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医学科学,将福根嫂从死神手里夺回生命。青链霉素发挥特效,使肠穿孔并发的腹膜炎症得到控制,这些进口药价格昂贵,一天五百多元的代价使全家忧心忡忡。十天后刚退烧,福根嫂一定吵着要出院。前来探望的罗青峰在征得医生同意后,要求开了一些口服药就结账出院,付费七千五百多元。这对白家来说是笔天文数字,所以全家对他感激涕零。杜青峰高兴地说:“这是天意。我有幸遇见雪莲,又和你们一家投缘,急难之时,理应相助。现在大婶转危为安,是一件大喜事,这点费用我尚能负担,不必挂怀。只是为防止杜达顺 一伙造谣生事,在葫芦街不要提及是我帮助的。”所以关于住院费用问题,白家只说“是小周先生帮的忙。”
那天上午福根嫂平安归来,葫芦街的邻居们都来探望,大家谈谈说说非常高兴,只是不见老虎灶里的大阿姐和兰娣妈。福根嫂关心问起,小和妈抢着说:“我们葫芦街命苦呀,好事不多,祸事不断。兰娣家的小弟前几天听说伤风感冒发烧,看了几次医生,吃药也不见效,这两天神智不清,急得他妈求神拜佛,哭天哭地,家里又没个帮手,又没钱医,多难呀!”龚桂花又接着说:“你不知道吗?大阿姐家里出了大事,大龙到金丝娘桥贩米,他租了一条船,买起五石米,同船有三个人,夜行日宿,一路顺利,想不到船到荷巷桥附近,半夜遇到日本的巡逻艇,要他们靠岸检查,三个人只能弃船逃命。大龙回来时只留得一条命,以前贩米赚的钱都泡汤了。”“作孽呀!多好一个小伙子,人都变傻了,他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起床也不同爷娘说一声就走了,到现在快有一个星期也没见回来,大阿姐哭得要发疯呢!”大家说到这里都纷纷摇头叹息着各自回家去。
小酒店的阿素嬷走在最后又折回来,她悄声对福根叔和奶奶说:“还是雪莲有主意呀,那个斩头的小畜生鲍知春到底不是好料,他被坏朋友勾引跑进赌场,只半个月时间,把好端端的一个酒栈都输光。现在老太也气死了,职工也散掉,债主逼债,扫地出门,大嬷和他只能回绍兴去。幸好雪莲回来,否则跟着这斩头鬼要苦一辈子,我和老戚怎么向你一家交代呢?”所以凡传说的事总有许多误差。如果当阿素嬷得知是自己告诉“雪莲母亲生病住院缺钱。”鲍知春为筹款进了赌场,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和评论呢?
这一系列噩耗,使白家黯然神伤。
大龙贩米失败及出走的消息使他们很是痛惜。在福根嫂的心目中,“大龙善良,勤劳,聪明,能干,有孝心,而且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她早已认定大龙是未来的好女婿。在奶奶和白福根的心中也是默认了的。
大龙的出走,在雪莲心中产生了很大的震动,她突然醒悟到:“大龙那天帮着洗衣,去金丝娘桥贩米的前夜,又来送暖壶,叫我去灌热水,其目的是要送我这枚买来的胸针,是在向我表白他的爱。这次他拼着性命和血本去贩米,说‘等我回来要……’要什么?要来提亲?”雪莲想到这里心里十分惆怅,悲苦。她这时才深切地感到自己是喜欢大龙的。虽然这爱只是萌芽,是一种朦胧的,但它是温馨,亲切的爱。她认为,大龙是个能把所有困难都担当起来的男人。而且和他在一起感到温暖,愉快,轻松,安全。如果大龙来求亲,她也是愿意的。现在大龙走了,爱情的花朵还没有开放,就被日本侵略者的魔掌揉碎了,一切美好的憧憬都变成泡影,只留下一枚胸针来抚慰她彷徨,空虚,忧伤的心。
其实大龙做出这绝情的决定时,也是非常痛苦的。他认为,自己原来的自信,是建立在有五石米资本的物质基础上,现在它被日本鬼子抢了去,一切希望都被黄浦江水冲得无影无踪。回来又听说雪莲娘住院抢救,这需要一大笔医药费,能出得起这许多钱的人,肯定是贼心不死的鲍知春。他觉得爱情的前途一片黑暗,与其在这里痛苦地看着爱人远去,倒不如主动斩断这情丝,去杀敌报仇,也算不虚度这一世人生。
下午,白福根先去慰问老虎灶的曹大龙父母,又去薛家看望小弟病情。见那孩子高烧不退,脸红气急,神态萎靡,反应迟钝,病情沉重。兰娣妈和得娣,催娣都围着小弟流泪,境况十分凄惨。白福根深知穷人生病的艰难,热血仗义的薛金康现今和兰娣,招娣被日寇通缉,流落他乡,留下妻儿在这里艰难度日,心中感到十分不忍。回家后就把医院里带回来的一些药拿了一半给小弟分批服下。那药十分灵验,到第三天下午孩子就退了烧,当白福根再次去薛家探病时,兰娣妈拉着两个女儿向他跪下道谢说:“如果没有这药,小弟肯定不能活!”白福根连忙扶起,并问薛金康和兰娣姐妹的下落时,兰娣妈感念他的仁义,就流着泪诉说,“薛金康和招娣去了安徽铜陵,兰娣和三宝为顾念家人又潜回上海。现在三宝在蹬三轮为生,住在贫民窟的滚地龙里,兰娣也改名换姓在一户人家帮佣当小大姐,每个月在半夜里回家一次,送点钱,只是为了她的安全,家里人不能去找她。”
兰娣妈哽咽着说:“我每次看见雪莲时,就会想起兰娣。这孩子命苦呀,她的东家夫妻俩都是吃鸦片的,靠一个养女当舞女来养活,都是难伺候得很。每天晚上都要忙到下一点才能睡觉,半夜四点不到又得起来倒马桶,六时就得起床洗衣服,买菜,做饭……这两个老东西又刻薄又挑剔,两间破屋子里不让有一点灰尘,要戴着白手套去摸,摸到灰就扣工资,兰娣只能不停地去洗刷揩抹。这大冷的天,把一双手都冻得裂开了口子,渗着血。那个当舞女的姑娘也是很难说话。兰娣实在不愿在那里,只是没办法呀,她没身份证,这户人家是苏州一个医生的病家介绍的,说了许多好话才雇用她。大兄弟嗳,这东洋鬼子为啥还不滚回日本去呀?我家里的罪要熬到啥时候是个头呐……”
豪华气派温暖如春的丽娜花园舞厅里,。菲律宾的“唐乔斯大乐队”在此演奏,在乐台四周布置着彩灯和彩花,台上那些身穿黑色西装,白衬衫,黑领结的演奏者,他们都是黝黑的肤色,漆黑明亮的眼睛,体魄健壮英俊的小伙子,手里捧着锃亮的乐器如小号,双簧管,黑管……奏着浑厚高亢,甜润优美,激荡人心的音乐旋律。
在宽敞的,打着石蜡,擦得锃亮的舞池里,灯光是幽暗的,使整个场景显得柔和,神秘而温馨。舞池中一对对舞伴在相依相偎翩翩起舞,男的大都西装革履,故作斯文和派头;女的穿得五光十色,单薄而性感。她们把脸抹得雪白,眉毛描得极细,嘴唇涂得血红,在男人的怀抱里低颦浅笑,卖弄风情。这些媚笑都是有代价的,她们要换回的是舞票,差不多每一个舞女都有一本血泪史。
围着舞池有一排U字形的木椅,那是给舞女们坐的,现在大多数舞女已被邀请入舞池伴舞,只留下七八个被人讽为“汤团舞女”的可怜虫。大多已是年老色衰,也有刚下海的小舞女。她们已枯坐了一个晚上,无人问津。坐在那里,尴尬而狼狈,更为揪心的是,没有舞票就换不来钱币,家里老小无以为生。
每天晚上十一时后,薛兰娣就奉命来接东家的养女金凤凰回家,说是为了她的安全,实际是一种监视。兰娣现在改名叫陆宝妹,是纪念宝花姐的意思。她从寒冷的街上来到温暖如春的舞厅里,这里的大班,茶房,小郎都认识这个活泼,开朗,美丽的金家小大姐。她坐在一个角落,首先寻找金凤凰的身影,从舞池看到木椅,再看外围的小圆台都没看见。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走过,她一把拉住他问:
“扁头,你看见凤凰小姐吗?”
“嘿,今天她触霉头,刚才给客人踏了一脚,我估计她现在躲在厕所间里哭呢?”扁头是个善良的男孩,他也是为生活所迫到舞厅来做小郎。他们没有工资,全靠舞客的小费和那些红舞女的赏赐,或者为舞女们跑腿服务时得到一些好处。
兰娣一听急忙去厕所间,果然看到金凤凰坐在女厕所的椅子上,泪眼婆娑地用手握着左脚的脚趾。
“小姐,怎么了!”兰娣焦急,关心地问。
金凤凰是个年轻貌美的舞女,她秀眉俊目,身材娇小窈窕,加上养父母从小教她练就一种柔媚的姿态,所以很受舞客们的宠爱,下海五年,现在已是丽娜舞厅的红舞女。她对兰娣一直怀着一种戒备的心理,认为她是养父母派来的眼线,而且又长得这么美,要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替代她的位置。美人大都善妒,所以她哭着不回答兰娣的询问。
管厕所的老阿姨,看不过就接口说:“喏,断命的地头蛇高麻皮,这贼色眯眯要摸小金的屁股,小金同他板脸孔发火,他觉得当众坍了台,就买了舞票来报复。跳舞时就狠命踏小金一脚,说‘我是无意的。’这贼连舞厅的大老板都要让他三分,有啥办法?到现在小金的两个脚趾头都肿着呢。舞厅里的小姑娘,看见高麻皮,就像看见毒蛇一样,就怕这流氓报复!”
“会不会骨折?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的好!”兰娣又关切地问。凤凰还是闷着头哭。兰娣很觉无趣,正在尴尬时,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舞女哭着进厕所来。姑娘穿着一件又长又大的绸旗袍,可能是她母亲年轻时候的,人显得面黄肌瘦,发育不良,胸部还是扁平的。她进丽都舞厅只有两个星期,天天没有舞客邀舞,被人讥笑叫她“汤团大王。”
老阿姨一见就关心地问:“小妹,今天又吃汤团了是吗?你娘的病怎么样?要去找医生看看才好呀,真作孽,假如你爹郭营长还活着的话,哪能会叫囡干这一行呢?”
凤凰不哭了,她抬头看了那女孩一眼问:“你爹是营长?”小女孩见问,哭得更伤心了,没有回答。还是老阿姨代说:“她爹是国军的一名营长,八一三那年,在守卫罗店时,被日本的飞机大炮炸死的。家里没有生活来源,就靠她娘给人帮佣养活两个孩子,还有一个老奶奶,一个月前娘从楼梯上摔下来,跌断两根肋骨,东家死人不管,小妹没法子就瞒着娘来做舞女,作孽呀,这一家子哪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