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5 星期四 20:22
在18年勉强考入大学,勉强地度过军训后,我勉强地休学,然后住进了学校当地的精神专科医院,或者叫安定医院……如果是在上午,大厅会来两个小护士带大家跳舞。如果说常驻的护士们是武官,那这俩就可称作是文职了。我有时候会想,这俩细胳膊细腿,往后会不会也变成那敦实的模样。病号们并不是很喜欢她们,可能是因为比起跳舞,大家更喜欢看电视……
接着上回那两个带着我们这帮家伙跳舞的“文职”护士。这俩人年轻的让我严重怀疑是不是新来的实习生或者叫做规培?看上去实在比我大不了多少。上午来的这俩人主要负责让我们这些懒货们动起来。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很多心理问题严重的家伙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拖延懒惰,太多的精力早早地就在头脑里消耗完了。
俩人一主一次,主要出面的那人带了副浅金细架眼镜,前额的软发散拢在两旁,很是爱笑,说起话温声细语(和其他天天见面的“武官”们相比),而另一个就宽恕我忘干净了,她确实不怎么在我们面前说话,而且这已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在抱怨声中关掉大家伙心心念念的电视后,她们欢步走到黑掉的屏幕前面,笑嘻嘻着面对我们,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个音响。‘又来了’,我想,‘今天不知道搞点啥,希望能有点意思’。我倒不会对看不成电视有什么抱怨,因为我的房间里有台小小的电视,不至于为不能在大厅看电视而惆怅。
我们跳的是类似于中学生第X套广播体操一类的玩意,不提病人们,这俩护士倒还乐在其中。我站在人群后边向前看,一帮从垂髫到黄发的homie们“五体不勤”,动作稀里哗啦,令人不忍直视。人群前边的金眼镜有时回头指导动作,有时大声嚷嚷着口令,像小区楼下全身心投入广场舞的领头大妈,又好像酒吧里专门雇佣的气氛组,用尽全力想让这帮脱离人间的家伙体会到一点生活的活力……
又一天活动完,病人们反映参差,有的觉得还挺有意思,我就属于此列。有的就实在无趣,期盼着早早了事能看电视,我猜测他们觉得像猴子一样跳舞实在没有看电视里的猴子拿棍子打妖怪好玩。“文职”护士金眼镜和她的同事看起来也不把病人的抱怨收在心里。有一说一,她们这职业有时和幼儿园老师很像,除了小朋友有点大以外。
大概是我从小到大听话用功的“品质”,又或者年龄差距实在不大,有时金镜框会同我交流一番,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然忘了,大抵是我的病情如何,为何来这之类的,被我左一句抑郁右一句失眠糊弄过去了。
我为什么来这里呢?那时我的病单上有过很多诊断:抑郁症,焦虑症,强迫症,睡眠障碍,人格解体之类,但最直接的原因或许是那一年,我又自杀了三回。或者更多,我记不清了,我似乎总是记不清了。
说点题外话,现在关于死亡的话题在人的社会中总是过于沉重,但对于已经没有生存意志的人来讲,反倒是个最终的退路,让人有些活着的勇气了。具体的来讲,即便完全丧失生活的能力,所有的道路都被堵死,至少有死亡作为最终的退路。每当我被“大Boss和它的小兄弟们”折磨到绝境,san值快要掉光时,只要这样一想,幻想死去之后不再痛苦的幸福,便忽然搏得半分勇气继续接下来的生活了。(关于“大Boss……”,参见《回首蓦然,难慰心宽》和《活着的一天》)在一举一动都会耗尽心力的情况下,在已经做好一生不会好转准备的境遇下,这火中取栗般的的法子,帮我撑过了极其艰难的时候。代价也简单明了,毕竟真正一劳永逸地消解这永恒痛苦确实是个充满诱惑的选择。以至于后来我会开玩笑的讲,这叫做真正的向死求生。这也的确是向死求生。几年之后,我在一页笔记中写下:“向死求生,向生求死,生生死死,只道寻常……”就是对如此求存经历的感慨。为什么是几年之后才写呢?因为18年,这段经历刚走到一半(我在今年九、十月份,也就是升到大学四年级后才痊愈),之后的四年里,我依旧要绞尽脑汁考虑如何活下去。
好了,现在让时间回到跳完操送走“金眼镜和她朋友”的那个中午,比起思索“之后几年要怎么活下去”,眼下有个更重要的议题——如何咽下今天的午饭。我曾住过很多院,包括北京的安定医院,但在所有的安定或非安定医院中,再也没有谁能像我们当地的第三医院一样带给我此生难忘的体验。说的就是你,xxx第三医院!
这地方的桌椅和大部分学校类似,坐在那连着餐桌的凳子,拿着一次性筷子,我瞅着面前粘在一起的依稀能看出颗粒的饭状物,咽了口口水,寻思这是厨房做粥水又加少了么。视线左移,看到的是粉条,壮着胆子碰了一下,并没有啪的一声,断了。我又咽了下口水,用筷子托起一些粉条旁的坨状物,放进嘴里,哦,是南瓜,厨房加了南瓜……
哪怕是长时间被剥夺自由,所有窗户都被焊死打不开,只能在一条走廊走动,哪怕被收走手机,只房间的一台有线电视,哪怕每晚都吃苦的要命的佐匹克隆来保证昏睡,哪怕后来做了数次的无抽搐电击失去了大部分记忆,谁都没能给我造成如此大的阴影。《三体》中雷迪亚兹推进用恒星级核弹诱导毁灭太阳系来威慑三体人的计划,终于在某一次看到日出时,患上了无法直视太阳的恐日症。而我没有开发大当量核弹的打算,也没有足以毁灭世界的计划,但在吃了几周伙食后,我怀疑我确实患了某种恐惧症,尤其是对坨状的南瓜。在那时我才意识到世界上有远比抑郁强迫还要恐怖,能够穿透人格解体导致的现实味觉偏移,统一头脑中对立互相谩骂数年的话语,让我实实在在无比确定这就是难吃的玩意。
我知道有很多患者在住院后会装作痊愈逃离医院。有的是因为没有自由,有的是因为没有手机,有的是因为抗拒服药(部分药物吃了会变笨,真正意义的笨,而患病者相当一部分是学生,高中生),有的是因为限制太多(有的护士会多管闲事,比如让病人画画疗愈,却又不允许他画某些东西)。但我实在是没想到,有一天,一口吃食居然能让我这样听话的人产生“越狱”的想法。这念头直到我知道有家属陪伴的病人可以自己买东西吃,而我父母来陪床了才打消。
诶,00:00了,时间过得还挺快,打了个哈欠,那就写到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