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仁尼琴的雕像
作者 胡 泓
2017年7月10日傍晚我到了弗拉迪沃斯托克。这是俄罗斯远东滨海地区最大的城市。中国名称是海参崴。入住宾馆整理了自己之后,就匆匆赶去第一个目的地。远远就看见了索尔仁尼琴的雕像。我读了他所有翻译成中文的作品,我非常喜欢这位正直而有趣的人。雕像的背后是灰色天空和深灰色的冷清没有表情的海水,直向着遥远又无尽广阔的太平洋。没有海鸟飞翔或浮在水面随浪悠悠。远近都有各种各样的船只,也有老旧的军舰和远洋货轮。索尔仁尼琴先生,你在离开20年后第一脚踏在你的祖国坚硬沉默的混凝土堤岸上的一瞬,出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索尔仁尼琴在他的札记中写道:
“献给我的妻子阿丽亚,我那充满波澜的生命的保护者(俄罗斯民歌歌词)
故乡啊,你是我爱恋的故土,
故乡啊,你却是我陌生的异乡,
为何不是我自己走进你的怀抱,
为何没有骏马将我驮载飞跑,
——向我袭来的是绵绵的忧伤。
索尔仁尼琴1974年12月10日在斯德哥尔摩诺贝尔文学奖授奖式上最后说道:“我跟你们大家都知道,艺术家的工作是不能纳入贫乏的政治范畴的,正如我们的整个生活,不管我们怎样去捕捉,其中也不会有我们社会的意识。”
我向索尔仁尼琴雕像后身的大海望去,1994年5月27日,他和一家人是乘着轮船由太平洋从美国回到祖国俄罗斯东方的这座城市。细碎的海浪依然如往日那样翻起摇动,而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变化。我的脑海里飞快地思考着地球上的有智慧生物——人类的活动,人类的社会形态的形成,人类的民族、宗教、政治、教育、习俗、本能、生存美学的原则、在人类智慧进程中最难以改变的那些人性中的美与丑与恶、政权与人民等等许多许多问题。我无法终止大脑光速般的思考。是从索尔仁尼琴雕像那里,从他踏在水泥堤岸的第一步,回顾他的一生,我的一生。我们全体人类究竟应该如何选择出最好的生存方式?
索尔仁尼琴1918年出生,2008年去世。他不同于从前所有的俄罗斯作家。他是一位滑稽又严肃,忧郁又快活的人。我喜欢他的原因是我自己同样是一个完整的,富有优良人性品质的人,是一个敏锐观察,是一个并不怯懦没有见解找不到立场的人。我喜欢俄罗斯文学。从那些彼得大帝时代开始出现的文学,那些诗歌,那些音乐和美术。而后来进入到这个怪胎时代,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上千万劳改犯,被无辜枪毙了几百万从元帅到普通市民、农民和士兵;出现了如黑色洪水一样流向古拉格和遍布苏联的每个拉格(“拉格”劳改局缩写)的“反革命”分子。索尔仁尼琴的信中对领袖稍有不敬的言辞使得他在1945年——1953年被判8年劳改。1970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却被苏联当局禁止领奖。1974年苏联苏维埃最高主席团剥夺了他的苏联国籍,被逮捕并驱逐出境。我读了他的部分札记和书信。我深切地体会到他在祖国以外的国家的生活,那并不是快乐的。反而,他很少接受采访或者干脆不再讲苏联的什么。他依然深爱着自己的祖国,原谅了加害于他的许多人。想到他的足迹曾经他在这里,就是现在我站在的这里;想到这颗欢蹦乱跳的“俄罗斯良心”会鼓动起多少汹涌澎湃的感受。我回忆着他作品中的细节,那许多许多细节;回忆着他读起来平平常常不去故弄玄虚的情节,那些随时都会因为某个细小的情节出现在眼前的人物。我靠着防波墙坐在地面上,向前伸直两腿。从背包里取出笔记本。打开笔记本,拧开钢笔,想记录下来此时的感受,却根本没法子下笔。思绪纷乱变化,只好重新拧紧笔帽,合上笔记本。
天黑下来了。我打算离开去找一家餐馆吃晚饭。
在并不吵杂的餐馆里按照俄罗斯人的习惯我喝了很多的伏特加还吃了可口的酸黄瓜与腌肉。我近旁坐着三位中年俄罗斯人,他们拘谨而热诚地和我搭话,我们谈了最多的是有关索尔仁尼琴的话题。我们之间产生了妙不可言的纯净的友善和理解。
夜里我走出餐厅并向三位新朋友道别,刚才我们是多么开心哪。此时我的步伐可不是那么稳重了,我知道自己醉了。是的,深夜中索尔仁尼琴的雕像还在那里,没错。是你索尔仁尼琴先生。我想和你聊聊,你清醒着呢。我站在他的右手旁,看着他身后的黑色泛着一片闪光的海面和远处出海驶向太平洋的港湾出口,这里可以激发广阔自由的想象。突然我的右肩被坚硬的东西不轻不重拍打了一下,这是真的。我立刻扭头看到了索尔仁尼琴雕像垂下来的手。并没有别人。
“你好,索尔仁尼琴先生。”
我握住了这只冰冷的青铜铸出来的大手,比我的手大三倍。仰起头望着他在黑暗中迎着吹来的风中的面孔,也是黑糊糊的不能分辨眉目。
“喂,你好,索尔仁民琴公民。你用这只手刚才碰了我一下是吗?”
雕像没有回答。
现在我遇到了许多难题,我生存的四周,我的头脑,我的生活和我的写作,都遇到了很多难题。我像一棵树,不管根子如何拼命向地下扎,也遇不到水份和土,到处只有砂石。我的四周干枯麻木,我们的处境不大一样。
这时候的世界很静,除了海水毫不腻歪反复碰撞着堤岸钢筋混凝土的壁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就是远处的树冠上的风声。堤岸高出海面也许有两米。索尔仁尼琴公民有三米多高。雕像身后的不锈钢扶栏下是足够厚的钢化玻璃。不过,真真切切的是这只硬邦邦的凉冰冰的铜铸大手,就像特别熟识的老友那样,在两个人沉默了许久之后偶然想起了要说的话,就碰了我的肩头好让我注意听他说。难以忍受的是,他并没有开口。我回敬他拍打了那只手。发出金属冷清的一声响。凌晨了,我走回了宾馆,一路很失望。
我洗过澡躺在床上立刻沉睡过去。我清楚地看见那三米多高的索尔仁尼琴雕像那只悬空的左脚竟然踩到地上。然后要抬起踏在台座上的另一只脚。可是脚和台座是铸造在一起的,试了几下子也没把脚弄下来。他只好连带着那个四方形大台座迈开足够长的步伐,“咚咚!”响声震耳,歪着沉重的身体提起脚下的台座走了几步,好似铁夯砸在地面上。看着他像小孩子穿着一只巨人的大鞋,我止不住笑个不停。他和我一起背靠着防波墙坐着,也和我一样向前伸直了两条腿。那只带台座的腿像病房里吊起来骨折的腿擎在高处。我装作忍住了笑,其实真的非常可笑,非常想笑。他完全可以站在原处和我谈话,何必非要和我一样坐着。不过他站得太久了,也许想坐坐。他的左手握着笔记本,和胸口铸造在一起无法分离去自由活动或挠挠脑门。而右手却笔笔划划的和我聊天:“我没去过中国,你知道,1937年苏联大清洗时,你知道,斯大林杀死了许多无辜的从哈尔滨回来的俄国人。你知道,后来,1947年,我所在的劳改营也抓进来十几个从哈尔滨来的俄国人。这真是一段糟糕的历史。咳、咳,(他清理了一下嗓子)你打算在弗拉迪沃斯托克待多久呢?你知道,你的俄语很好,找个俄罗斯姑娘做朋友吧。”这些话,我记得很清楚。
第二天醒来,我的头痛欲裂。后悔昨晚喝了太多的伏特加和啤酒。我顶着这个疼痛的脑袋径直向索尔仁尼琴雕像走去,我回忆着昨晚他用手敲击我的肩头,梦里他坐在靠防波堤的地上向前伸直两腿和我聊天。而眼前呢,他为了不影响观瞻,已经老老实实假模假式的恢复了原样。左手在胸前握着一本笔记,右手固定在甩动中一个有个性的位置上。天还是灰色的,云很浓厚。海面和昨日一样只顾自己抖动着波浪,冷冷淡淡不近人情似的。这时候,一位俄罗斯姑娘走到雕像前,严肃的望着这位作家。我正要转身离开,突然肩头又被这位老朋友硬邦邦的手背拍打了一下,他朝我挤了一下眼睛做出一个滑稽的表情,示意我和旁边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搭话。
我向女孩子问候了早安。
又对索尔仁尼琴公民说:“晚上见”。
从天上飘洒下稀疏的大雨点。潮湿的地面被雨点打出“哒哒哒哒”的浑浊声音。空气非常好,眼前的坡路上空雾气蒙蒙的。弗拉迪沃斯托克的人们不习惯撑伞,不论老人还是年轻的姑娘们。混合着水雾的空气里有股香甜的铁锈味。
晚上再来!
现在我要多走走多看看,再去远东滨海地区的作家协会看一位朋友,晚上还要一起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