跃。这情形像是你盯着儿时的玩伴,前一秒你们还在田野间嬉戏,下一秒他就成了白须老者。

深红的糖葫芦只是一瞬间的幻象,或者说它真实存在于我的童年时期,并不是七月间我抬头看见的那一抹红。那一抹红像古代出嫁女人的朱唇,也像弱者发怒时血红的眼睛,但这仅仅是像,它如同一个谜团困扰着我。对于新奇的事物,我总能充满兴趣,为了一探究竟,我在脑海里拼命地搜索它的形状,特征,就像目击证人回忆犯罪人的样貌那样仔细。思想真是有趣的东西,他跨越了时间、空间、跨越了山河湖海,这时,封闭的卧室只能关住我的身体,而我的意识早已穿墙而过,飘向铺满棉花糖的万米高空。

当我的思想如梦境般遨游时,它把我带回童年时期。我闭上眼睛,找寻着四分五裂的片段。连绵不断的山峰包围着村庄,溪流穿山而过;芭蕉树舒展着翠绿的大叶子,清晨的露珠在绿叶上滚动,像一颗颗透明的水晶球;高大的梧桐矗立在门前,它比法国梧桐更加的健硕;土坯小瓦房出现了裂纹,炸裂的纹路像一朵朵奇异的花盛开在墙壁上;炊烟像扭曲的白云飘荡在屋子上空;棉花在阳光的映射下现出花蕾;地里的黄玉米颗粒饱满,“龙须”由金黄转黑,预示着玉米迈向成熟;秃鹫在高空盘旋,它们正盯着奶奶养的小鸡。在这段回忆里,我看到了矮小的奶奶,暴躁的爷爷,烈日下在小溪边舔水的大黄狗,他们共同构成了我的儿时世界。

我跟着思维穿堂入室。静谧的夜给屋内泼上了墨汁,还好奶奶划亮了一根火柴,点燃了方桌上的煤油灯,屋内终于有了一丝光亮。煤油灯的光照在她泛黄的脸上,我开始伤心起来,她鬓角上布满白发,皱纹密布,像秋后翻耕过的土地。时间的车轮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我们,有一天,我也将会变成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或许我会坐在轮椅上,耷拉着头,微风轻轻地吹拂着我,海鸥拍打着翅膀掠过我的头顶。我的口水顺着嘴角浸湿了衣领。我不能飘得太远,我把延伸的思绪捉回来。我听到偏屋收音机断断续续播报着,发出呲呲响声,奶奶依偎在爷爷身上,他们围着火堆烤火,我看着他们的容颜在一瞬间苍老。寒风吹进屋时,我的泪水滴落在书桌上。火盆里红蓝色的火苗燃烧得旺盛。红蓝色的火苗……但这并不像我看到的那一抹红,七月的那抹红是纯红色。

关于那一抹红,我始终无法确认。此时我听到了一群小孩嬉笑的声音,当我抬起头时,一面五星红旗插在巨大的石门上迎风飘动,石门上镌刻着四个大字:东河小学。红旗,黄色的五角星,血红的旗面,我仿佛听到号手吹响冲锋号,血战湘江在眼前浮现,无数烈士前赴后继用鲜血染红了山河大地,也染红了这面旗帜,石门上的红旗越是清晰,我的思绪越是模糊,相比七月下旬看到的那一抹红,它的形状太大,显然不像。上课铃的响声把我吓了一跳,我看到了好多儿时的伙伴,他们一个个向我挥手,向我微笑,向我走来,他们搂着我的肩膀大声对我说:“嗨,上课了,发什么呆。”在这些喧嚷刚结束后,他们集体消失了,和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拉哨、铁环、陀螺、竹蜻蜓、皮筋枪、玻璃珠、水浒卡。多年以后,我站在海边看日出,向着大海挥手时,脑海里显现的就是这些画面。

记忆往前推移,岁月在树轮上画了五圈。乌龟的背甲,鱼的鳞片,家畜的牙齿,还有我的身高。年轮不停地转。生命之河如洪水般涌来,少年的我不知疲倦,翻山越岭,起劲儿奔跑,我穿过漫山遍野的红豆杉,绿色的是海洋,红色的是海平面升起的红日;夜幕落下时,躺在摇晃的船板上细数星光。年轮不停地转。河水干涸,老黄狗断了一条腿,它像个傻狍子,跳着跑远,最终杳无踪迹。年轮不停地转。梁静茹的勇气诞生,奶奶死了,泪水打在小河边。年轮不停地转。我感到胃胀,妈妈给我买了一盒健胃消食片,竟有种糖果的香甜,我偷偷一口气吃了一盒,那天,我才知道饥饿有多难受。年轮不停地转。我时常胸闷,呼吸困难,意识模糊;活不过十八,医生这样断言。年轮不停地转。父母眼中满是忧愁,他们执着救活一条生命,不吝花光家产,他们由襄阳经湖南下广东,古时的南蛮之地,在改革开放后迸发出勃勃生机,打工浪潮自此开启。年轮不停地转。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我翻开书页,专注于黑白之间。年轮不停地转。我前排那个胖子送给同桌女孩一块橡皮和一支铅笔,女孩低着头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

年轮不停地转。我开始看舒婷的爱情诗,如果我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世界真是充满巧合,我的同桌也叫舒婷,我毫无征兆地对她产生好感。我掏出一个红苹果递给她,她害羞地把头埋在课桌上,红苹果,只要出现红色的物体,我的思维就会以此延伸,红苹果……红苹果……还是不像,那一抹红并不是圆的。这时,有个可恶的家伙出现,他身强体壮,膀大腰圆,他让我去小卖部买酒买烟,他让我给他叠被,给他打饭。我知道,他也喜欢舒婷,他让我滚到最后一排坐着,他好坐在心仪女孩的旁边。我胆小如鼠,只能乖乖就范。夏日的阳光来到时,我坐在大橡树下乘凉,我捡起一颗橡子,在光滑的石板上旋转,那橡子神奇得如陀螺一般,像地球在自转。紧张的一年结束后,我写出了人生第一封情书,八百字,畅所欲言。在那个暑假里,我收到了回信,我紧张地拆开信封,只有两行字:对不起。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勇敢的人。过了许久,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世界总有你不喜欢的人,也总有人不喜欢你,这都很正常。但勇敢的反义词是懦弱,这就像一根钢针扎在我心上。自此,我在自己脸上烙上烙印——懦弱的人。

一股强大的拽力把我拖回现实。在此之前,我回忆了五种与红相关的东西,并与那一抹红相互对比——深红的冰糖葫芦;血红的红旗;鲜红的红豆杉;玉红的苹果;还有红蓝色的火焰。可这些都与我看到的红相距甚远。我开始迷乱,那一抹红是否真实存在,或只是我的梦境,但七月下旬的一个下午,它的的确确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想,我的回忆或许飘得太远,我要刻意地把它拉近,我从一个思绪滑到另一个思绪,毫无停滞之感,我听到江南小镇的喧闹,徽派建筑里的流光,青瓦下的雨滴,夕阳下泛黄的碧波,乌篷船的倒影,水波上的橹声,我甚至在回忆里加入了想象——舒婷就站在船头,她朝我挥手,在嫣然一笑里渐渐消失。在回忆里,我是我的主宰,我可以陷入这种无比惬意的世界。可人总得工作。现在我的身体每况愈下,但我打破了医生的魔咒,怯懦地活到了二十四岁,用医生的说法,我向上帝借了六年光阴。

巴勒斯坦儿童在遭受轰炸,日本把核污水灌入大海,西伯利亚那边的两兄弟打得难解难分,巴黎真主党加入巴以冲突。去他的吧!该死的战争。我想底层小人物也应该做点什么?一年前,我加入考公大军,诸事顺利,上岸后,被分配在镇政府工作。

那个叫李香香的女人年轻有为,谈吐非凡,利索而干练,不到四十岁就成了镇上一把手。上天赋予一个人的气质和天赋往往是先天的,若有后天努力加持无疑锦上添花,她官运亨通,如鱼得水,像个大刀阔斧的实干家。我在工作半年后,她把我叫到办公室,送给我一支精致的钢笔,上面刻着:“为人民服务。”她也常把这五字真言挂在嘴边。那天晚上在乳白的灯光下,我握着钢笔端详了很久,原本尘封在心底的幻影在此刻具象化。此后,我对她更加尊敬,我觉得她有信仰,有着高贵的灵魂。

李香香。突然我的意识开始清醒,我觉得那一抹红快要接近真相了。今年一月的时候,她的形象开始颠覆,我大为震惊,我整个人像被外太空飞来的陨石击中。作为她的助手,我无意间知道了太多秘密——她收受贿赂,挪用公款,把办公室当成寻欢场,而对象来自她的上级领导,而非老公。谎言,谎言,为人民服务是谎言,一本正经谈发展是谎言,把实惠落在农户也是谎言;权色交易,贪污腐化却成了事实。有一次,我敲她办公室的门,无人应答,里面却传出不堪入耳的呻吟声,我轻轻地打开门,看见一段身体压在另一段身体上面,他们燃烧着欲望,他们一起沉沦,男人赤身裸体,露出大大的肚腩,一会儿像蹦极,一会儿像爬山;女人深深沉醉,她的身体好像被点燃的火焰,热情地拥吻,放肆地缠绵;男人褪去她红色的底裤,红色代表着预警,底裤代表着底线;脱了底裤,也就没了底线。

二月里,李香香怕事情败露,答应给我三百万;三月她加到五百万,并答应副科级职务,一边是仕途,一边是良心,这让我陷入两难;四月里,我没有回应,她以工作不尽心把我辞退。红色的底裤,难道我躺在医院病床上苦苦思索的一抹红就是李香香红色的底裤?我感到荒唐——就像自己享受特权却要教育别人无私奉献。随后,我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它的形状不是三角形的。我感到头疼,决定不再去想,只是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这会儿,窗外汽车鸣笛声让我感到浮躁。

汽车鸣笛,汽车?我的思路终于被打开,我想起来了。七月下旬,我戴着黑色的口罩,开车跟踪李香香,半年来,我陆陆续续收集了她许多罪证。

她突然刹车,啊!原来那抹红是刹车灯。

我也紧急刹车。与此同时,后面大货车直接撞上来。等我醒来时,已躺在医院,我苦思冥想那一抹红究竟是什么,因为那是我车祸前最后的记忆。

现在,我拔掉针管,冲出医院,我顾不得疼痛,向着交警队跑去。这半年的心血,全在车上。受天之祜,网罗的罪证全在。这晚,我难以入眠。睡觉前,我拨通了舒婷的电话,我们的生活轨迹都发生了改变,太多的话无从说起,我们都沉默了好久,之后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电话挂断前,我说:“你还记得糖人张吗?我想吃他做的冰糖葫芦了。”

“他死了,埋在城南公墓。”挂掉电话后,我去桥头小卖部买了一包烟。

次日天刚破晓时,我想起了舒婷那年的回信,做一个勇敢的人。

天亮后,我开着变形的车行驶在高架上,眼前淡淡的晨光里升起朝霞,车轮滚过阳光与阴影,如每个辰时折叠着滚滚向前;电台定格在FM91.8MHz,熟悉旋律如钱塘潮水般袭来,是李克勤的“红日”。我带着一小袋资料,深踩油门,径直地驶向检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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