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世界与你(上)一、那年落雪之前
江南的冬天常不下雪,但那一夜,偏偏落了。
陆简拖着行李箱走出高铁站时,雪正好开始下。他停下脚步,看着一片一片雪花从昏暗灯光中飘落,落在站台铁轨的缝隙里,无声无息。他将手机举起,打开相机,对准天幕与灯光交界处按下快门。
他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也不是一个迷恋回忆的人。但这一刻,他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他还没离开这个城市;母亲还在,日子虽然清贫,却是温热的。年少的冬天,他们住在老城区一条窄巷里,屋顶低矮,雪落在瓦片上,不出十分钟便融了,但总归下得真切。那是他记忆中最完整的冬季之一。
而现在,他只是个在BJ混迹的自由摄影师,接各种商业广告和项目维持生活,快门成了谋生工具,不再是情绪的出口。
这次回来,是因为一个政府文旅项目。他被Wai包公司拉来拍摄一组“江南古镇冬日印象”主题组图。客户没给几天时间,只能匆匆赶来。
城市变了,高铁站也换了位置。他拖着箱子打车去客栈,一路上经过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心里翻腾不定。
司机放着本地广播,播音员正用懒洋洋的语调念天气预报:“今晚最低温度将降至零下二度,有小雪,出行请注意安全。”
陆简望向窗外,玻璃上已有一层淡淡雾气,手掌贴上去,很快模糊了。
司机忽然开口,“你这打扮,一看就是外地回来的。”
“嗯。”陆简点点头,没再多说。
客栈在古镇边缘,是翻新后的老宅,木质结构,临河而建。老板娘四十来岁,热情爽朗,看到他进来时正拿着一把小扫帚清理门口的雪。
“你就是那个拍照的吧?你们公司来电话说你晚上到,我特地把楼上的河景房空出来了。”她一边笑一边接过他行李,“房间有暖气,别担心。”
陆简点头致谢,沿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楼,一脚踏进屋内时,脚下地板发出轻响。他有些出神,想起儿时住在外婆家的木屋,也是这样的声音。那时候他总喜欢在地板上跑跳,结果常常被祖母一把拽住耳朵,骂他“踩得整屋响”。
他笑了笑,把相机包放下,坐在窗边,看着河面上浮动的水汽。
不久,天色暗了。
晚饭是在客栈楼下吃的,小炒、米饭,一人一桌。正吃着时,隔壁桌坐下来一个女人,身形纤细,带着琴盒,点了份热汤面。
她坐下时顺势摘下围巾,露出侧脸。眉眼清清淡淡,眼神干净,带着一种不带防备的专注感。
陆简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女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礼貌地点点头,却没说话。
他本能地移开视线,低头继续吃饭。但耳朵却捕捉到她和老板娘交谈的内容:
“江老师,这雪下起来了,明天您那边课上得成不?”
“应该成吧,学生们倒是怕冷。”
“今儿有空了?没带学生?”
“排练结束,顺路回来拿点琴谱。”
声音温柔,带着略微的疲倦。是本地口音,但带了点北方语调的干净收尾,显然在外待了些年。
他回到房间时,忍不住从窗户望出去。那女人正走在河道边的石板路上,步子稳而慢,手里的琴盒被雪花轻轻覆住一层。
他拿起相机,对着她的背影按下快门。
——这一张,他保存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清晨,雪已停,天泛微光。
陆简天还没亮就出门拍摄,趁着积雪未化,抓住“雾中晨雪”的珍贵画面。他走到镇口的码头边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昨晚那个女人。
她穿着灰蓝色大衣,正在桥边调试小型扩音器。琴盒放在一边,身后站着几个穿校服的少年少女,应该是音乐学院的学生。
“大家试试音,这场演奏录制我们不做多余剪辑,一遍通过。”
她的话语中有种自然的掌控力,温和却坚定。
陆简不想打扰,只在远处取景。
音乐响起时,他却下意识停下快门。那是钢琴伴奏配合长笛、小提琴的组合,清澈、悠远,仿佛整个雪后的清晨都被洗涤了。
其中一段旋律,正是他母亲生前最爱的一首《梦中的婚礼》。
他站在桥下,手指冰冷,眼眶却忽然热了。
演奏结束后,他终于走上前,小心地开口:“刚刚……你们弹得很好。”
那女人转头看他,眼中有一丝惊讶,旋即笑了。
“你是……昨晚吃饭的那位?”
“是。我叫陆简。”
“江意。”
他们第一次正面相视,对方的名字轻轻说出口,像雪落进水中,无声却起波澜。
“江意。”
她的声音很轻,却落得真切。
陆简点头,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略显笨拙地递出一张名片:“我是做摄影的,回来拍一个城市宣传片。你们刚刚的演奏太好了,能……借我几张素材画面吗?”
江意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可以。但你得发我一份照片。”
“当然。”
“那你得拍得好看点,”她笑了笑,“学生们都爱臭美。”
“我擅长把人拍得比他们自己更好看一点。”
“听起来很会骗人。”
“摄影师的职业病。”
两人都笑了。话题像是在积雪中慢慢踩出一道小径,越来越自然。
江意收起设备,几位学生跟她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留下她独自整理余下物品。陆简帮她一起收拾,一边问:“你是这边的老师?”
“也不算,算是帮母校带短期排练。我原本在德国留学,假期回来的。”
“钢琴专业?”
“作曲。只是没那么多才华,所以转了教育方向。”
她说得轻巧,语气里没有自嘲,却带着一点疲倦。
陆简沉默了一瞬,又问:“那你是打算回来工作吗?”
“没有,月底就飞回去了。今天是最后一场排练。”
他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只觉得心里有点空。
他不太相信“命运”这种词,但在雪后的清晨,遇见一个让你怦然的人,对方却在几天后就要远走——这种事情,让人很难不去想:是不是错过一秒,整个故事就不会开始。
“你拍完了吗?”她忽然问。
“还差几组桥下的水汽。”
“那我陪你走一圈吧。”
他一愣,随后轻轻点头。
他们并肩走在古镇石板路上,沿着河岸缓缓前行。雪还没完全融化,踩上去有些湿滑,江意把手插进大衣口袋,指尖冰凉。
陆简背着相机,时不时停下来取景,每次按快门前都会侧头看她一眼。她不说话,只是站在他取景框的边缘,像是画面里一个自然生长的元素——安静,独立,却无法忽视。
“你拍城市的时候,会特别在意人吗?”她问。
“会。我觉得城市的气质,全写在人脸上了。”
“那你觉得……我脸上写了什么?”
他愣了一下,没立刻回答。她也不催,只是侧头看着河面,目光有些远。
“写着……离开。”他说。
她微微一笑:“那你脸上写着什么?”
“留下。”
两人对望片刻,像是同时意识到某种不该继续深入的边界,又同时沉默下来。
午后雪化得更快了,他们走回客栈。江意本该离开,但却停在门口没动。
“你还要拍晚上的画面吗?”她问。
“拍。夜景和灯影,是最后一个镜头。”
她轻轻点头,“那我晚上再来找你。”
陆简原本想问“为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他只是低声道:“好。”
夜晚雪又飘起来了,比昨夜更轻,像是在空气中游离的光点。
陆简在河边支起三脚架,调整光圈,捕捉那种既冷清又温柔的氛围。突然,一道熟悉的影子出现在镜头里。
是江意。
她没有穿白天的灰蓝大衣,而是一袭米白长风衣,头发披散下来,在昏黄路灯下泛着柔光。她缓缓走近时,手中多了一样东西——一把便携式电子琴。
“我想试试,在这个雪夜弹一段。”她说。
陆简没有回应,只是退后一步,把镜头对准她:“请开始。”
琴音响起,是那首《月光》。她的指尖在冰冷空气中游走,带着一种几乎不真实的静谧感。
他不知拍了多久,等到旋律落下时,耳朵竟还有点发热。
她收起琴时问:“我这样算不算打扰你的拍摄?”
“你让这一幕更完整。”
两人站在桥边,看雪落入河中。她忽然问:“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以前不信。”
“现在呢?”
他没回答,只是转头看她。
她也看着他,眼中没有戏剧性的情绪,只是一种真切的注视。
“我明天就走了,”她轻声说,“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
“我知道。”
“可我还是想告诉你——今晚,真的很好。”
陆简忽然觉得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他不是没经历过短暂的情感,也不是不懂成年人的世界,可这一刻,他想把一切规矩都丢掉。
“如果我说,我想留下来,你会不会觉得我是疯了?”她低头,声音很轻。
“如果和你在一起要舍弃世界,”他低声说,“那我愿意。”
风忽然大了些,吹起她的发丝。他轻轻伸手,为她拨开遮住眼睛的碎发。
那一刻,他们谁都没再说话。
只是站着,任雪继续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