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十几公里的地方,有座灵山,山上有两块巨大的岩石,得神力造化,背靠背拱出个丈许高的山洞来,不知哪朝哪代,人们在洞中搭起一个小庙。庙里供奉着如来佛祖,佛祖金身造得半个成年人大小,传到如今已是声名在外,香火不断。
后来,庙的左侧多了两间瓦房,自此佛祖有了专人侍奉,勤于打扫,纤尘不染的小庙似乎更显灵光。如今瓦房里住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名叫樊伯,生得干瘪清瘦,一脸深褐色的皮肤,衬了山崖,与周遭看着浑然一色。
二十多年前,从前任手上接过瓦房的钥匙,樊伯渐渐甘于山上的清苦,靠着信众贡奉的香火钱买些米粮度日。夕照无事,在瓦房门前十几步的地方,断崖的上面,拓起一层薄薄的泥土,开垦几分菜地,种些时菜瓜果。其他日需用品,则由一个走街串巷的“走贩阿德”不时送来。阿德住在山下的村里,与樊伯年纪相仿,看看山上的景致,和樊伯喝喝茶,聊聊俗事,恍如世交。
年轻的樊伯过早见识世态炎凉,日夜伴着佛祖,早就收了心。刚上山那会,见到年轻的女香客会多瞧一眼,到了后来,眼里只有菜地和远处的村庄。
近些年,山下的村民在外挣到钱,回家祈求佛祖保佑平安,添油出手阔绰,樊伯眼看功德箱积累的钱越来越多,佛祖金身却被岁月风霜消磨得黯淡斑驳,金漆多处剥落不成样子。他辗转思虑,自己身体每况愈下,上山经年,得佛祖慈悲护荫,无一事贡献。几晚下来,终是决定拜托阿德去请本地最好的工匠来修缮金身,筹划塑造十八尊罗汉,列于佛祖阶下,再于断崖处架起栏杆,免得香客失足跌落深谷,酿成事故。
说起这类专修金身的好工匠,走到今日,已如凤毛麟角,就与其他古老的传统技艺一般,等到有人关注,往往已露绝迹之相。后继无人倒也不是这行独有,这种技艺除去需要个人悟性,更注重刻苦之功,非七、八年出不了师,况且寺观庙宇多建于高山清净之地,哪个年青人愿意长年累月久困山中,饮食寡淡,整日里对着木头,刻着木头,再无其他娱乐消遣,日子过得当真便如半个出家人般。人不好找。樊伯心里着急,却没有更好的办法。
清明刚过,樊伯打扫完小庙的里里外外,放出虔诚吟哦的佛曲,提起木桶,晃了半桶清泉开始浇菜。今春天气寒冷,菜苗长不起劲。樊伯尤其耐心,照顾到每一棵菜,每一瓣小叶子,这样用心种出来的青菜起油后,夹一根放在白饭上,吃起来犹为香甜,隔天睡醒,能从喉咙深处沁出一股甘甜来。
太阳出来驱赶寒雾时,菜儿浇得差不多,间或捉去几条虫子花掉一些时间。临近园角,俯仰之间,瞥见远处下山的土坡上,两个脑袋从路面缓缓上升,活像从泥土地上节节长出的一老一少。到了樊伯能看清,这一老一少背上均驮着一个大木箱,他赶紧往木桶里洗把手,摔掉水渍,小步慢跑迎了上去。从年老者身上解下木箱——阿德办事总是靠谱。
这老者银发过半,面色红润,看上去比樊伯年长几岁,和樊伯握着手,光顾着喘气。他身旁的年青人长得白净端正,竟是百里难得的一个帅小伙子。小伙冲樊伯浅浅一笑,便将视线转向别处,他的眼神出奇的纯净,看着身周的一切直如一个初上山的孩子,与一树一木相见甚欢。
樊伯将老少请进瓦房。
前厅的大理石椅上摆着昨天洗涮干净的茶具,一碟龙眼干,一盘黄泥花生。樊伯沏茶敬茶,他自有老辈人礼待客人的一套功夫。老师傅与樊伯互道了姓名,吃了几杯茶,看着小伙子自个走出门去,便和樊伯聊开了。
“跟我七年了,就是不爱说话,年青人没什么礼貌,容谅则个!”老师傅说。
“成家了没?”
“没。”
“老师傅就这么个徒弟?”
“前几年还有两个,留不了,一个坐不住,一个成了家媳妇便不让做了。得亏他喜欢静,这才跟我这么久,天生做这行的料,经他手上刻出来的佛祖玉面,不比俺的差,连我都琢磨不透他。”老师傅一脸欣慰,吸了一口烟。
樊伯顺着老师傅的目光看去:年青人蹲在菜地边,瞧着一株芥蓝菜出神。
这一老一少干起活来有条有理,选材、锯木、去皮。半个月过去,一根根榆木头,光滑好看。当然,真正的活儿这才开始,起线、整型、打磨、底漆、贴金、上色,都是细活。
樊伯每天做好斋饭,完了在师徒俩边上冲茶递水,别的他帮不上忙。光做饭就够他忙的,菜的样式肯定要比平时自己用的多。
这一天,山上来了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是阿德的女儿。阿德春寒感冒,遣小女珠儿上山送些盐酱醋。他估摸山上这会铁定用完了,毕竟多了两个人吃饭。
珠儿自小和阿德上山,山是她家后院,偌大的一座山,总能找到有趣的东西,一块石头能瞧许久,一株草儿数出叶子。她来给樊伯打下手,拣菜淘米切蘑菇,十根手指活泼得一点不像她娴静的外表。樊伯乐呵呵的,勺子翻得轻快。
饭后阳光猛烈,珠儿心想挨到放凉就下山去。她独个坐在庙侧的山荫处看着师徒俩干活。很快被年青人手上的刻刀吸引住了,不一会的工夫,一根木头眨眼功夫出落成人胚的模样。太神奇了,唯小时候村里卖膏药的假郎中穿插的魔术可与之相比。年青人的手轻巧,浅黄色的木屑抖落下去,很快便在地上松松软软地堆起了厚厚的一层。凑近一点瞧他纂刻,小脚轻轻踩着木屑,一股榆木的清香夹裹着淡淡的汗味吸进鼻子里,珠儿心跳得厉害,有什么东西迤逗着她。眼角余光小心扫过年青人的脸,那里有一颗汗珠贴在他鬓发尖上,颤动欲滴,晶莹剔透,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到别人的汗珠。
年青人察觉到有人蹲在旁边,眼眸也不禁颤动,他赶紧敛神揣摩罗汉的鼻梁,要饱满、要削瘦?眼到手儿到,珠儿衣服上的香粉味穿过他熟练的双手沁上心头,刻刀在佛面上停了下来。
一些落叶乘着风势漂落到庙前,再过些天,新芽便会占满树梢,远远望去,山峦叠翠,焕然一新,迎来一年里最好的颜色。
樊伯喝着茶,庙前有什么细致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微笑着瞧着珠儿的一举一动。
年青人终于转过头来。
珠儿微微一笑:“这个难学吗?”
年青人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接着笑了笑。
珠儿要下山去了,年青人替樊伯割了一把芥蓝菜,用山藤捆成一束送到她跟前。白色小花的芥蓝有一股菜香。
珠儿家里不缺芥蓝,只是这一束总归不同。
“你要点什么?下次爹爹上来,我让他带点。”
年青人想了想,摇了摇头。
“谢谢你的芥蓝。”接着珠儿挥手作别樊伯,作别远远坐着,望向这边的老师傅。
黄泥山路干巴巴很是易走,珠儿轻步快走,一边走一边将芥蓝高举过头,任阳光穿过叶子缝隙晃在自己的小脸上,她凑到鼻子深吸一口。这让她再一次闻到年青人身上的木头清香。年青人身上的味道与老爸外出的汗臭味可大不相同。珠儿奇怪了,脑子里浮出年青人脸上淡淡的汗毛,像极了手中芥蓝菜杆上的白粉。这样一想,她不禁又将芥蓝靠近自己的脸,鼻尖迎上去轻轻地触碰。异样的感觉害得她赶紧向身周望去,幸好山道僻静,阒无一人,珠儿放心的笑了,迈着大步朝山下走去。
当天晚上,芥蓝便被珠儿的娘亲洗净炒了,筷子夹住的时候珠儿偷偷端详了一眼,脸色难猜。
第二天吃早饭时,阿德的身子明显好转,不再畏寒。珠儿的母亲高兴,敢情这芥蓝在山上听过佛经,与家里种的不同。阿德便说她净胡扯,芥蓝虽说是穷人家的宝,没肉吃可以当肉滋补,治病哪能,只能说山上种的有了“山气”,没事别瞎说。
阿德身子一好,便想着上山,多日没去,全身发痒。问小珠,樊伯还缺什么?
珠儿就回房拿了樊伯交给她的清单。她还想随父亲上山。父亲没那么快,准备清单上的东西总得一天两天,时间慢哩。
山上,箱盖子里从大到小,整齐摆着一排刻刀。年青人从中挑出倒数的第二把。
刻刀共有一十三号,最小的一支,刀头只有苍蝇的翅膀大,比给佛像开眼的第二号偏小,年青人不按常规,刀是手指的延伸,称手即可。不同的刀不同的人来使,效果自会不同。他自己心中所能想象的佛是慈爱的。心里坐着一个佛,那是一个垂怜苍生的佛。身处高山,俯看众生。有时他也分不清,自己喜欢这世上的一草一木,是自己喜欢,还是心中有了佛的缘故。可是最近,他发现有些物事代替了佛的位置。佛令人静心抱寂,心无旁骛,他心中却多了一根山上的莠草,撩得他心神不宁,坐不定心,时不时就有人蹲在他身边吹气如兰。他手上握着刻刀,扭头向远处上山的坡路望去,空荡荡,了无一人,路边丈许高的崖壁上,婆娑的长草在风中垂了下来,这一处绿,那一处绿,他想,要是没有了它,崖石就不好看了。
珠儿看着父亲阿德将买来的物品:腐竹、香菇、纸品等物一一放进木箱。“爹爹,明日珠儿还想上山。”
“贪玩。不在家中帮娘亲做针线?攒些嫁妆。”
“爹,什么嫁妆,珠儿还小哩。”
上山的路不好走,木箱捆在单车后,珠儿压低身子使力地推。
“快歇歇……”到了山上,樊伯招呼道。
年青人在崖边回头看过来,珠儿仔细瞧着他,一眼之后转向远山,远山横云裁岭,似乎比脚下的山高出许多。
“那是什么山?”珠儿问爹爹。
“无名山。”
“无名山远吗?”
“很远,爹爹没去过的地儿你说有多远。”
珠儿想着那必定好远好远。
晚上五个人围着吃饭,一桌素菜,几碗白饭,年青人吃得快,收起碗筷放去水槽便走了开去拿起刻刀,想趁着黄昏最后一点天光,为罗汉开出一只眼来。
“你还来吗?”珠儿要回去了。
“还来,过几天爹爹叫我送东西来。”珠儿说。
年青人笑了。
珠儿和爹爹回去了。
山上二老一少,年青人不爱喝茶,一坐就是一天。老师傅捋髯暗喜,与樊伯品茶不住点头。
一天天过去,时有雀儿从空中落地,它们三五只,七八只,在崖上啄草籽,拉白粪儿,人一起身,唿噜噜飞上大石,把粪拉在石头上,拉出一顶小花帽,转眼一起投向山林。暮色隐隐,年青人看着远山,极目处烟霞轻拢……无名山,他口中自语。
老师傅走近几步,俯身罗汉跟前,一只手捧起榆木佛腮,细看,他花白的眉头渐渐皱了成疙瘩,脸膛变色,嘴里锋利地丢了一句:“刻的是啥?”忿然摔手而去。
师父从不说一句重话,年青人脸色煞白。
那晚被叫到床前。
“心里有人了?”老师傅不看他。
年青人摇了摇头,接着点了点头。
“心思都上了罗汉的脸?”
年青人脸红低头。
“你瞧不出来,别人瞧得出来。”
年青人不语,脚尖用力顶着脚尖,脖子仍是弯着。
“你不要脸师父要脸。”
年青人知道错了,回身出了门。
山上下了一场小雨,年青人将木料搬到瓦屋下。檐下雀巢空悬,看不出是何年所筑,泥壁边上有珠丝垂下,飘去荡来,无甚着落。年青人抬头瞻仰直到眼酸。
雨停了,崖上的菜园湿漉漉的。年青人放下手中刻刀,拾步走去,俯身拍去菜叶上的雨珠。他的手指粘上雨水,点点滴滴的凉意从指尖直透手掌。起身回首之时,便看见师父与樊伯在阶前对他点头。师父似乎不再怪责,他心里一松,走到檐下重新坐了下来。
天光明灭不定,山色空濛欲雨,年青人知道珠儿今日是不会上山了。他盯着箱子里的刻刀,神儿恍惚不知时光错落,终于选了四号刀,却又轻轻放下,再拿起七号刀,重又轻轻地放下,于是他的手凝住了,收回来放在膝盖上。
人躺到床上,听得屋后虫声唧唧,更有蟾蜍叫声,听见师父翻身侧卧,屋里没了声响。
大阳出来了,照着崖壁,照亮大石,那石壁上便有了一层金光。珠儿踏着黄泥浆来了,春风似的,晌午刚过就来了,崖上的草儿跟着动起来。他站起来笑着。
“多早晚想来,娘亲不让,说凉雨伤身。”
“嗯!”他点头看着珠儿,心头喜欢,姑娘的脸蛋像鹰嘴桃的皮儿,红的一小块,粉的一大块,都那么好看。
“有什么话儿说,樊伯叫我洗菜去。”珠儿抹着脸笑道。
“先去坐会。”年青人引着珠儿来到檐下,指着雀巢给珠儿看。
“没燕儿?”珠儿仰着头。
“会有的。”年青人笑道。
两人坐着,风儿轻轻,年青人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粉香味儿,他的心里养着小鹿呢。
“没话我要去了。” 珠儿站起来说道,径往厨房拐去。
年青人看着她的背影儿,看着她进了屋里。
珠儿洗着芥蓝,春菜,芹菜,削去瓜皮儿,切瓜放好。樊伯进来笑道:“珠儿真勤快,你老爹是有福人。”
珠儿只是笑着,手中忙着洗锅刷鼎,好让樊伯干干净净地炒菜。
“珠儿听话,吃了饭好生回家,不是樊伯拦你,女孩子家不能老往山上跑,搁以前小,爹爹带来玩儿甚好,现如今大个姑娘了,该在家里陪你娘。”
珠儿一愣,慢慢觉得樊伯是为她好,犹豫着抹了一下额头,颔首作答。看着樊伯背着她炒菜,她搓了搓手退出门去。她站在屋檐,几步之遥的年青人埋首雕刻。珠儿轻轻走近,几乎就要踢到他的后背这人也没发觉。好蠢啊,她不知该不该拍拍他,想了想还是伸出手去。年青人惊喜回头,珠儿在夕照下笑出灿烂,圆圆的脸颊肉嘟嘟的好看。
“我要去了。”珠儿笑容没了。
“这个不是吃完再走。”
“不了,你要不要送我到坡下?在拐弯那里。”珠儿两眼发红,几乎就要哭出来。
“樊伯没留你?”年青人对世情不是毫无经验。他快走两步追上已在前头的珠儿。
珠儿只是不语,两人朝下山的土坡走去。夕阳隐入无名山里,天光青白一片,珠儿的脸上煞白煞白的,她站住了,说:“你上去罢,往后我再不来了,上次你割的菜还没谢你。”珠儿拉着衣角,似乎还想说什么。
“为啥,樊伯不用带东西了吗?”年青人知道不是,但他不知珠儿为什么就不来了。
“反正就是不来了。”珠儿说完转身,小跑着冲下山去。她的人儿小小的,低着头,被崖石挡去身影。年青人冲出好几步,再看一眼,珠儿的背影很快隐入另一处山崖,终是瞧不见人了。
年青人回到檐下,竹青布鞋沾满了泥巴,他抓起一把木屑往鞋上搓去,竹青鞋一碾变成了薄柿色,鞋面很滑,指甲却流出了血,在鞋面漆上一条暗红的血痕。他脑中出现珠儿在山间奔走的样子,泥泞的山路一直盘延到山脚下。他的鼻子里闻到一阵爆油的香味,一下觉出了恶心,回屋躺在自己床上,直感到胃里面一阵翻腾,有活物在左冲右突咽之不下,没来由的一股酸味凶狠上涌,年青人禁不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人病倒了。
老师傅戴起了眼镜,佝偻着身子接续徒儿的活。他迎上樊伯黄泥粒般的眼睛,两人坐到一起。
一壶苦茶,两副哀肠,小庙里的佛音从早上响到了晚上,蚊虫四处飞舞,山色黯淡了春光,也黯淡老人们沧桑的目光。
“老师傅。”
老师傅抬眼看着樊伯。
“年底能完工吗?”
“老哥放心,我们会先将罗汉金身起型,上漆时一道修补佛祖金身,不必担忧,小徒很快就能起床,他的手脚比我的快,能完成……”
“既是这样,老师傅还有啥忧心的?近时饭量见少了。”
“心走了。老哥忧心事能不能成,俺忧的是人留不留得住?”老师傅又叹道。
这要是留不住,事也就黄了,至少年底前是不成的,想到这里樊伯顿觉腹中一阵刺痛。也没啥好说的,就走回了自己屋里,那腹痛一刻没停过,天亮得好慢。
第二天一早招呼没打,便独自去镇上的医院检查,回来的时候脸色土灰,比平时白,比平时没有光泽,眼中的光更暗。他手中提着两副中药,一副给自己,一副给年青人,药壶轮流熬煮,崖上除了佛音,又多了一缕药味。
老师傅人老神乏,坐下去一会要起身喝茶,进度磕磕绊绊,一天完成不了多少活儿。喝了中药的年青人倒是很快起床干活,只是坐在师父身旁的他脸如金纸,看得师父心中长刺,深叹一声,蛇咬般扔下刻刀一个人寂然而去。
雨丝飘了几天几夜,崖上的石头湿透了,倒是树上的叶子越发绿得泛出油光,望过去山青石黛,历历分明。瓦房里有人出入,年青人坐在檐下,竟没看到他起来过,樊伯摇了摇头,捂着下腹回了屋。老师傅走了出来,看着近几日徒儿雕出来的罗汉脸部,老师傅的脸又阴了一层。徒儿是没救了,罗汉法令以上全是姑娘的眉眼,走火入魔,心里那把刀丢了。
夜里难眠的不止樊伯,老师傅独坐条凳,在檐下不时拍打蚊子。樊伯腹中像麻丝阵阵发疼,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还是不成么?”樊伯按着腹部问道。
“不成样子。”
“以为小姑娘走了会收收心。”
“唉,天刀门非要断在我手里不可。”师傅叹道。
“徒弟有资质,一时迷了心窍罢了,老师傅莫急。”
“老哥不知道,就怕他与我那不成器的三徒弟一样。我的事还好,误了老哥的事就不好了。我看前期的工钱不能收了,老哥另请他人罢,算我对不住老哥。”
“老师傅再想想,这会不好找人,况且我的病……也没多少时间,容不得我慢慢来。” 樊伯忍着痛,按在腹部的手一直没挪开。
“这是为何,事大么?”老师傅惊道。
“医生说要不吃中药试试,我啊就知道不能好,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都是命,天刀门也是我的命。” 老师傅手指扣紧条凳,似乎害怕自己从巴掌宽的凳子上跌下去。
“我死了没什么,这里不能愧对佛祖。”樊伯指着自己的心,他望着夜色,星空下的大地混沌一片,无名山消失在黑暗里。他想了想起身回屋,一阵翻箱倒柜,出来时手中拿着一叠厚厚的旧钞,两把铜色钥匙,一起放在条凳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年青人睡的屋,对老师傅说道:“劳师傅将这些交给阿德,他夫妻二人老有所养我才安心。过了明晚,这里的一切拜托您了。”
老师傅一脸茫然看着樊伯,不明白是何用意。
“有些事情非做不可!” 樊伯的眼神突然狠厉起来,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双眼突出,似是大限已到,愿与一切死去。
“万万不可,老哥,不至山穷水尽,不可行非常之事。” 老师傅将钱推开。
“难道还有其他办法?” 樊伯凄苍地回望,如老牛一般。
老师傅呆然半晌,终于缓缓将眼皮阖上。
天光大白,几只灰翅白腹的鸟儿停在崖前,年青人已经坐在檐下。
樊伯沉疴难起,托人捎口信请阿德叫珠儿来帮忙。阿德怕女儿上山下山辛苦,心想先让珠儿顶两天,待自己手上的货出掉些便由自己去帮忙。
听到樊伯相请,珠儿早将前日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她把针线放下,高高兴兴地来了。
吃完晚饭后,珠儿忙收拾碗筷。老师傅将年青人叫进屋里。
“我知道你喜欢这姑娘,但做我们这行要懂得取舍,不是不可,要有先后。你瞧师父这双老手,刀拿不动,力气跑了五成五,只能帮着你做点手尾。可我们接了樊伯的活不能半途而废,撂下担子。樊伯指着年底香火旺,众人来了见到佛祖新颜喜庆,他便有了交代。你不做,师父不做,我们天刀门的招牌就会毁在我手里。师父说这么多按理你能明白。你的三师哥,活儿细致你是知道的,一些入门功夫还是他手把手教的你,怎么样了,结完婚屁股没拍转行去了。为师不想你是这样的人。为师膝下无子,上天着实可怜我,才让我带出你来。今儿为师就把天工刀传了你,以后你就是天刀门的掌刀人。”老师傅拿出一个鎏金木盒,小心打开盖子,一把小巧的十三号刀现出真身,煤油灯下闪着金光,好一把小巧的传世宝刀。
“刀子传了九代,如今到了你手里,好好保管。”
“师父!”年青人吓得不轻,师父从没露出半点口风,突然传刀了。但他知道,师父一向说一不二。
“要高兴,传道授业,发扬光大都得靠你,掌刀人担子不轻,却也是这一行无上的荣耀,搁以前是要摆席请客当众行授刀礼的。”
年青人伫立不动,珠儿的洗碗的声音从隔壁屋隐隐传来,又传了出去在崖上响动。
“以后你是掌刀人,你的事师父就可以不管了。只是身为掌刀人,不可因小失大,樊伯的活要好好做,一时不如意,或是遇上重大挫折,孰轻孰重,切不要忘记为师的话,保住招牌,就算为师没看错人。”
年青人低泣一声跪下,双手高举托着盒子接下刀来,盒子连同刀有两三斤重,木是黑檀木,四周龙凤雕纹极为细致,中间繁体“天刀门”三字微微凸起,就算盒子也不失为一件宝器。
“站起来。为师尚有一事交代,樊伯的工钱我收了,这次就不分你了,我需要一些盘缠。”
“这些师父主意便好。师父为何要走?”
“徒弟出师,不是徒弟离开师父,就是师父离开徒弟,本应如此。”
“徒弟想请师父留在山上,由弟子多孝敬些时日?”
“不了,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会将这门技艺传下去,就是对我最大的孝敬。”
“师父,我正想禀告师父,早几日就有人想要向弟子学艺,只是弟子不敢造次,所以没敢禀告。”
“噢?”老师傅听说有人要拜师瞬间坐直了身子,双眼大放光彩。
此时隔壁屋的樊伯已然从床上撑着身子起来,他右手紧紧握着一截榆木棍,轻声跨出门槛,眼见珠儿背身洗碗,与他相距不足七尺,正是好时机,他一沉肩就要上前,却又恍惚了。曾经蹦蹦跳跳跟在阿德身后的女娃已经是个长发大姑娘,浑圆的臀部,丰腴的腰身,是猪栏里正要成年的小母猪,鸡窝里开始下蛋的小母鸡,谁见了都想抱回家去。他握紧棍子,发觉手心湿了,粘滑湿腻,小腿也在颤抖。他的鼻翼翕张,迈不动脚,想到半生事佛,总以慈悲为怀,额上不禁冒汗,行凶二字随之浮现。后背的衣服因汗湿贴着皮肉,疼痛的点在后腰处粒粒跳动向四周发散,仿若沿着神经游向四肢百骸,他听到佛音从小庙里“阿弥”传来,耳朵一会又回到珠儿手中碗碟碰撞的铿铿声。
“哎哟……”他痛得不小心地叫出声来。珠儿蓦然回头,急道:“樊伯怎么就起来了。” 往身上擦手,跑过来小心扶着他坐到吃饭的椅子上。“拿根棍子做啥用,小心手被刺到了。”
“顶着还是痛……没啥用。”樊伯讪笑将之扔在地上,棍子哐啷啷滚了开去。他看着珠儿那张稚嫩的脸,心里竟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原来这就是劫吗?
老师傅带着年青人慌慌张张扑了进来,见到樊伯偕珠儿坐在桌边,他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迎上樊伯狼狈的眼神,趔趄走近,笑道:“老哥,我有徒孙了。”
“徒孙?”
“就在您眼前。”
“就在我眼前?”
谁能想到女娃儿拜师。樊伯看着珠儿,珠儿看着年青人,年青人看着珠儿,眼中全是喜悦之情。
樊伯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冬日的暖阳照在崖上,照在菜地上,芥蓝开出白白点点的小花。年青人与珠儿正在为十八尊罗汉油刷清漆,一遍一遍,十八罗汉神情各异,无不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似乎再看一眼他们就会变出不同的表情,或慈爱或悲悯,不一而足。
“昨儿刚说不是,刷漆手腕上下动,手肘不动,要平。”年青人轻声道。
“知啦,又不是没漆好。”珠儿拿刷子的手停住,瞟了年青人一眼。她满面春风,将视线从年青人脸上慢慢移到罗汉的脸上。
老师傅和阿德坐在檐下喝茶。老师傅感叹道:“多亏樊伯,他们两人才能遇上。”
“承您不弃,珠儿能拜在老师傅门下。”
“樊伯是个好人。” 老师傅说道。
阿德为老师傅递去一根烟。
樊伯的坟茔安在两块大石背后不远的地方,坟上青草凄凄,坟前有小片菜地,种有包菜、韭菜、芥蓝、花椰菜、白萝卜,诸菜四周整齐长着好些清香的芹菜。没结花的花椰菜与芥蓝看上去十分相似,据说有上山的城里人就将花椰菜错当成芥蓝偷偷割了好几颗呢。
最后编辑于:2024-05-02 1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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