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抑郁症的病房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医生会根据房间的亮度来评判病人的病情,因为他们没有其他条件来参考了,每个房间都是黑暗的,密密麻麻的黑色让人十分容易区别亮度。我的房间是明还是暗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亮度很舒适,我能看得见,也感到很安全。
这有三张全家福,我把它们撕碎又拼接。当我想抹去相中的男人时,这张全家福就不完整了,可如果不抹去相中的男人,我的回忆又将浮现出来,让我痛苦又疲惫。于是我就在撕碎与拼接中徘徊,又给自己加上了一层枷锁。
门的响声惊动了我,我从柜子下探出头来向外看,是一个女护士,不是男人,我暗自庆幸。她拿着手电张望,似乎在寻找我,看起来她并不适应房间的亮度,毕竟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我从柜子下出来,吓了她一跳。她看到我后,向我说明了她的来意:“您好,今天您有一场心理辅导,我是来带您去的。”是标准流利的普通话,让人十分安心。然后她又补充:“辅导过程没有男性参与,请您放心。”
我没有说话,打开了门,示意让她带路。
辅导室是一个只有两张桌子的房间,同样是黑暗的,但比我的房间亮,我有点不自在,这个亮度会让男人看见我,不过好在这个房间只有女性。
这位心理辅导师是个青年,跟我年龄相仿,有副领家大姐姐的模样。
我们各坐在桌子的两旁,她对我说了辅导的基本流程,总结就是我要下意识回答她的问题,不能刻意隐瞒与捏造。我明白了,然后她开始提问。
“您好,请您放松。我从病历上看到您有严重的人际交往问题,并且对男性有严重的排斥心理。如果您是对男性有所偏见,那么您认为男性是什么样的呢?”
“暴力、扭曲、与不负责任。”我回答了三个词语,同时代表着三个男人,以及他们在我心中留下的三道枷锁。
“那么请问您作为一名男性,是否也这样认为自己呢?”
“是的,我也是这样。我暴力,因为我天天在自然界里作为一个消费者生存。我扭曲,是因为我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不负责任,是因为我从不想摆脱心中的枷锁。”
“这是人正常的行为与心理,您不必作茧自缚。同时这也不是您病情的形成原因,刚才您提到了“枷锁”,这枷锁是指什么呢?是人还是物?或是他们带来的回忆?”
我不再回答,因为我的回忆不堪回首。
“您不用回答,忘掉我刚才问的问题。现在请您回答这枷锁是否是具象的回忆,或是片段的回忆。”
我仍不回答,因为我的回忆支离破碎。
“好了,忘掉我刚才说的所有问题。好好休息一下,不要有过多的心理负担。”
护士把我带回了我的房间,舒适的黑暗让我感到很安全,三张破碎的全家福仍然在柜子下,相中的男人都已残缺,留下不完整的正方形相片。
第二天护士把我带到了一个寂静的房间,有一张舒服的大床,今天的任务很简单,仅仅只是在大床上睡觉。可是来了好多人,昨天的心理辅导员还有我的母亲都来了,边上围着一群女性,窗帘后的是几名男性,都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站着。
他们都默不作声,只有一个年长的妇人在喋喋不休,她的语言让人感到很舒适,慢慢的我就再也听不到她再说些什么,朦胧中我只记住了一句:“你要让你的意识潜入你的回忆,解开束缚你的枷锁,我的指导会成为你的钥匙,带着它去感受你的内心…”
02
好像有轻快悠扬的歌笛声…
初春的草坪上,悠扬的歌笛声随着微风掠过人们的心田,一个小男孩在草坪上抓住了缓慢爬行的蜗牛。它藏在了草坪深处,但还是被男孩敏锐的眼力发现了。
男孩把蜗牛放在手心上,跑向吹笛的女人身旁,把蜗牛放在手心,引得自己咯咯大笑。“妈妈你看,这个小动物好奇怪呀,它把大大的房子背在身上,一下就被我抓住了,为什么它不把房子放下来呢?”
笛声停止了,女人摸摸男孩的头,迟疑了一会,然后说:“可能是它的房子里有它的父母吧。”
男孩很疑惑:“为什么我的房子里只有母呢?”
女人没有回答,她给男孩折了一个纸飞机,男孩便高兴的去玩了,刚才的疑问也就随之消失了。
可事实不会随之消失。家长会上,男孩又看到许多孩子们的身旁站的是一男一女,而自己身旁却只有妈妈。他看到魁梧的男人头上是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女孩。女孩从高处看向了他,然后在天空与他问好,男孩也看到了她,在地上摆摆手。
男孩又问:“妈妈,为什么他们身旁都有一个好厉害的男人,而我却没有…”
女人仍没有回答,她把牛奶糖塞进男孩嘴里,把男孩也驮在头顶。然后说:“有妈妈不就够了嘛。”
男孩正享受嘴中的甜蜜与视野的开阔,高兴地说:“妈妈最厉害啦,妈妈能一个顶俩。”
男孩的生活中没有父亲,他也没见过父亲,唯一的一张全家福也被女人藏了起来。但他很幸福,女人给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他从来没有缺失什么,只是缺失了一个名义的爸爸。
这天,男孩的爸爸来了,送给他一件礼物,作为他们七年未见的大礼,那件礼物是一副枷锁,是男孩心中的第一副枷锁。
本是晴朗的一天,女人却锁上了门窗,检查这个房子的每一处空隙。男孩看到妈妈的举动天真的问:“妈妈,我们要玩捉迷藏吗?你是不是怕我藏到外面你找不到啊。”
女人把男孩抱到怀里,在他额头亲吻了一下然后说:“是啊,妈妈要和你玩,但是这次会有第三个人来找我们,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一定要躲好,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不然你可就输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捉迷藏玩了。”
男孩可以看出女人的神色中没有玩游戏的兴奋,但他还是对这次三人捉迷藏很感兴趣,就乖乖地躲到柜子下面,他认为这个地方最安全。
男孩听到屋外传来了三阵响声,先是“哐哐哐”的敲门声,然后是“咚咚咚”的砸门声,最后是“轰”的一声,木门被生生砍烂了。
男孩被这么大的动静吓到了,好奇心战胜了恐惧,他从柜子爬出来从门缝看向外面。一个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与男孩有几分相似,他用有力的手臂提起女人的衣领,用暴躁的声音问:“孩子呢?”
女人吃力地说:“我不会告诉你的,你已经执迷不悟了,难道你要用孩子来当赌注吗?七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男人改提衣领为脖子,然后继续问:“孩子呢?”
男孩看到母亲的脸庞慢慢涨红,然后男人又把女人放下来,用强有力的手臂把她抽到地上。女人的嘴角流出鲜血,滴在冰冷的地板上。男人正准备打左脸时,男孩冲出来抱住他的腿,然后大声说到:“不许你打我妈妈,你这个坏人。”说完一口咬住男人的腿不放。
男孩再怎么勇敢,也不过是一名七岁的男孩,男人虽然吃痛,但也是一名魁梧的男人。男人把男孩生生拽起来,抱起他就准备离开。女人这时候爆发了,也许是母性的缘故,让她有无穷的勇气跟这个男人撕打。
男人只用一只手招架,渐渐落下阵来,他实在忍受不了女人的撕扯,从裤兜里掏出小刀,对着女人的手臂就是一刀。血液从动脉喷出,喷洒在白色的地板上,血液染红了地板,与男孩看见的白色柜底形成对比,一片凄惨。女人终于不追了,男人抱着男孩飞快地奔出小巷,男孩看到了母亲痛苦地捂住手臂,血液从手缝中继续喷射,但母亲的眼神也一直看着男孩,直到男人离开小巷,母子彼此无法看清。
男孩被塞住嘴巴扔进了后备箱里,他感到好害怕。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因为输了捉迷藏的缘故吧,他竟然直接自投罗网到别人面前,而这,就是他输掉游戏的惩罚。他后悔没有听母亲的话,原来柜子下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车上被搬下来,这是一片荒废的街道。男人带着他进到这边街道最里面的房子,荒废的外表下别有洞天,烟雾环绕,酒气熏人,稀稀疏疏的都是筹码与麻将桌。男孩知道这是赌场,这个男人是赌徒,而他——是筹码。
男人走进一个包间,里面显然有人在等他。那个人是一个黄毛小子,黄色的头发掠过眉稍。他听见有人进来,向上吹了一口气,头发立刻被气流掀开,露出他的额头,可以隐约看见他少了一只眼睛。
黄毛向男人致意,让他坐下,然后有些戏谑的说:“兄弟,原来真的有人为了赌钱会拿自己的家庭作赌注呀,以前我一直不信,现在真是打了我的脸。”
“别废话,再让我赌一局。这次绝对赢回来”
黄毛没有理他,而是看向被束缚的男孩:“多可爱的孩子呀,你说如果我让你叫他一声爸爸,你说他会不会回心转意呢?啊哈哈哈哈…”
男人被激怒了,站起来盯着黄毛,黄毛看着他那要吃人的眼神也开始收敛起来,开始准备赌钱的工具。
“三十万,我算这个男孩三十万,不过是一局制,你要是输了,这个男孩就是我的了。 同时你赢了我也给你三十万。”
男人听到这个高价,立刻点头答应。他们玩的很简单,仅仅只是普通的比大小。骰子哗啦啦的声响在男孩眼中就如同命运的轮盘,他很想见到妈妈诉说他的委屈,他才七岁,人生的太多还没有经历,但恐惧在今天经历了好多好多。
轮盘静止了,没有指向男孩这边,也不会指向男孩这边。那个黄毛是个老千,男孩清楚的看见他偷偷地在开结果时放进去又一个骰子,男人输了,男孩绝望了。男孩从男人手中又到了黄毛手中,他可能会被卖到乡村,也可能会被取掉所有有价值的器官,又或是被关到煤厂作为一个永久劳动力。他不敢继续想 ,会有人来救他吗?
“砰”的一声枪响,人声鼎沸的赌场寂静下来。黄毛直接把男孩摔到地上向楼下看去。
“你他妈开车没挂假车牌吗?警察怎么来了?”
黄毛向男人怒吼道:“你完了,只要你活在中国,我们这个赌场就会追杀你到底。”
男孩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黄毛把气都用在了摔男孩身上,他仿佛听见了自己血液的涌动 ,渐渐失去了意识,看着模糊的天花板晕了过去。
…
男孩做了一个梦,梦中他还在玩那场捉迷藏,这次他一直躲在柜子下,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他都不出去。白色柜子的下面也是白色,与天花板一般的颜色,他就这样一直躲在那里,期待着妈妈叫他吃饭。
他醒了,看到的居然真的是白色的天花板与喂他吃饭的妈妈。原来刚刚真的是一个梦。他开心地想抱住妈妈,却发现自己已没有力气坐起。妈妈把他扶起来,开始是用右手,停顿了一下后又换成左手。
男孩的开心消逝了,他想看看妈妈的伤口,可妈妈严严地挡住手臂。男孩又轻轻地问:“妈妈,疼吗?是我不好,我没有听妈妈的话跑出来了,妈妈,对不起…”
女人放下饭碗抱住男孩流下了眼泪,然后亲了一下男孩的额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没事了,妈妈没事,你也没事,那个人已经被警察叔叔抓住了,我们都安全了。”
昏暗的病房里,母子二人相拥而泣,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