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遗忘之旅(二)

题记:我用尽全力回忆,只为不再想起......

回老家的时间是8月底。傍晚,小城的机场已经有了初秋的凉意。

我喜欢这座机场,不高的建筑,不多的人流,安静得像是到了国外。

在安静的机场外面,我见到了安静的文才。他的安静,一如二十二年前。

瓦蓝瓦蓝的天空,太阳拖着火红的长裙,还没走远。

一路向东,看不到尽头的高速上车辆寥寥。道路两侧,蒲公英在随风起伏的草浪上飞转,我有些眩晕,像是戴着眼镜看西部大片。

“年初你没参加同学聚会,我还在想呢,这次错过,不知道又得等多长时间才能见到你。”

文才的手在方向盘上有节奏地敲打着,继续说道,“我之前一年最多回来一躺,前几年甚至两年才回来一回,今年这都第二次了。”

文才突然安静了下去,神情略显落寞。我知道,他爹中风住院了,他不得不回来。

“我四姥爷怎么样?没事儿了吧?”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同一个村住久了,基本都沾亲带故的。论辈分,文才还长我一辈。我们俩虽然跟兄弟一样,但对老人,我还坚持按辈分称呼。

“发现及时,没啥大事儿了,正溶栓的,马上就能出院了。可能都等不到他出院,我就得回去了,孩子小升初,正择校呢。”

“没事儿就行,你回去也不影响,家里不是还有你哥吗?再说,现在交通也方便,真有急事儿,一天不就到家了吗。”

“说起来是这么回事儿,可真要回来也没那么容易。你不是也一样?要是能常回来,咱俩还能二十多年没见?”

文才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多年前分别的那个晚上,我怎么也没想到,再次相见竟然是在二十多年之后。毕竟,对十八岁的少年来说,二十年还太遥远。再相逢,已经到了身不由己的年龄。

我看看正在开车的文才,再看看窗外,心情慢慢放松了下来。或许,只有这样的重逢,才不会辜负眼前的美景。

我摇下车窗,微风不请自来,慢慢地拥抱着我,像是欢迎久违的家人。

第二天,我和文才一起去了县医院。他爹没有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已经能自己走路了。

他爹运气不错。确切地说,是他和他哥运气不错。

从病房出来,文才回头看了看住院大楼,“这个不是咱俩当年建的那栋,那栋才六层,在街里呢,医院都搬到这儿好多年了。”

我顺着他的手指,向远处看了看,高楼挡住了视线,当年我添过砖瓦的那栋六层小楼,估计正躲在某个角落,等着几乎照不到的夕阳。

县城,早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了。这时我才想起,每次回老家,都是从市里直接到村里,我跟县城,竟也是二十多年未见。

知道我来的少,文才开着车特意从街里绕行。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街道,高中时的往事不断闪现,我一度忘了自己是病人。

“要不要到一中看看?”文才问我。

我摆了摆手,拒绝了,说不清原因。眼前那栋明显老旧的小楼,渐渐变成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喧闹的工地。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

“十七!十七!你在不在上面?你录取通知书来了!”

班主任满头大汗,站在楼下喊我的时候,我和文才正在刚浇灌好混凝土的三楼楼顶忙着,他用独轮车给大工送水泥,我把升降机送上来的砖搬到大工伸手能及的位置。

那时候,框架结构还没有普及,楼房都是一层一层砌起来的。

看着我从班主任手中接过装着录取通知书的信封,一秒钟前还在吆喝我快一点儿的工头在一瞬间的尴尬后,开始兴奋地大喊:“咱工地出大学生啦!咱工地出大学生啦!”

当晚,我和文才一起吃了县城最贵的烤肉,消费一百六十元。

我们当时在工地当小工,一天的工资才二十元。住工棚,自己花钱买菜票,在工地食堂吃饭。

一顿烤肉,把我搬砖一个月的积蓄,吃掉了大半。

晚上回到工棚,他们都还没睡。大通铺上的工友有一半都是刚高考完的学生,拿到通知书的只有我一个。他们都在为我高兴,对着那张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不争气地哭了。

那晚,我始终是清醒的,就是半夜起来吐酒也是清醒的,没有惊动其他人。

文才还是醒了,他用饭盒给我舀了凉水。“你决定不复读了吗?”他轻轻地问,“要是不甘心,就再复习一年,明年再考肯定能考个更好的学校。”

我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给他的回答,更是给我自己的回答。

我就着不小心流出的泪,一口喝光了手里的凉水。工地到处是灯光,夜凉如水,却已到了快开工的时候。那个年代的工地四点半就开工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的时候,工棚下的大通铺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把我剩下的菜票塞进文才的枕头下面,收拾了几件衣服,拿着通知书回家了。

我没有复读。去了两千多公里外的那所大学。

直到去学校报到,我都没有再见到文才,他应该是在工地干到了新学期开学, 直接回一中复读了。

“走吧,这儿没啥好看的。”文才的声音把我从二十二年前那场分别中拉了回来。

“那家烤肉店还在吗?就是那家。”我问文才。

“早就没了,整条街都改了。”文才指了指某个方向。

离开县城的时候,我依然沉浸在那个改变了我命运的夏天。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忘记,但至少此时此刻,它仍然倔强地生长在我记忆的荒原之上。

果戈里说,只有建筑在说话。我看着陌生的建筑,却什么也听不到。

回家几天了,家里人并不知道我病了。

父母很高兴,我一有空儿就会拉着他们聊我过去的事儿。笔记本始终在我手里,我告诉他们,我要写小说。

文才也不知道我病了,他大约能判断我记忆力差了很多。他爹出院后,他准备回包头了。在他离家的前一天,我们约好去当年的初中看看。

弟弟几乎问遍了整个村子,才借到了两辆自行车。不是二八大杠,也不是二六,是孩子们玩的山地车。

村里的孩子早已不再骑车上学,骑车去学校,是我坚持的。我们村到学校大约五公里,当年的土路早就成了水泥路。来往的汽车很多,我和文才成了过往司机眼里有些另类的风景。

说实话,有关初中的记忆,我只剩下一些连不起来的片段了。

笔记本中,那些已经忘记和正在忘记的往事,勉强凑出了我初中生活的画面。

那画面很美,像透过树枝缝隙照进来的光影,斑驳、断续,明暗交织。

“原来的平房都拆掉了,这楼房都建成不少年了。”正打量着眼前陌生的院落,文才的话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大门也是新的吗?”我问。

“也是,原来那个早没有了。现在的大门跟原来也不是一个位置。你上大学以后再也没回来过吧?”

“应该是没有。”我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文才提前打过招呼,说明来意后,门卫大爷热情地把我们放了进去。

新学期马上就要开学了,学校里并不冷清,三三两两的老师不时从我们身边走过。

“先去校长室坐一会儿,我昨天跟你说了,校长是咱们一届的同学,你应该认识。”

“我想在学校走走......”,话还没说完,对面走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估计得有一米八的身高,国字脸、腹部微微隆起。

“文才、十七,等你们半小时了,不是早就出发了吗?怎么才到啊?”

“我俩骑自行车来的。”我还没搞清楚状况,文才缓解了尴尬。

“十七,王治国原来是二班,跟咱们隔壁,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学校当老师,现在是校长了。”

“十七,你是不是把我忘了,我可记着你呢,每次期末考试发奖,奖品最多的就是你。”

我还在记忆中搜索“王治国”这三个字,他已经来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地抱住了我,右手在我后背用力拍了几下。

“我在学校这么多年,就没听说你来过。”

“我平时回来的少,过年过节回来时间短,就没到处折腾。”我有些机械地回答。

校长室里,文才和治国热烈地聊着,话题几乎都是关于我的。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回忆起隔壁班有一个叫王治国的同学。他们讲的事,我也几乎没有任何印象。直到后来很久,我忘了所有的事,也没有想起那段历史。

我倒是依稀记起了隔壁班的一个女生。短发、圆脸,我觉得自己给她写过情书。

文才和治国还在聊着,为了不让气氛过于尴尬,我时不时地附和几句,又不敢多说,怕说错了什么。

校长室来了几波人,开始都被治国挡了出去,后来实在是有急事,治国歉意地让我们自己先转转。

走到外面,我慢慢地舒服了一些。放松下来后,再次想起了隔壁班的女生。

“王雪花是不是跟治国一个班?”我几乎下意识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是啊,小巧型的女生,当时好像对你有点意思啊!”文才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我不知道他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也变得八卦起来了。

我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当年教室所在位置,那时的平房早就不见的踪影。我站在楼前,向左前方看去,围墙边的柳树枝繁叶茂。

“当年那里是不是厕所?”我问道。

“好像是吧,”文才左右看了看,“应该是那里,当时就在墙边上,旱厕。”

说到旱厕,我没来由地想起来了余华的小说,想起来《兄弟》里,李光头在厕所偷看林红的场景。

墙边的柳树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模糊,再变清晰时,瘦弱了很多。

柳树中间是一排旱厕,下课后,学生们蜂拥而至,男同学走进厕所前,几乎下意识地折一根柳枝,叼在嘴里,解开裤带蹲下后,再拿到手里,从中间竖着分成两半。

那个年代,总觉得树枝比纸好用。长此以往,男厕所门口的柳树总是光秃秃的,缺少一些生气。

“发什么愣呢?”文才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

眼前的柳树又恢复了枝繁叶茂的景象。

“咱们当年上厕所,是不是都喜欢折树枝?”我问文才。

“现在用的纸不一样是树枝做成的吗?”文才好像忽然来了灵感,“所谓的文明,就是把树变成了纸,一样的作用,多了不知几道工序,造成多少污染。这真的是进步?”

我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

眼前的柳树再次变得光秃,教室前一群群衣着有些破旧的孩子有过,我盯着一个方向,目不转睛。我知道,王雪花要走过来了。

我甚至看不全她的脸,她的背影从柳树旁经过时,我竟然感受到了多年没有过的冲动。我甚至怀疑年轻时,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我总会在这个时候起身,经过光秃秃的柳树,折一根树枝,叼在嘴里,钻进男厕。在尽量靠近另一端的地方,找个位置蹲下来。

我忽然想起来男厕和女厕之间还有隔断,那是老师专用的厕所。

李光头的形象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佩服余华。我觉得他是我的知音。

一阵国歌声把我再次拉了回来。眼前的柳树覆盖了我记忆的荒原。绿绿的,一无所有。

文才又给我讲了很多初中的往事。我打开笔记本,一一对照着。

那个玩弹弓的男孩,那个考试没帮人作弊而挨打的男孩,那个歌唱比赛跑调的男孩,那个帮别人写了无数情书的男孩……

他说,那个男孩是十七。除了笔记本留下的印记,我对那个男孩是完全陌生的。

我蹲在柳树下,拿出笔记本,把王雪花的事记下来。我确信,我的姿势跟当年的十七一样。甚至蹲位可能都是那个位置。

文才急着回去,我们正好拒绝了治国一起吃饭的好意。走出校门时,操场的旗杆下几名少年正在练习升旗仪式。期中一人一遍遍念着升旗后的讲话稿。

“……同学们,我们学校有着光荣的历史,一批批优秀的学子从这里走出去。他们当中最优秀的代表已经成为了各个行业的精英,比如归十七……”

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转身后,学校的一切像是童年的沙城,瞬间坍塌。除了文才,一切都更加陌生。

我翻开笔记本,惊讶于王雪花这个名字。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在我的笔记本上占据两页的位置。

本以为来学校能记起什么,结果我忘了学校。

回家后,无论怎么回忆。我记忆里都不在有初中生活的痕迹。打开相册,熟悉的面孔只有文才。我的记忆里,只有高中的文才。

我庆幸回来的那天,没去高中。我不知道会不会失去这唯一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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