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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地库曲折贯通,像迷宫,住进来后,他用了很长时间才辨清路线,下午五点半,正是车辆回来的时候,地库里忽明忽暗。小区是近年新建的,声控灯还未老化,很灵敏,同门岗那几个二十来岁的保安一样,车来了,立刻敬礼。他坐在车里,等那个女人。女人是新搬来的,每天这个时间,她都会回到对面的车位,他猜她和他自己一样也是体制内的一员,之所以这么想,一个是她上下班的时间和他差不多,更重要的是,他看见她就觉得是同类,那种神情,那种走路的姿态,像是一种特殊的气味,即便在乌压压的人群中,他也能凭这气味立刻找到与自己相似的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那女人,就是想看她一眼,她搬过来不到一个月,他已经梦见过好几次她的背影。
第一次见女人的时候,他在等电梯,侧着站,眼的余光看见她抱着一个大的收纳箱向电梯走来,她走的挺慢,可能是搬着箱子有些吃力,到了电梯口,她将箱子的一边放在地上,他不看她,看那箱子,他注意到,箱子的另一边压着女人的鞋尖,鞋是浅棕色缎面浅口鞋,箱子是每家都有的那种透明带盖子的塑料箱,因为东西太多,没盖盖子。他觉得女人可能有些洁癖,怕把箱子弄脏了,可是,那一边都已经在地上了,这一边干净又怎么样。他从浅口鞋漏出的皮肤看出女人皮肤挺白,他立刻将目光抬起来,转头假装看电梯指示灯,女人没跟他打招呼,他也没跟女人说话。他已经习惯了不跟电梯里的邻居们打招呼,他觉得,不认识就不必天天笑对那些人,如果认识了他们,不管自己高兴不高兴,累还是不累,都要保持绅士的微笑,平时在单位已经假笑得很累了,下了班还是要做回自己。
电梯到了,他走进去,女人搬起箱子,也进去,这时,她背对着他,他打量起女人,个子不高,也不胖,穿一件白色高领修身T恤,塞在湖蓝色阔腿七分裤里,头发正好到肩膀,发质很好,这身穿着看上去很舒服。他继续看,女人穿了一件黑色文胸,身上稍微有点肉,但不是赘肉,他想她应该是经常健身,腰部和臀部很好看,上臂不很细,显得挺有力量,手腕却很瘦削,格外显优雅,他还没打量够,女人到了,搬起东西出了电梯。
女人停在三楼,他住九楼。
女人走了,电梯只剩他自己,他想着女人的背影,觉得那身形真美妙,而他家里的女人尼,在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已经没法看。他知道,其实从年轻时候,尼的身材就不是美的,她的腿有点X型,小腿很发达,所以她喜欢穿裙子,很少穿裤子,他当时觉得,裙子真是个好东西,一套上,什么也看不见,可以尽情想象,当时瘦,腰像杨柳,穿起裙子,瘦长、摇曳,让他忽略裙子底下的不完美。可是,现在胖太多,腰像树墩,再穿起裙子,完全变了味道。好几次他都想阻止尼穿裙子,可是穿起裤子更不好看,肚子上一圈圈,腿越发胖壮,肉多了不说,X腿型一点没得到遮掩,话到嘴边一次次咽了下去。
他一开始是趴在方向盘上的,后来有人看他,他就往后倚,又把座椅往后调一些,他觉得这样,路过的人就看不见他了,安全了许多。一对老夫妻拉着买菜小车慢悠悠地从外面往里走,车库是地下的,按规定,人车分流,人该走上面的门,不该走地库,可是这个地库出口离外面市场很近,走上面的话则要绕一圈,渐渐的,走这个车库出口进出的人多起来,尤其是老年人。一开始,他对这种不守规则的行为嗤之以鼻,可是,有一天他也步行通过地库出口出去,才发现,这个路线近太多,格外方便,那之后,他就没走过上面,并且,他还在心里嘲笑那些走上面正门的人,觉得那些人真傻,这么便利的路竟然不知道。
他看着老太太身上那衣服感觉很眼熟,想起来,上次回家,他母亲也穿了这么一件,黑底暗红色的花纹,这种衣服好像是老年人标配,衣服是尼给买的,他心里明白,在这一点上,尼做得很好。他家在二百里外的山区,父亲是当地的老师,母亲没有工作,尼是当地人,父母都是体制内,自己也在当地国有企业工作,家庭条件比他好不少。尼经常给他父母买衣服,是个称职的儿媳妇,可是,这遮盖不住他心底里对尼泛起的嫌弃,自从生了第二个孩子,尼就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现在孩子快两周岁了,也没有瘦的迹象,这完全超出他的心理承受力,他是一个对自己、对家人、对生活有极高要求的人。他实在不愿摸那些肉,看着那些肉,觉得它们像几座无法翻越的大山,让他感到绝望,他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有碰过尼。孩子在小床,大床和小床接起来,尼靠着小床,他在最外侧,一米八的床其实挺宽敞,完全可以承担一场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但是,他看到尼身上的肉就没有了一点兴致,宁愿自己解决。这么大的孩子,晚上还是要醒好几次,感冒发烧的话更让人睡不好觉,他早就想搬出去,没有搬是因为没有多余的房间,三室两厅的房子,大女儿住一间,岳母住附近,来带孩子,虽然晚上不怎么住,中午休息一会,也得留一间。想着想着,他觉得眼皮睁不开了。
车灯远远打过来,车缓缓开了过来,女人回来了。他觉得奇怪,女人今天换了一辆车,换成一辆红色的敞篷跑车,他完全没想到,女人会开这车,这和她的身份多不搭配。女人把车停在车位,从车上下来,女人今天穿的衣服也是红色的,是一件樱桃红的罩衫,红得格外鲜艳。他还注意到,女人涂了红色的口红,是那支有名的九九九,他记得很清楚,有一年,尼的同事买了那支口红,尼也跟风买,就是这颜色,价格不便宜,他觉得那口红涂在尼的嘴唇上属于浪费,她的嘴唇一点不够性感。现在,口红涂在女人嘴唇上,他觉得这口红终于有了价值,把女人的嘴唇修饰得多好看啊,唇峰微翘着,下唇小巧却丰满。
女人锁上车,往电梯去了,他看着女人消失在拐角,也准备下车,刚打开车门,看见女人打着电话又折返回来,女人笑得很甜美,带着几分敷衍,他觉得她那样子不正常,他赶紧关上车门,继续观察女人,女人急匆匆地打开车门,边打电话边往外开,他决定跟着女人,看看女人要到哪里去、要去干什么。这样鬼使神差的,他跟着女人开出小区,朝着未知的地方驶去。
小区前面的路直通东西,是城区主要干道,两侧的梧桐树经过十多年的生长,已成茂密之势,他记得刚来这城市的时候,这条道路才刚修成,现在,他每天上班都要经过这路,见证这日渐丰茂的青葱。上下班时间,路格外拥堵,这个时间正是下班高峰期,女人开的红色跑车像一条漂亮的小丑鱼,自在地游入车流中,他紧紧跟着,车子向左拐,过三个路口,又向右拐,停在了联合大酒店。
女人下了车,背着包往酒店走,他离得远远的,也往里进,门口的侍者漏出八颗牙弯腰迎接,他低头快步走进去,没跟服务员打招呼,怕被女人看到。在以往,他对这些服务行业的人一直是很客气的,他们总是触碰他内心柔软的那部分怜悯之地,让他觉得低微中之人也该有尊严。这酒店,曾经是城里最大的餐饮娱乐场所,后来,几座新的高楼起来,更豪华的酒店就替代了它,它也自己现出颓势,他抬头看那些灯,虽然还是闪耀、气派,跟新的几家酒店相比,却少了恢宏之势,一比不免露怯。他看见女人坐了下来,坐在了那宽大暄软的棕色皮质大沙发上,他在另一侧较远的位置坐下来,继续盯着女人看,女人一只腿翘在另一只上面,腰板挺直,红色罩衫很吸引人,脖颈修长,下颚线清晰,他感叹,她的五官真周正。
正想着,一个人站在了他前面。黑色的皮鞋,黑色裤子,白色衬衣,深蓝夹克,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他立刻站起来,这时,他觉得身后有条尾巴,坠得他站不直,只能腰向前弯一些,头也稍低一些,以此保持身体平衡。他说,秦局,您来了。对方说,小张啊,下班不回家,还在忙呀?他怕被人识破自己的目的,连忙点头,嘴里却说,家庭聚餐,家庭聚餐。不管怎样,他出现在这里有了正当理由。对方说,家庭聚餐啊,好,小张啊,年轻人就是要事业和家庭兼顾嘛!两条腿走路,一条也慢不得!秦局长很真诚,看起来也不是有急事处理,让他觉得可以汇报一下他下班前没来得及说的事,于是,他说,是,是,秦局,那个,我们科那个考核…,话没说完,秦局长打断了他,说,下班了,还是要多陪陪家人啊,我还有事,先过去了,秦局长跨步走出去,他刚要站直,秦局长又转过身来,郑重地跟他说,小张啊,做人,嘴要会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要有数。眼睛也要会看,什么该看见,什么不该看见,心里也要清楚。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大步而去。
他看着秦局长的背影,开始琢磨这些话,没等他琢磨,他想他大概看见了不该看见的,红艳艳的女人笑着站起来,挎起了秦局长的胳膊,他看得目瞪口呆,觉得自己懂了刚才的话。秦局长昂首挺胸的走着,气派、正气,女人挎着秦局长的胳膊,如风摆柳、腰姿曼妙。他知道,这次晋升他没戏了,即便现在看到的这些他不说出去,秦局长也不会把票投给他,他早听说,这次提拔,秦局长更中意他的竞争对手,这下他真得玩完了。
既然这样,他想,一不做二不休,不该看的他要看个明明白白,不该说的他也要说得清清楚楚。他偷偷跟在两个人后面,要留下证据。很多人都传言,秦局长和不少女人不清不楚,因为这个,他家属曾经去单位闹过,不过,那时秦局还不是他们单位领导。他躲在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拐角,看见女人按下了五楼的键,按完对着秦局长又说又笑,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他觉得女人不再那么吸引人,而是艳俗、肮脏,他想象女人和秦局交媾的样子,觉得不齿。等两人进了电梯,他立刻按下五楼,从另一部电梯跟了上去。出电梯的时候,他听见了那个房间关门声,他屏住呼吸,轻声轻脚地往那走,楼道整铺红底黄花纹地毯,显示着局促的豪华,以前他觉得这种地毯藏污纳垢,一年也不洗一次,脏得不能再赃,现在,他却觉得这地毯真不错,走在上面脚底轻飘,一点声音不会有,真是方便了他的行动。
五一八,就是这房间了,他看着房间号,觉得秦局长真低俗,约个炮,房间号还这么讲究。以前的李局,就不会讲究这些,也不会干这种事。李局是多么好的领导啊,平易近人,他们一起出差,李局一点高高在上的架势没有,两人一起吃饭喝酒,喝到数的时候,还跟他说过不少家里的事,平时的工作中,李局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他做得不好就直接指出来,用心点拨他,告诉他事情应该怎么做,跟着李局,他成长了不少,李局调走之前走之前给他提了中层干部,那可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啊!可是,现在的秦局,和李局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领导,在秦局那,他没感受到一点温暖,他有些怕他,总觉得秦局那双眼睛能透视,自己被他看得很透彻,像个小丑,像个透明人,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菜鸟。他在对过去、对李局的怀念和对秦局的畏惧中惶惶渡日,工作越来越不顺心,他知道,现在是他提拔的关键期,过了这段时期,他就没有年龄优势,有可能要蹉跎到退休了,可他觉得力不从心、无能为力,秦局明摆着看不上他。
他突然听到了狗的嘶咬声,狂烈、震耳,他吓得不轻,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还好,各房间平静如水,没有一个人出来看,难道房间里听不到?只有他在楼道里,只有他听得到?他安定下来,开始琢磨,觉得那狗是在咬他。他仔细听,他看到楼道尽头有扇窗,走过去,往下看,还是那个大商场和来来往往车辆,看不见狗。他想起小时候,放了学,他自己一个人走,冷不丁冒出一群狗,冲他咬,狗群里的狗各种各样,黑的、灰的、黄的、花的,但又一个共同点,喜欢冲他咬。可能他不是地道的农村孩子,土狗觉得他身上的味道有威胁感,他的那些同学都是村里的,天天和这些鸡鸭狗在一块,身上满是动物的味道,所以动物觉得是同类,有安全感。他父亲是老师,他母亲把家里拾得干净有条理,从不养这些动物,他不爱跟那些孩子做朋友,独来独往,以书为友,学习成绩从来都是第一名。
那次,放学的他脑子正想着一道数学题,一群狗又冒出来咬他,他飞快地跑着躲藏,他越跑得快,狗追得越快,看到一户人家门轻掩着,他迅速躲了进去,几只狗看见他进了门,摇摇尾巴,跑了,还有两只蹲在门口,他往院子里走,从偏房的窗户往里看,很荣幸地看到了那个让他永远不能从脑中抹去的画面,两个人在行夫妻之事,农村妇女很白胖,身上的肉一圈圈,像要溢出来,她身上的男人却枯瘦、黝黑,很不和谐,他第一次看到这个,觉得这画面极其丑陋,没有任何美感,觉得这事也是丑陋的。这画面对他影响太大,他还是小孩,但是懵懂之中知道是在干什么,他回到家以后,老梦见这画面,很长时间以后,他才从中挣脱出来。成人以后,他找对象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瘦,身上肉不能多。
没看见狗,嘶咬声也小了,他重新摸到五一八房门前,贴着耳朵听里面的声音,他听到了秦局长的笑声,女人在说话,也掺杂着笑声,他听不清说话的内容,过了一会,房间里开始安静起来,他听不见声音了,没有声音,两个人还能干什么呢?他觉得时候到了,他走步梯下去一层,用那个他准备了很久、一直没派上用场的电话号码拨通了早已熟记在心的电话,那是市纪委的报案电话。
步梯里极其安静,他知道,现在几乎不会有人步行上下楼,这里黑乎乎的,弥漫灰尘和消毒水的味道,让他觉得特别安全。他坐在其中的一级台阶上,心里异常兴奋,心想,好戏就要开始了,不出意外的话,十五分钟后,纪委就会敲开五一八房间的门,会看到秦局长和那女人的香艳画面,他想象秦局长那高昂的头、一派正气的脸、骄傲的表情在那种情况下会何等猥琐。他想,女人呀,女人,对不起了,谁让你不自爱呢,不管什么原因,你也不应该出现在这,干这种勾当。他越想越觉得刺激。他觉得,这下他的提拔稳了,秦局长一旦出了问题,他的那个竞争对手就没戏了,墙倒众人推,大家都会努力撇清和秦局长的关系,他就会不战而胜,他越发得意起来。
这时,他耳边响起了岳母常挂在嘴边的那些话,年轻人要有耐力,姿态要低,遇事要沉稳,喜怒哀乐别表现在脸上,永远要和领导走一条路。紧接着,岳母的脸浮现出来,利落的短发、睿智的脑门、眼神坚定、态度严肃认真、语气谦和、语速微慢、语调沉稳,岳母完全符合他心目中女官员的形象,或者说是岳母让女官员形象具体化、现实化了。这些不是岳母一次性说给他听的,而是他很多次出现问题以后,倾心教给他。岳母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教了他很多东西,岳母在某局副局长的位置退休,虽然称不上高官,但是对于一个女人,能做到那位置,肯定有她的长处。
相比较,岳父就不行了,只是谋求了一个闲职,安稳呆到退休,是体制内那种无欲无求的人。他挺害怕岳母,他的工作调动一直是靠岳母,现在的孩子也是岳母在带。岳母退休之前,他走的每一步路后面都有岳母,岳母退了之后,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搞不清方向了。现在,他又想起了岳母那些话,不再那么得意,反而有点害怕,岳母一直告诫他,不要与领导有二心,他现在的做法是不是极端错误的呢?他踱起步,越来越急促,他的心砰砰跳,他又得意又后悔,又担忧又兴奋,他觉得自己身体里住着两个矛盾体,他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了。
他听到了楼道里骚动起来,知道好戏开始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步梯门口,扒着门框,探出脑袋,就是那么巧,那位置正好能看见五一八房间的门口。几个黑色夹克立在门前,开始敲门,他的觉得胸腔一鼓一鼓,像有东西要喷薄而出,让人畏惧的秦局长,马上就要成为贩夫走卒了。门没开,黑色夹克又敲,门开了。
秦局长衣着整齐,依然官威楚楚、头颅高昂,质问那个带头的黑色夹克,刘科长,你们有事?他发现自己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秦局长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黑色夹克刘科长说,秦局,不好意思了,我们接到报案,说您在这个房间进行不正当交易,真正的情形需要您解释一下。秦局长笑了,那是种轻蔑的笑,嘴角歪向一边,他觉得自己眼睛也变得清晰起来,做表格时头晕目眩的模糊感觉完全消失了,秦局长的笑他看得如此真切。秦局长说,刘科长,都是老熟人了,今天,你们可要做个证,省得老是有人造谣,对我的私生活指指点点,这我都知道,正好,这次有了你们亲自上门验证,那些谣言也该销声匿迹了,刘科长,你说是不是?黑色夹克刘科长冰冷的一张脸,没有露出其他表情,也没说话,这让他觉得胸有成竹。仿佛他就是刘科长,那张冰冷的脸是底气,也是正气,他觉得秦局长是在拖延时间,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俩人做那事,肯定留下痕迹和证据,这时候还嘴硬呢,一会纪委干部进屋它们就见光了。
秦局长开始介绍说,这是我外甥女,晓晓,我俩呢,来看望北京来的我的表姑和姑父,二位老人退休之前是咱们国防科技大学的教授,以前回来,市领导也是亲自接见过的。晓晓啊,你也认识一下咱们市纪委的干部,虽然见到他们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愣住了,根本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屋里有客人,还是有名望的长辈。女人也出来站在了门口,她不卑不亢,笑得勉强,她说,几位科长辛苦了,还要进屋看看吗?说着把房门完全打开,接着说,两位长辈有些累了,就不用出来迎接各位了吧?
黑色夹克刘科长冲屋里的老人点头致笑,说,打扰了,不好意思,这都是我们工作,请二位谅解。说完,又跟秦局长说,秦局,不好意思了,我们是秉公办事,接到电话不来的话那是渎职,这你都知道,希望你理解。紧接着,黑色夹克们开始撤离,他们进了电梯,消失在楼道里。他觉得自己从云端跌落了,扒着门框的那只手突然一滑,他没站稳,跌在了地上,地上的瓷砖真凉,他的小腹叽里咕噜叫,一直以来,他一紧张就这样。同时,他觉得灰尘浮了起来,呛得厉害,他捂住嘴憋住,不敢咳嗽,憋的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时,他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是尼,她怎么过来了,还提溜着一个折的没有了形状的纸袋,他认出了纸袋,是他上周拿回去的打包袋,高中同学明过来出差,他们去吃了水煮鱼,没吃完的他打包带回家,用的就是这个纸袋。尼穿藕粉色针织衫和黑色纱裙,这套衣服是这个季节她一直穿的,重要场合她都穿这身,衣服遮住了两圈肥肉,虽然还有三圈,但总归是显瘦了点。他突然不觉得憋气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尼,尼胖壮的身体在往里面移动,这个时刻,他反倒不觉得尼的肉像难以逾越的大山了,而是让他觉得安全极了,如果能抱一会儿那堆肉,他肯定不至于这么冷,肚子也会好起来。可是,尼根本没看见他,而是越过他,停在了五一八房间门口。
尼开始敲门了,她的腰板还是直的,他知道是岳母从小给她培养的底气,无论什么场合,她都不至于怯场,与什么人交往都游刃有余,这一点上,他很羡慕尼,不像他,人际交往这一块总是很生涩,拘谨,不圆滑。尼边敲门边说,秦局长,我是小张的对象,过来给您送东西。这话从尼嘴里说出来,一点不让人感觉低微和谄媚,反而觉得是平等的好友在对话。房间门开了,是女人,女人比尼矮一些,稍抬着头跟尼说,你好,给我就行。尼把袋子里的一个盒子拿到高出纸袋半截的位置,边给尼看边说,知道秦局在这,小张特地让我赶紧送来,我们的一点心意。女人笑了,说着谢谢啦,接过了纸袋。他看到了,袋子里装的是茅台酒,两瓶,装在那个破袋子里正好合适,别人绝对看不见,也想不到,一个穿着普通衣服的胖女人提溜的破纸袋里装着两瓶茅台酒。尼进了电梯,走了。
他知道,为了他,尼做过很多次这种事情,倒不是尼喜欢和愿意做这些事,而是他本人实在做不好。两个人刚谈恋爱那会,他还在街道工作,岳母想把他调到城里,已经跟他们主任通了气,让他去跟主任谈谈自己的想法,其实就是让他说些感谢、表忠心之类的好话。他盯了主任一天,也没找到合适的时间,那天,他一遍又一遍地问办公室的人,主任屋里有没有客人,得到有客人的答复时间不合适时,他反而觉得松了口气,可以逃避一下了。得到主任自己一个人,可以进去的答复时,他在那拖延时间,给自己找逃避的理由,诸如到了午饭时间了,手头的活太紧急,被同事拖住了这些借口。主任都下班回家了,他还没准备好,他把自己搞得很紧张,晚饭没吃好,睡觉睡不着。最后是尼拿了些东西,和他一起去了主任家里,才把应该说的话说明白。单靠他自己,怕是紧张得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以后,这种事情都是岳母和尼在背后替他打点。
或许,这次和以前一样都能过去。或许,秦局长根本查不出是谁打的那个电话,或许,秦局长喝上了尼送的酒,不会跟他计较。这么想着,他的心放下一些,肚子也好多了,他觉得可以站起来走路了,赶紧乘电梯下到可一楼大厅。经过酒店大门的时候,他同门口的服务员笑着再见,做了刚才进门时没来得及做的事。他的车停在路对面,他双手插进上衣口袋,准备过马路,这时,他看到一辆黑色奔驰轿车以一百二十迈的速度向他驶了过来。
他来不及躲藏,惊醒了。他睁开眼,地库黑乎乎的,他意识到刚才是在做梦,松了口气,可是,那梦也太真实了。他从衣服兜里掏出手机,六点四十,他竟在车里睡了一个小时,还睡得如此踏实,他感叹,这车子真像是个城堡,还像是个坚果壳,反正就是像那一切最让他觉得安全、安心的东西。他心满意足地下了车,锁车,往电梯走,在拐角处,女人打着电话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