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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四姐跟着爸爸去河上采冰是童年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那时候,外面真冷,一进屋,满头满脸的冰碴子。脸上的一下就化了,头发上的就怎么抖都抖不掉。

寒冷,也是磨灭不掉的。

那是小年,我们每年都是这一天采冰,放在院子里,以备除夕夜时给故人送灯。

我写的,是一个贫穷的时代,那些最穷的人家里,我们不怎么去,因为总有孩子穿不上棉衣裤,恨不得整个冬天都缩在被窝里。

那一年,我爸是全县最好的师傅,因为领了四个徒弟,多了一份教工费,家里存了满满一窖的冬菜。

买白菜时,我兴奋极了。我跟四个姐姐排着队,按照个头大小,互相隔着两三米远,往院子的地窖里运白菜。我跟在四姐身边,当半个人用。

记忆中,从窖口仿佛就要听到地窖里的木架子被冬菜压裂的声响了。那声音,真好听。

干了一天活,家里人都累了,谁都不理我。只有我妈,带着我去串门。

那年我七岁,牌桌上像是一把好手了。

“这丫头片子,跟你家老管一样,干啥活都启齿咔嚓,以后有出息!”那家主人边赢我的钱,边夸我聪明,哄得我就不下牌桌,把我妈带那点钱输得精光。

我大学的时候,有个同学问我,你们老家那,是不全年都是冬天?

我笑着说:“是呀是呀!我们那,所有的人都会游冬泳,老爷们儿都会掏冰窟窿,媳妇们嫁人之前就会做棉裤。”

他惊愕的看着我。

回忆,就是冬季。

而冬季,是不能没有火的。

一早醒来,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我裹着被子爬到炕的另一头。那扇窗能看见我家的后院,四姐常在那里劈柴。

今天,那里站了好些人。

我赶快穿衣服。

他们围着我家地窖,男的多,女的少。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们全穿着黑色的衣服。

我穿着去年新做的红棉袄,挤到父亲的大腿边,用手紧紧搂住。我把头钻在他宽大的手掌下边,吸收着那股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热气。

父亲头也没低就把我抱起来。被他抱着是最舒服的事。可他按住我的后脑勺,不让我往前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有点像集上卖的烤羊肉串,有点胡,好像没有调料,又有点臭,像是放坏了的肉。

我向四姐使劲挤眼睛,她一噘嘴,眼睛骨碌一转。

她说:“爸,我带小妹进屋!”

父亲回头看看她,点点头,把我放下,不放心地说:“别出来了。”

一落地,我活像只小野狗,“嗖”一下,钻过三个大人的裤腿,一道影子似的,站到事件的中心。

地窖敞开着,臭味更浓了。让我想吐。我用袖子捂住鼻子,一个黑黢黢的东西,正待在地面上,从形状来看,像一个人。

“小五怎么出来了,快抱走。”他是我邻居家大爷。一双大手突然把我拽起来,大猫衔小猫一样把我拖进了屋。

我病了半个多月,我四姐被胖打了一顿。

对火的记忆,就是从七岁那次意外开始的。

在那年之后,父亲的赫赫威名逐渐的传了开去。他不仅有十几个优秀的徒弟,就连县里领导家要盖房子,都找我父亲来开圆木。那些两人粗的圆木,父亲看上一眼,就知道能开出多少根规规矩矩的漂亮木方。

又是一个新年,瑞雪频频。我们家换上了新房,房子宽敞,每个窗台上母亲都栽了花草。她说,生命旺盛,家门就兴旺。

我喜欢站在门口,一边啃冰溜子,一边仰头看我家房门前的灯杆。那是我目所能及的人家里最高的,直高插到云彩里去了。

三十晚上,父母带着大姐二姐三姐坐在炕上包饺子,父亲靠着火墙看书,我跟四姐每人提着一把玻璃粘成的小提灯,站在房门口,放一辫提前拈开的一百响鞭炮。我们说好了,一人一个,谁也不能抢,鞭炮声就零零星星,“啪,啪”地响。

半夜,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父亲推门出来叫我们吃饭。我俩撒娇缠着他,让他抱我们去灯杆顶上摘星星。他仰头往上一瞧,漆黑一片。

灯杆上的蜡烛,不见了。

父亲没说什么,拿出一根新蜡烛。

母亲说,父亲的大徒弟看上我大姐,我们推推搡搡问大姐嫁人不嫁人。母亲又捉起我的两只手,说大姐那次骑车带我,太不小心,要不是药好,我这双手就废了。那十只手指握着自行车前把,实实地撞在大姐单位的篮球架上,全断了。

大姐笑着,不怎么搭话,只说以后妹妹们如果挨欺负,她还去跟人家打架。大姐不仅最漂亮,还能把大她三岁的男人打趴下。我们笑作一团,笑话三姐,总是哭哭啼啼,大姐打的最疯的一架,就是为了她。

岁月就是那些笑声啊。

吃过饭,我们睡觉,父亲开门看院子。那灯杆上,又没了蜡烛。

母亲脸色难看,连大姐二姐都不出声了。父亲换上第三只蜡烛。

但早起时,蜡烛还是不见了。

世事难料,但因果轮回。

大年初三,省里来了一个领导,他是回家看老父亲的,顺路到我父亲单位,想开些木方。

四姐带我和一群孩子去学校院子里滚雪。雪很厚,每年过年之前最冷,总会下两场特别大的雪,让我们在上面随便摔打,一点都不觉得疼。

天气依然很冷。四姐怕我双手落下病根,不敢带我玩的太久,想要回家打牌。

走在路上,我们欢快,我说:“你放心吧!我有金刚罩铁布衫,大火也烧不坏我!”

结果没行几步,就听有人说救火。

我和四姐面面相觑,几乎同时像箭也似的飞奔出去。

跟着人声,我们竟跑到自己家。

那时候浸泡着我的感受,应该就是宿命吧!

我们前院的房子上燃着熊熊大火。

草做的房顶,木头的骨架,几分钟就被火吞了。

我们跑近,那火顺着风,正往我家使劲的拱。

“花!花!花!”我跳着脚指向窗台。

四姐也使劲喊:“搬!搬!搬!”

一趟接一趟,花全都救了出来,两个姑娘都坐在地上。

那边,邻居的房子快烧没了,火也渐小了。

他家一个老太太和一儿一孙住在一起,连铺盖都烧成了灰。

人呢,没了。

到中午,没了火,父亲回来了,花都死了。

母亲问是谁搬的,我们都低着头。

北方是冰与火之城,有冰就有火,每年都要持续半年时间。

冰是肌骨,火是性情。

我行走在中国的大半山河,川藏空灵广阔,江南锦绣柔美,唯有东部的北方,壮硕的,像个多毛的猛犸象,勇猛机灵,又像森林的灵兽,驯鹿。

同事笑着问我:“怎么一过年你就请长假,你去打狍子啊?”

我说:“没办法,大雪封路,回去就出不来啊,连火车都被埋在地皮底下啦!”

他狐疑的看我,我也狐疑的看他。

母亲坐在我的小床上,我央求她,讲点我小时候的事。

她说:“你什么活也不做,是个黑胖的小子,到处钻来逛去的闲惹祸,如果谁来报说家里有什么事,准是你淘气。”

我滚在她腿上去,问家里着火的事。

母亲说,:“咱们家并没有着过火。那年前院着火,是他家孙子偷了咱们家灯杆上三只蜡,趁他爸跟你爸去开方,窝坐炕上玩火,把被子引着了。”

“他妈没在家?”我问。

“他妈,那不是烧死在咱家菜窖里了。”母亲说,“你还吓病了。她婆婆那天晚上想吃白菜,她不好意思跟我要,就找你去玩,把你玩累了,一睡觉,她就去咱家偷白菜。那两棵白菜你没看见?搁了一宿,都冻了……她把白菜放窖口,自己没上来,烧在咱家碳火盆里,一夜啊,那不烧焦了嘛。”

“我的白菜。”

“还有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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