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眼见得这窝小猪出了笼,爹娘高兴得很,说话带笑,走路带风,就连院子里的那棵法桐树也变得比之前兴奋多了,风一吹,树叶“哗哗”地在那里拍掌。
入夜,淡月清风,万籁俱寂,爹一边坐在太师椅上安逸地喝那茉莉花茶,一边比划着八仙桌逗我:“小鱼,桌子长,还是你长?”又问,“桌子高,还是你高啊?”
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绿纱窗上的壁虎捕食飞蛾,因此懒得理他。
堂屋门口正上方的钨丝灯亮亮的,引着众多的飞蛾蝴蝶穿花般上下翻飞,埋伏在一旁的两三只壁虎静谧着暗灰色的身躯,伺机而动,觑得那离得近、飞得慢的飞蛾,一下吐出长长的细细的舌头卷进嘴巴。偶尔遇到大些的,壁虎并不能一下吞没,那被捉的飞蛾,一只倒有大半只还在壁虎口外,急促地忽闪着翅膀,翅膀上的鳞粉犹如银屑般在空中缓缓乱舞,就连灯光都变得额外耀眼起来。
爹见我不理他,大声唤我过来,一把抱住,伸过脸来,让我亲他。他那茂盛的胡须硬如钢刺,每次都被扎得火辣辣地疼,所以我不愿去亲,并死劲挣脱,奈何自己体力太小,他那胳膊又壮如铁棒,虽极不情愿,却被他粗鲁鲁地亲着了。
我拼命反抗起来,急得满头大汗。
爹越是见我着急,越是搂得紧,亲得狠,我便没命地喊娘过来解救,“娘,娘啊,快……快……来救我,爹……不听话……老用……胡子扎我……”
娘便赶过来,嗔怒道:“都多大人了!还这么弄他,他小孩子家,细皮嫩肉的,你那胡子那么扎人,赶紧放开他!”说着,作势要过来打爹,“看把孩子急的,出了这么一身汗,可别着了凉”。
爹还是抱着我不松手,娘就真急了眼,上手要夺。
爹终归是怕娘的,立马松了手。
我赶紧跑出他的金刚伏魔圈,贴着娘的身子,气喘吁吁的,紧紧抓了娘的手。
爹又说:“小鱼,我不亲你了,那你要告诉我,你和桌子到底谁高啊,谁长啊?”
娘“噗嗤”一声笑了,哄我去八仙桌前。
我看着娘,觉得有她在,爹不会轻易造次,就走了过去,当真和八仙桌子比起高矮来,却足足差了半头,懊恼地回了爹:“爹,是桌子高啊!”
“那你俩谁长啊?”爹又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只好眼巴巴地求娘帮忙。
娘在一旁笑着说:“告诉你爹,是你长啊,没两年,个子准能蹿过桌子呢!”
我们三个人便一起爽朗地笑起来,窗外刮起了一阵凉风,那法桐树也跟着笑着起来,晃得全身的树叶哗哗作响。
娘趁着无事,从柜子的抽屉里拿了一把朱红的算盘,对着那记账的演草本挨着拢账,娥眉微蹙,顾盼神飞,五指蹁跹如仙女散花,拨得那乌黑油亮的算盘珠子上下翻飞,发出清脆而响亮的“砰砰”声。
我很是新鲜好奇地看着娘,一个劲儿地问着关于算盘的一切:“娘,这是啥木头做的,红扑扑的?”“娘,着小珠子乌黑油亮的,真好看,给我玩玩?”“娘,这算盘是怎么打的啊?你是咋学会的?
娘一边回答我:“都是香椿木的,算盘架子上的是红漆,算盘珠子上的是黑漆,边上包的是黄铜皮儿,这算盘啊,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一去九进一”,又指着上面的算盘珠子说道:“呶!这上面是个……十……百……千……万……”
我懵懵地立在那里,神情困惑犹如听天书,但觉得娘低头算账的姿势真是曼妙可人,那从额头垂下来的一缕长刘海斜斜地直垂过眼角,娘伸手往后撩,宛如傍晚清风拂过白莲花那样的娇羞。
不一会儿,娘就算完了账,爹从一旁伸过头来,急急地问道:“鱼儿他娘,总共多少啊?”
娘欣喜地说道:“有个千把块吧!”
我在一旁兴奋地雀跃起来,冲娘笑着喊道:“娘啊,咱们马上要成万元户了!”
“万元户?早着呢!你那老杨大爷才真是万元户呢!光是这次卖猪,就有一万多呢!真的是发财了!”娘在一旁对着我和爹说道。
2
我不禁想起那天到坡地里玩,老杨大爷院子前面长长的土路上,光是拉着板车的人就排了好几百米呢!老杨大爷这人精明得很,不仅自己养猪来卖,还把自家院子当成了生猪收购点。那远道而来的猪贩子们,开着好几辆蓝色的大时风三轮车,一头一头地往车上装肥猪,那肥猪真是胖大啊!一只怎么也得二三百斤,直直地把那轮胎都压到泥地里去了。
我看到老杨大爷笑得咧开了嘴,足足有水瓢那么大,不时地用手指蘸了唾沫,捻得那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票子煞是好看,好似爆开的折扇一般。我想,那些钱,肯定要有万把块吧!
没过多久,老杨大爷就不再是光棍了,身边多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他俩每天清早起来推着小土车去后面的河里弄那水草喂猪。老杨在后面推,女人在前面拉,那女人的屁股很圆,很浑实,用劲的时候,紧绷绷的,仿佛要把那裤子撑爆似的。
她跟老杨是两口子,但又没有结婚,只是搭伙过日子。有天晚上,我不知怎么路过老杨大爷的院子,突然听到一阵好似猛兽间互相撕咬的急促声响,接着是一圈儿的玉米在那里发疯似的剧烈摇晃,“啊……不……吭……快点……”,那声响气喘吁吁,又兴奋异常,飘开来,荡过去,迷得周围的一大片玉米田也都被酥软倒了,翻滚起那骚骚的巨大波浪来……
奇怪的是,跟老杨大爷搭伙的那个乞丐不见了。
我之前见过他一面的,脸色黑黑的,好似铁块生了锈,永远是一身脏兮兮、油腻腻的灰黄色旧军服。他平时帮着老杨大爷喂猪养猪,闲下来的时候,会拎着蛇皮袋子到邻近几个村子要饭,除了自己吃饱之外,其他的全都倒在蛇皮袋子里,背回去,卖给老杨大爷喂猪。
我回去之后问过爹娘,那个乞丐到哪里去了?他们说,不知道。
我又问他们,老杨大爷不收留他,他就没地方住了,多可怜啊!老杨大爷为什么不要他,却单单只要那个女的,按道理讲,男的比女的力气大些,干起活来合适得多啊!
爹娘神秘地笑一笑,人家都是公母俩过日子,哪有三口一起过的?
想了想周边的邻居,确实都是这个样子,只是那女人是如何找到老杨的,而且心甘情愿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我却一直闹不明白。老杨大爷五十好几了,比她大了十好几岁,她图个啥么?况且老杨大爷长得怪磕碜的……
爹娘对我说,这女人鼻子很灵的,能够远远地闻到钱味儿。
我惊讶起来,真的去嗅那纸币,只有点汗水淡淡的咸咸的味道,而且还是在贴得很近的情况下,除此而外,竟是一点味道也没有的。于是,我愈发觉得这女人了不起,不只是鼻子灵那么简单,肯定还有我不知道的神秘法术,或许是《聊斋志异》里的狐狸精所变,直直地把老杨大爷迷怔住了。
这么一想,傍晚,我再经过老杨大爷的独门独院时,便噤了声,蹑手蹑脚地慢慢走过去,走出好远,回头再去看时,竟觉得这院子不知何时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慢慢隐在那夜的从地下生升起的蒸汽中去。
3
爹娘寻思着养猪合适,爹又是一个敢想敢干的人,便扩大了养殖规模,又买进了两窝母猪,把院子里搞得满满当当。
我家是那种老式院子,大门朝东,有门洞,门洞上面是极小的起脊黑瓦阁楼;穿过五六步长的门洞,是正对着的一面影壁墙,贴的是临淄产的瓷画砖,一株暗黄虬干、青翠树帽的迎客松在一轮红红的旭日下欣然而立,摇曳生姿;影壁墙后面并非传统的南厢房,而是一个简易的窝棚,窝棚口有一方大大的石槽,上面钻了孔儿,穿了绳子,平时可拴牲口;出门洞往右拐,便到了天井,右侧是灶房,左侧是猪圈,和猪圈相连、西南角的地方便是五谷轮回之所;天井中央有一口硕大的水缸,缸前平铺一块大青石板,旁边便是那棵高大的法桐树,绿荫罩了满院;天井正对面是堂屋,坐北朝南的布局,堂屋西侧是侧房,平时不住人,当牲口们的草料房,过冬的时候,那麦糠直直地能堆到房顶呢!
院子本来是很小的,单是养一窝小猪,就显得满满的。爹又弄来两窝母猪,把院子更是闹得满满登登的。那时候,爹早已不再赶马车,把牲口棚加了个小铁门,便改造成了猪圈,只是那地方不怎么朝阳,只是一个过渡之所,母猪生产的时候,便把它置换到另外两个朝阳的猪圈去。
原先就有的猪圈位于院子西南,后面和西屋之间有二十来平那么大的一块地方,爹立了四根粗木头作柱子,又找了些粗树枝作横梁,铺上了几张石棉瓦,东侧胡乱垒了一堵墙,置了小门,便又成了一个猪圈。
如此一来,我们小小的院子里竟有了三个猪圈。爹有时买那怀孕将到临产的母猪,有时整窝买进那刚下崽不久的母猪,真真的做起那稳婆的行当。猪口最盛的时候,整个院子满满都是小猪,如同查干湖冬捕收网时那密密麻麻的鱼群,一到饭点,干嚎声此起彼伏,嗡嗡囔囔地吵闹非凡。
我同学小力和小宝周末来我家玩,到院子里一看,简直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愤愤地对我说:“鱼儿,你家真该给猪搞计划生育了!”
4
“干什么,招什么”,那杀猪的跟溜儿大爷也常到我家来,看看有没有肥猪可买。跟溜儿大爷,我是早就听爹娘说过的,杀猪的一把好手,稳稳地坐了十里八乡杀猪匠的第一把交椅。跟溜儿并不是他的大名,而是小名,农村里讲究贱名好养活,所以那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名。
跟溜儿为何叫做跟溜儿,其中很有一番意思的。
跟溜儿大爷小时候,兄弟多,家里日子过得很不好,爹娘便在起名上下了一番功夫,指望着儿子们能够赶得上别人家,于是跟溜儿的大哥就叫了“跟趟儿”,而他便成了“跟溜儿”。
那天,我和爹爹一块去浇地,在水沟旁蹲着歇息的时候,正好遇见了他,瘦瘦的,高高的,笑起来眼睛像个小月牙,很健谈,极爱说笑话。爹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对我说:“鱼儿,找你跟溜儿大爷要猪尾巴吃,可香了!”
于是,我当了真,他每次来的时候,我都找他要。后来,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真的给我送来了卤好了的猪尾巴。那玩意儿上了糖色,长长的,像小小的蛇,我咬一口,肥腻得很,又觉得那骨节确实像长虫,便不吃了,让给了爹。
爹拿过来,三下五除二地就吃完了,满嘴流油,阳光照在他的因抽烟过多而变紫的唇上,竟得以反射出钻石般的光亮来。爹吃完后,用手擦擦嘴,待跟溜大爷走后,对我说:“鱼儿,以后可别要猪尾巴了!”
我点点头,不知为什么,竟觉得爹才是真的喜欢吃那猪尾巴。
爹说,跟溜儿大爷是杀猪大户,当然也是私杀,好在上头管得不紧,又卖得很快,也就这么干了下去。爹说,跟溜儿大爷就是平常一天也会杀两三头猪,早晨杀完,中午头儿就卖光了。爹还说,到过年的时候,跟溜儿大爷一天会杀二三十头猪呢!饶是如此,这还赶不上卖呢!
我的天呢!那跟溜大爷一天得赚多少钱啊!想着想着,我突然觉得太阳白花花的,好似要撒下那铺天盖地的银子来。
那时候,我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弥漫着浓郁香甜的饴糖的味道,那是光棍老杨的黄金时代,那是跟溜儿大爷的黄金时代,更是我爹那一代养猪人家的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