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山里的学校节日似的沸腾起来。喏,就连山里都传出了女孩子们铃铛般响亮的歌声:
秋天是纺织的季节,冬天是睡觉的季节,春天是羽化的季节,夏天是飞翔的季节,啊,也是樱桃成熟的季节。
老师次平一听到这歌声,就忍不住在自己小小的办公室里跳起舞来。他想,哪一天有时间了一定要上山看个究竟,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在山上唱歌呢?
和同事们聊起这歌声的时候,次平总是被耻笑,“您不会患上耳鸣了吧?”孩子们也都睁大眼睛,好像在说:“我们从来没听到过啊!”
这样一来,次平反而更高兴了,即使是耳鸣,那也是令人舒心的声音,而且自己还是独享者呢。
又是一个大山里充满歌声的午后,办公室的门咚咚地响了。
门开了,红瓦房顶下有一个小小的纸盒,盒子上用草绳系着白色卡片,仔细一瞧上面还写着一行蚯蚓般扭曲的字:
先生,这是送给您的礼物。
山里的孩子把“老师”称“先生”,大概是因为“先生”这个词听起来更亲切吧。毫无疑问了,这纸盒子肯定是哪个学生送的。但这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呢,轻得几乎没有份量啊,次平掂了掂纸盒。
不会是孩子们的恶作剧吧,会不会一打开从里面跳出来的是恶心的蜈蚣、蝎子,或者一些多脚的虫子。可是山里的孩子不可能对老师耍那种小把戏。那到底是什么呢?次平怀着好奇的心情走进办公室,轻轻地打开了纸盒。
啊,在纸盒子底下竟然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次平睁大了眼睛,这种惊喜的感觉就像在阴云遮盖的夜空中突然看到一颗蓝色的星似的。
盒子底下伏着一只带有蓝色花纹的凤蝶。
“已经六月初了,虫蛹都羽化了。”次平叫出了声。
透过玻璃眺窗望过去,可以看见孩子们正握着捕虫网在捕蝴蝶。也不知道是哪个孩子一时兴起送来了这只蝴蝶,放在房檐下,敲了一下门就跑了。
蝴蝶呼吸般蝶扇动着翅膀,它上面还长有两颗黄豆大的黑点,眼睛似的!
次平一天劳累的身体一下子被这只蝴蝶融化了,变轻了。他觉得这是他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可是,这样好的东西不能成为某个人的私有物。
放了它吧!次平打开窗子,蓝色的凤蝶晃晃悠悠地飞走了。
傍晚已经来临,次平拿着笔坐在黄色的灯光下,打算批改完最后一打作业就骑车回家。这时门外又传来敲门声,确切地说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次平打开门,一个小女孩光着脚站在门外。女孩有一双特别黑特别大的眼睛,剪得齐齐的刘海漫过了眉毛,还穿着一身蓝色的连衣裙。
“您好。”次平弯下腰,抓住了女孩的双手。那双小手凉凉的,手背上分别有一块黑色的树叶形状的胎记。
“是迷路回不了家了吗?”次平问道。
“不,”女孩摇摇头,头发海带般摆动起来,“我的家就在那边。”
她回头指了指背后的大山。
“是离月亮最近的那座山吗?”次平问。
“嗯。”女孩点点头。
“看着很近,其实要走很远哪!”
“嗯。”女孩又点点头,然后摸了摸胳膊说:“被关在一个四方的小黑屋子里,翅膀都累得不能动了,没法回去。”
“这不是翅膀,”次平哈哈笑起来,他又握了握女孩的手,“是胳膊。”
女孩睁大了双眼,没说话。
“小姑娘,怎么样,等我批改完作业就送你回家吧。”
“谢谢。”女孩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在次平批改学生作业的这段时间里,女孩晃着两条腿坐在离窗边最近的椅子上,吃了次平喜欢的夹心饼干,然后呆呆地望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空。
不久,次平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好啦!小姑娘,送你回家吧。”
于是,一辆脚踏车上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前面的是次平,后面他刚认识的女孩。山里的夜晚寂静如水,大大的脚踏车嘎吱嘎吱响着。
即使再遥远、山路再崎岖不平,今天的次平却幸福得想唱歌了。次平时不时转过头来看女孩,他觉得女孩特别可爱特别漂亮,什么地方有点像自己的永远也见不到了的死了的妹妹。那时的妹妹和这女孩一样,有着修得整齐的刘海儿,也穿着蓝色碎点的裙子。
一瞬间,时光似乎倒退至十几年前,坐在脚踏车后面的不再是刚刚认识的小姑娘了,而是自己死去的永远也见不到的妹妹。
那时的妹妹比这个女孩还要小还要瘦,因生病而发烫的额头靠着哥哥的后背,一只手抱着木偶人,另一只手轻轻地抓着哥哥的衬衫。
“哥哥,去哪里?”妹妹用微弱的声音问。
“去城里。”穿着大大的不合脚的木拖鞋,次平使劲地蹬着脚蹬子。
“很远啊,哥哥。”妹妹睁了一下眼睛,又很快无力地闭上。
“不远,很快就到了。”
“很远,还是很远。”妹妹意识模糊地嘟囔着。
“很远。很远。”年少的次平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妹妹的话。一种强烈的渴望从他的心底升起来:如果——如果这辆脚踏车安装了发动机、螺旋桨就好了,如果它能长出翅膀就好了,如果它能加倍速度前进就好了。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事儿,这种渴望是从许许多多的急迫和无奈的情愫中产生的毫无意义的水汽般的东西。啊,那时候次平的泪水要比天上最孤单的星还要让人怜爱、还要让人感动啊。
“让它飞起来吧!”
后面的女孩突然叫起来,次平梦中惊醒似得打了个颤。
“你说什么?”次平在前面一边骑车一边问。
“叔叔,您不是想让脚踏车飞起来吗?”
“是啊,是刚才回想起十几年前的事情。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只有会施魔法的人才能做到。”
“那就让我施施魔法吧!”
女孩说完,张开双臂,低着头,咕噜咕噜地念了一段咒语。
咒语一念完,脚下的车子放佛有了生命一般,链条叽里呱啦抖动起来。
“车子好像要散架了。”次平担心地喊道。
这时候后座上的女孩调皮地咯咯笑起来,她紧紧抱着次平,因加速而迎面吹来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脑后。
“真的飞起来了!”
转眼间车子载着次平和女孩已经飞到了层层树冠之上。头顶上的天空闪着白色的星,脚下传来的树冠的沙沙声环绕耳际。女孩顽皮似的左右摇晃车子,让人有一种大地也摇晃起来的错觉。
施了魔法的脚踏车,没有发动机,也没有螺旋桨,却能像巫师的扫把一样在天空飞。一瞬间,孩子时那关于脚踏车异想天开的梦一下子在次平的心里苏醒了,噼啪作响地燃烧起来。紧接着,次平想哭了,他多想告诉死去的妹妹,告诉她真的有这么一辆车子,这么一辆美好如梦的车子。
“啊——”次平轻轻叹了一口气。
“叔叔,怎么了?”女孩问。
“啊,魔法真的了不起,竟然让车子飞起来。”
“呵呵,因为它有一对翅膀啊。”
“翅膀?没看见啊。”
次平看了左边,又看右边,的确,和普通车子没有什么区别,更没有什么翅膀。
“看不到,就听听它的声音吧。”女孩说。
“声音?”
“是啊,闭上眼睛,全身心去听就能听到。”
次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为了捕捉住翅膀的声音,他都不敢大口呼吸了。
呼,呼,呼——
一个有规律的熟悉的声音传到次平耳朵里。啊,是翅膀的声音,那是他在公园里邂逅一群蝴蝶时听到的声音,是吹起的肥皂泡泡在空中破碎的声音,是妹妹熟睡时轻轻呼吸的那种声音,是什么乐器都演奏不出来的最美妙的声音——
“听到了,听到了,是翅膀的声音。”
次平的喊声一下子把夜空下的树丛惊醒了,枝头上的嫩芽发出微弱的绿光,藏在洞穴里的精灵们探出头来。
车子令人眩目地飞驰着,转过一座山,又飞过一片树林,在挂着月亮的山坡上停了下来。面前是一片夹着野花和樱桃树的草坪,每一棵樱桃树下都支着圆顶的小帐篷。帐篷里点着蓝色的灯,像星星一样布满了整个山坡。
“到了,”女孩子从车子上跳下来,“我就住在这里。”
可是刚一下车子,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女孩,一群和先前认识的女孩一模一样的女孩子们,光着脚,穿着蓝色的裙子,剪着齐齐的头发。她们一个个围过来。
她们在露营吧,次平心想。
可是,女孩们像被夜里的灯光吸引住似的,围在脚踏车周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它前面有一个特别好看的篮子,颜色是非洲菊花瓣的颜色。”
“翅膀是透明的,像大蜻蜓的翅膀啊。”
“它一定比我们飞得快。”
“还会像眼睛一样发光呢。”
......
女孩子们讨论了好久,寂静的山坡热闹的像课堂上开讨论会一般。时间一秒秒过去了,女孩子们依旧没有停下来。已经是半夜,次平有些着急了。
“请让一让啊,我还要回去呢!请让开,这是我的车子,还要回家赶路呢!”
女孩子们好不容易让出了一条路,次平赶紧上车蹬起脚蹬子,施了魔法的脚踏车又一次飞在空中。次平转过身挥手,他想和先前的女孩告别,可是那个女孩早已融在人群中,一模一样的女孩子们,分不清谁是谁。
飞在半空的次平低头向脚下女孩子们望去,像看到另一片天空似的,女孩们的裙摆好像抹上了荧光粉,星星般发着蓝光。她们在樱桃树下仰起脸,唱起来歌:
秋天是纺织的季节,冬天是睡觉的季节,春天是羽化的季节,夏天是飞翔的季节,啊,也是樱桃成熟的季节。
知道了,知道了,原来是她们唱的歌啊!我没有耳鸣,的确有群女孩子在山里唱歌。是啊,樱桃已经成熟了,在蓝色的光里我都看到樱桃果红色的色彩了。次平想着,飞着,最终和脚踏车一起融化在深蓝色的夜空里。
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了。刚刚起床的次平,首先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情。昨晚回来的时候,也许是太累了,脚踏车也不知被自己扔在什么地方。脚踏车还在吗?
次平匆忙起床,打开门,看见脚踏车静静地靠在墙角。令人惊奇的是,脚踏车前面有满满一筐子的樱桃果,还打着昨夜的露水。
什么时候装了这么多樱桃呢?也许那昨天那群女孩子吧,不知不觉间把樱桃装进脚踏车的筐子里。
吃了一颗樱桃,那甜甜酸酸的味道在次平的口里绽开了,他想起在空中的感觉,赶紧骑一下脚踏车吧。
可是,曾经被施了魔法的脚踏车,不管再怎么用力的蹬,始终是普普通通的脚踏车,那飞翔的魔法似乎只持续了那么一夜,就消失了。越是美好的东西越难把握啊。
这一天,次平骑车来到那片女孩子曾经野营过的山林,他想如果女孩子还在,一定请她再施一次魔法。可是,那片山林没有圆顶帐篷,没有蓝色的灯光,只有野花和挂着果实的樱桃树。
女孩子们一定是野营结束了,回家了,次平心想。
忽然,一群蓝色的凤蝶从花丛中飞起来,然后响起了铃铛般的歌声,它们向着大山越来越远,最后彻底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