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阅读习惯,喜欢同时看不同书,一会儿翻翻这本,一会儿看看那本。我得承认这个习惯不好,支离破碎的浅层次阅读,到头来竹篮打水,剩不下什么。但是我发现这个过程也有一个好处,就是思维发散了,经常看着看着,就从这本书看出另一本书的影子,或者这本书没太明白的事儿,在另一本书里一个激灵,就想通了。又或者,读一本书的时候,突然想起久违的一首诗、一段词,就像读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想起了《春江花月夜》,想起了张若虚。
张若虚本人就像是中国文学史上被掩埋的巨人,在当年就以“文词俊秀,名扬于上京”,但仅仅留下两首诗传世,其中一首《春江花月夜》,号称“孤篇盖全唐”。至于他的身世背景,生卒年不详,《旧唐书 ﹒卷一百九十中﹒列传第一百四十﹒文苑中》也只寥寥数语,“扬州张若虚”,曾任“兗州兵曹”,“数子人间往往传其文,独(贺)知章最贵”,时人评论,张若虚等吴中四子的诗文虽好,却不如贺知章。看到此处,不仅哑然失笑,果然文学也好,艺术也罢,盖棺论定都嫌太早。
那么,曾任基层文官兗州兵曹的张若虚,究竟有可能经历过什么,让他能写出一首《春江花月夜》,令闻一多感叹“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呢? 不妨来看一看后辈杜甫的一首诗,或者能为其代言几句。
登兗州城楼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
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
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约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年轻的杜甫去兗州探亲,写下了这首咏古诗:
“我来看望我父亲,初次登上城楼放眼远眺,浮云连接着东海和泰山,一马平川的原野直入青州和徐州。峄山上为秦始皇颂德的石碑犹在,荒芜城池中鲁恭王修的灵光殿已残。我从来就有怀古伤感之情,登楼远眺,独自徘徊,心中十分感慨。”
读完这首诗,再做一做搜索的功课,不难了解到,张若虚工作和生活过的兗州,居于中原腹地,是华夏九州之一,在汉族文化中,尽管历朝历代区划有所变更,但属于要地域,历史文化深厚,亦是兵家争夺之地。在三国两晋南北朝战乱频仍之际,可以想象军阀集团争夺在兗州造成的巨大伤害。不说曹操和吕布兗州之争,两年内,曹操收复兗州全境,败呂布于巨野;晋惠帝末年(290),兗州全境沦没,附属后赵。战乱中的兖州黎民百姓,大量南迁(这是客家文化的渊源之一)。身为兗州兵曹的张若虚,不能不了解这片土地上的血泪情仇。战乱刚歇,初唐进入休养生息,张若虚开始了人生的哲思。我相信《春江花月夜》是在这样的历史文化背景下酝酿而成。张若虚面对亘古恒常的大自然,变幻莫测的人间,也许想起了孔夫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慨,写出了自己的千古名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每个人都终有一死,不分高低贵贱,人生中所有的不同不过是表象或细枝末节,皎月当空,平等地普照在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没有战争,只有战争之后的宁静。他把战争的残忍放到了另一首传世作品《代答闺梦还》里:
关塞年华早,楼台别望违。
试衫著暖气,开镜觅春晖。
燕入窥罗幕,蜂来上画衣。
情催桃李艳,心寄管弦飞。
妆洗朝相待,风花暝不归。
梦魂何处入,寂寂掩重扉。
仍然没有剑拔弩张,没有两军对峙、血流成河,有的是闺怨,是离别,是思念,是忠诚地等待,一切的情感,都指向戍守边关的男子。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思妇,也照离人。关外的敌军,同样有思念他们的妻子,笼罩在一样的月光之中。
伟大作家悲天悯人的情怀往往是相通的。石黑一雄的《被掩埋的巨人》,表面上看是奇幻小说,其实正是架构在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在英国这个狭小的岛屿上相爱相杀的真实历史上。千年之后的石黑一雄,用一种张若虚前所未闻的语言,阐述了同样的情怀。只不过,石黑的笔描摹了和平终结、战争即将拉开大幕的瞬间---在永恒中,可不就是一瞬间?
面对种族冲突和仇杀中,不列颠勇士埃克索致力于推行和宣扬上帝的“无辜者保护法”,却遭到来自本族人的背叛。不列颠人在亚瑟王的授意下,大肆屠杀撒克逊妇女儿童,然后用一场带有魔咒的迷雾掩盖了真相。在咒语中,两个民族的人都患上了失忆,忘记了仇恨。不料来自东方另一个撒克逊王国的国王,却觊觎不列颠的土地,派出一名武士来破除咒语、复活和煽动撒克逊人的仇恨,以满足他的征服欲望。迷雾散去,记忆即将回归,一场腥风血雨迫在眉睫。石黑一雄选择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的仇杀作为题材,其吊诡之处在于:现在这两个民族的后人已经融合为一,成为了英国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无人因为祖先的冤屈再引刀相向,小说里的战争刚要开始,小说外的和平已经实现。
一样的月光之下,和平,战争,战争,和平,成为了“人生代代无穷已”的主题。跨越了时空,对于永恒的宇宙和不变的人性, 张若虚和石黑一雄做出了自己的观察。甚至在爱情的描写上,他俩也不无共识。
张若虚笔下的思妇在雕栏玉砌间,看月影移动;石黑一雄的比特丽丝,秉烛夜游,向荆棘墙上的毛毛虫发问。张若虚的女子,“寂寂掩重扉”,封闭了自我;石黑一雄的比特丽丝却倒向了他人。由爱情出发,走向了不同的终点,忠贞和背叛令人唏嘘。爱情中有吸引,有彼此对亲密关系的向往,在这里,是什么撕扯了这种本能,使得人人成为孤岛?是战争。战争主题和人性特别容易联系在一起,这也是石黑一雄作为一个作家和张若虚作为一个诗人的共同观察,隔着上千年,他们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边达到了一个共识。
日月天地永恒,人性问题也是永恒,并不因为石黑一雄用电脑写作,而张若虚是用毛笔写在纸上而有所不同。张若虚,也许他早就已经认识到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他知道他看到的月亮,千年之后,还会有人看到同样的月亮,而且会发出类似的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