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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八期【轮回】的写作活动。
壹
上一世,我是一只猫。一只黄黑相间的豹纹猫。
我没有吃过妈妈的奶,刚一生下来,眼睛还没睁开,就被扔进了垃圾桶。我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就是恶臭。臭鸡蛋皮、烂掉的菜叶、水果、馊了的残羹剩饭,毫不留情地砸在我瑟瑟发抖的小小身体上。
我蜷缩着努力往角落里躲,却被突然飞进来的一大块儿核桃皮划伤了嘴角。有点痛,我伸出小舌头舔了舔,有点腥,还有点咸。
不知过去了多久,突然一双大手探进了垃圾桶。那双大手像钉耙一般把垃圾桶里的东西一把一把往外掏,我也被掏了出去。
那双粗糙的大手捏着我柔软光滑还有点湿的皮毛,弄得我碎裂一般的疼痛。我忍不住“喵呜!”叫了一声。正是这一声叫,引起了那双浑浊的半红半白的眼睛的注意。
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是一位拾荒老人。他八十多岁,老伴和儿子早在二十年前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老伴和儿子走的那年,他还不老,也不穷。他有二十多间房子,丰厚的租金保证了他的生活富足。
一个人的生活总是寂寞难耐,于是,他迷上了炒股。起初,他赚了不少钱。要是老伴在,肯定会劝他,见好就收。可是老伴走了,没人管他,他一个人脑袋一热,把手里的钱全部投了进去。
他的股票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沾沾自喜,还去银行办了个人贷款,一次次追加投资。然而,缺乏金融知识只凭感觉跟风的他,很快发现,自己投资的那只股票一落千丈,迅速跌入谷底。
没关系,会涨起来的,要沉住气。他这样劝自己,幻想着睡醒一觉那只股票就大涨了。然而美梦一次次破灭,银行贷款却一笔笔到期。不得已,经一位股民朋友的介绍,他借了高利贷,心里还在幻想着自己的那只股票快点涨起来。
幻想不是现实,那只股票一直沉在谷底,一点上涨的迹象都没有。高利贷的利息却压得他脊背都挺不直了。不仅如此,他家附近突然出现几个戴着墨镜膀大腰圆的壮汉,时不时就踹他几脚,拌他一跤,或者猝不及防地往他家院子里扔个大石头。
他提心吊胆,走投无路,只能卖房子。那二十多间能为他带来丰厚收益的出租房,瞬间归了别人。他一夜之间就沦为了身无分文的流浪汉,靠掏垃圾桶,捡瓶子、捡纸壳为生。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困了睡在废弃的看瓜棚里,饿了就吃捡来的东西,也不管香不香臭不臭,能填饱肚子就行。
他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随遇而安,到哪说哪。以前过丰衣足食的日子,他没有觉得有多好,现在过穷困潦倒的生活,他也没有觉得有啥不好。人嘛,吃苦享福,都一样,怎么都是一辈子。
我的一声细嫩又微弱的叫声拨动他的心弦,他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把我捧起来,眯缝着半红半白的眼睛把我凑在鼻子底下仔细地看。
“乖乖,谁这么狠心,刚出生就给扔了?好吧,咱俩有缘,你以后跟我作伴吧。”
从此以后,他的臂弯就成了我的家,他走到哪就把我抱到哪。他还带我去很远的一个牛场,跟人家说尽了好话,帮我讨了一大瓶牛奶。他用捡来的奶瓶喂我吃奶,奶嘴的眼有点大,好几次差点把我呛死,还好我命大。
那瓶牛奶,他每次只倒出一点点够我喝的量,剩下的就用一根绳子吊在井里,喝到最后,那奶已经变成了酸酸的絮状,倒不出来了。还好,我一天天长大了,可以不用喝奶了。我每天和他分享捡来的食物,哪怕是拳头大的一小块馒头,他也会分一半给我。
我是一只小猫,吃那么大一块馒头,就会撑破肚皮,可是他那么大的一个老头,也吃那么大一块馒头,连牙缝都填不平。夜里,我躺在他的臂弯里,他躺在茅草棚里,我总能听到他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
后来,他带着我出去找食物的时候,我总会挣脱他的怀抱,跑在他前面去垃圾桶里嗅。我只要闻到可以吃的东西,就冲着他喵呜喵呜叫两声,他一伸手我就跑开,再去别的垃圾桶寻找。
我总是想找到一些我可以吃他不能吃的东西先吃了,然后省下他找到的食物填饱他的肚子。比如鸡皮、鱼鳞、虾头、猪尾等。有一次,他捡到一个彩色的皮球。刚拿到手,看了看可能觉得没用,就又丢回垃圾桶。下一秒他的眼角扫到了我,哈哈笑着又把皮球掏了出来。
这只皮球是我在这个世上的第二个玩具。第一个玩具是他的露脚趾头的大黑鞋。没事的时候我喜欢把他的鞋当做猎物,从远处猛跑扑上去,再踏上一只脚,然后用牙齿假装去撕扯鞋面,还一甩一甩的。他看着我的样子就会哈哈大笑,常年不洗的头发和许久不刮的胡子一颤一颤的。他笑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露出少有的光。我喜欢他眼里的光,温暖,柔和,幸福,充满感情。
他用两根粗黑的手指捏住彩色皮球,眼睛瞟着我扔出去老远,我撒开四蹄狂追过去,用嘴试试,叼不起来,只好用前爪以鹏飞一碰地把球滚回来。我刚把球滚到他脚边,他又一脚踢飞出去好远,我就再次去追。反复几次之后,我有点累了,就故意不把球滚到他脚边,而是滚到一个墙角,用爪子摁着它。他看我的样子就哈哈哈地笑个不停,笑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在和他一天一天度过的拾荒日子里,我渐渐长大了。虽然有点脏,但浑身的皮毛光滑无比,黄的刺眼,黑的闪光。他越来越喜欢抱着我,抚摸我,用脸蹭我的头,有时候还把我当枕头枕着。
他的头搁在我的肚子上,怪痒痒的,可我尽量忍着不动。我知道要是没有他,我活不了这么大。
有一天,他病了。沉甸甸的大脑袋有气无力地软塌塌地伏在我的身上,嘴巴里呼出的热气臭烘烘的。
“大黄啊,我要是死了,你咋办呢?”
他的喉咙里传出低低的断断续续的话,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滚了出来。
“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块死,下辈子咱俩还在一起。”
几天以后,他枕着我死了,我一动不动,真的随他去了。
贰
这一世,我是一个人,一个和他投胎到同一个母亲肚子里的婴儿。
我和他是双胞胎兄弟,他是哥哥,我是弟弟。 我们俩一块长大,一块上学,一块玩耍。他虽然只比我早出生二十分钟,可他处处像个真正的大哥。
妈妈分零食,他总让我先挑,有亲戚送衣服,他总把最好看的让我穿。下雨了,他打着伞总往我这边让,他自己却淋湿半个肩膀。我考试不及格,他把卷子上的名字改成他的,让爸爸打他屁股。上大学的时候,我们俩同时爱上一个姑娘,他也毫不犹豫地退出了。我常常想,我这个弟弟当的可真是太幸福了,怎么能摊上这么好的哥呢?
好日子不禁过,一转眼,我们俩都成家立业了。我娶了那个我们都喜欢的姑娘,他娶了一位高中同学。我们俩有了各自的小家,不再形影不离,偶尔回家看望父母的时候才能碰到。
在不见面的日子里,我时常回忆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回忆着他对我的各种关照和谦让。他也会时常回忆和我在一起的日子。
三十岁那年春天的一个周末,爸爸妈妈突然风风火火地赶到我定居的城市,一进家门就满脸愁容,吓坏了我。
“你哥他......”刚一开口,妈妈就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我哥咋了?您快说呀!”我像弹簧一样从沙发上弹起来,心突突跳个不停。
妈妈用手捂着脸哭个不停,眼泪顺着指缝一颗颗冒出来,滴落到她的膝盖上。我急忙看向爸爸,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爸,我哥咋了?”
“你哥前段时间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说是尿毒症,需要换肾。”爸爸阴沉着脸,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才告诉我。
“什么?换肾?”一个晴天霹雳在我头顶炸开,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傻傻地愣在那里。但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换肾就换,我给他一个肾。
我慢慢地坐回沙发,平复了一下心情,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妈妈。
“爸,妈,你们别急,不就是换肾吗?我们是双胞胎,配型肯定没问题,我换给他一个肾就行了。”
“可是你还没生孩子,拿掉一个肾会不会对你身体有影响?”
“妈,您别担心,他是我亲哥,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生病不管。”
“这事你最好跟你媳妇商量一下。”爸爸严肃地提醒我道。
“爸,我会跟她说一声的,但是必须换,这个没商量。” 妈妈又流泪了,爸爸的眼睛也有点红。
那天,我和他同时躺在手术室里,他躺在左边,我躺在右边。我忽然想起我们俩小时候,家里的两张小床也是这样放着的。他躺在左边,我躺在右边,我们经常隔着床栏杆互相看着。
我转过脸看着他笑了笑,他也转过脸冲着我笑了笑。我用左手摆成胜利的手势,他用右手握着拳头举了举。 一阵钻心的疼痛过后,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在睡梦中,我梦到一只豹纹猫,浑身的皮毛丝般顺滑。一个佝偻身躯,步履蹒跚的老头,慈爱地抱着那只猫,粗糙的大手一下一下抚摸着猫儿的脑袋,把半截火腿肠撕开,喂给那只猫吃。我看到猫在歪着脑袋咀嚼火腿肠的时候,老头的嘴也随着吧嗒了几下,喉咙也做出吞咽的反应。
还是那只猫,它在前面跑,后面追来三只比它体型大得多的野猫,把它围在中间,从三个方向攻击它。一只咬它的耳朵,一只用爪子抓它的肚子,那只大黑猫用脑袋撞向它的尾部,一下子就把它撞翻了。老头终于赶到,手里的石头毫不留情地丢了过来,吓跑了三只讨厌的野猫。
豹纹猫委屈地喵呜一声,跳到老头的臂弯里。老头一把抱紧它,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查看着它的伤口。发现它的肚子有两处破皮,心疼得连忙用舌头去舔,还把捡来的紫药水轻轻涂在它的伤口处。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四周静悄悄的,一转头,发现哥哥依然躺在我的旁边,睡得正酣。他的呼吸很平稳,神态很安详。我发现他的被子有一个角没有盖严,就想起身去帮他掖一下。刚一动,小腹一阵疼痛袭来,手臂也跟着痛了起来。这才想起,我也是刚刚动过手术。
我用没输液的那只手摸到小腹处,摸到一团纱布。我的一个肾真的到了哥哥体内了吗?哥哥身体里的肾,真的和我体内的是一对了吗?想到这,我的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幸福感。真的很庆幸,妈妈让我和哥哥成了双胞胎,我们才有这样的机会,以这样的方式结合在一起。我要是也能生一对双胞胎就好了,我愉快地想。
哥哥比我晚了整整六个小时才醒过来。我一直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心里很着急。妈妈来送粥,我一定要等哥哥醒来一块吃。我担心哥哥会出意外,不能醒。我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但我还是忍不住担心。医生护士感叹我们兄弟情深,其实他们哪里懂得,我和哥哥是一种多么特殊的感情。
哥哥终于醒来了,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我怎么样。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们俩伸出手紧紧握在一起。流着泪微笑着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许久许久。
我的肾让哥哥获得了新生。由于我们是双胞胎,排异反应很微弱,减少了哥哥的痛苦。哥哥恢复了健康,爸爸妈妈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咱俩合伙开个快递驿站咋样?”我和哥哥一拍即合,说干就干。我们双双辞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回到老家,开了个快递驿站,取名就叫兄弟驿站。我负责外联,拓展业务,商务洽谈等,哥哥负责内部运营。我的媳妇负责收件,嫂子负责发件,我们四个人分工明确,合作有序,驿站很快红火起来。每天的快递堆的像一座座小山,送走一批又来一批,客户源源不断,钱也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
叁
我们的腰包越来越鼓,每个人的肚子也越来越鼓。 这个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有了钱,我和哥哥却突然对未来发展有了意见分歧。我想继续拓展业务,在快递行业里继续深耕,毕竟是熟悉的领域,一个地区一个地区地复制就好了。
可是哥哥却觉得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他想进军股市。我一听股市,突然条件反射一般,坚决不同意。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为什么不同意?”哥哥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我瞪眼睛,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吓得我心里直打颤。可是我就是不退缩,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绝对不能进军股市,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玩股票!”我也对他瞪起了眼睛扯开喉咙发飙。
哥哥的牛劲真的上来了,“你不说出所以然来,我就不会改变,这股票别人能玩,为啥咱们不能玩?少买一点试试,我就不信我能赔得倾家荡产!”
他一提到“倾家荡产”这个字眼,我的心里突然下意识似的哆嗦了一下,“哥,你就听我的,我不会害你的,咱们家真的不能玩股票。”
我用哀求的声音,皱着脸,再次劝他。可是他就像铁了心,甩开我的胳膊,大踏步走了出去。我眼看拦不住他,心里一急,胸口一阵绞痛,眼前一黑,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我又梦到了那只豹纹猫和抱着猫的老头。老头坐在墙角,怀里抱着猫,乐呵呵地正在讲他当年出租房时候的幸福生活。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左边是妈妈和媳妇,右边是哥哥,他们站在我床边,正在焦急地喊着我的名字等着我醒。哥哥拉着我的手,满是歉意地望着我。
“你可吓死我了,平时你血压不高,咋突然高了呢?”
“哥,你能不能听我的,千万不要买股票?”
哥哥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好吧,为了你,我就不买了。但是我也不同意你开连锁驿站,太辛苦了,我们不要太贪心了。”
“好,你听我的,我也听你的,咱们从长计议吧。”
谁知这件事平息之后不久,又发生一件差点让我们兄弟反目的事。
快递业务量猛增,驿站面临人员紧张的问题。嫂子跟我们商量后,把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喊来帮忙。谁知这位远房亲戚又介绍来两位同乡,来收发快递。随后就接到客户投诉,说丢失了贵重物品需要赔偿,客户信息泄露之类的问题。
经排查,发现正是那位远房亲戚,伙同两位同乡,贩卖客户信息,掉包客户贵重物品,损坏了驿站利益。
“哥,我们还是通过正规渠道招聘员工吧,要有试用期,要签订正规的劳动合同。”
“你嫂子不也是好心吗?还是找亲戚放心,知根知底的,跑不了。找陌生人就能保证不出问题吗?”
“哥,咱们这驿站越做越大,管理必须越来越正规,不能像小作坊似的,杂乱无章的。”
“你呀,从小就死读书,读死书,书本上的知识要活学活用。什么正规管理,全是纸上谈兵。”
“哥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铁青着脸浑身哆嗦。
哥哥看我又激动了,怕我再晕倒,只好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谈这事了,以后再说吧。”
难道真像人家说的,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难道真的是兄弟之间只能共苦不能同甘?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很多。我甚至想到,是不是应该和哥哥分开?把这个驿站清算一下,然后我拿着一半资金去其他地区再开一家驿站?难道我们真要分道扬镳了吗?我又有些不忍。
我把我的苦恼告诉了妈妈,妈妈说,你们哥俩应该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不是有句老话嘛?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们的问题就是缺乏有效的沟通。妈妈提议,第二天她做一桌子好菜,让我和哥哥都回来,一边吃一边聊,把各自的想法都说出来。
肆
妈妈的办法确实有效。那一晚,我和哥哥一直聊到半夜。 我把梦中老头的故事讲给他听,他理解了我不让他买股票的原因。他说一直觉得做驿站比较累心,嫂子怀孕了,也需要休息,所以他想撤出来,找个省心的工作。
我想,哥哥要是真的撤出来,我就可以按照我的现代企业管理理念来规范化管理驿站,也是好事,就爽快地答应了,并表示尽快找个会计师事务所,把哥哥应该分得的利润分给他。
哥哥却说,可以先计算出数字,钱不拿出来,算入股,到年底让我给他分红。我一想,确实如哥哥所说,如果立刻把哥哥应得的利润转出来,那驿站的流动资金就会紧张,从而影响驿站的正常运转,不如等到年底,按照股份给哥哥分红,这样哥哥还能够赚一点红利,我也能实现规范化管理的心愿,一举两得。
哥哥撤出驿站后不久,嫂子生了个女儿,哥哥带着嫂子和孩子,到西双版纳去开民宿。那里四季如春,鲜花遍地,是个宜居的好地方。而我的驿站也走出了家族企业的迷雾,走上了现代化企业管理的轨道。
我和媳妇生了个男孩,比哥哥的女儿小一年。两个小家伙在视频里抡拳挥手咿咿呀呀地打招呼,就像我和哥哥小时候亲密无间的样子。
镜头的一角,我惊奇地发现,哥哥悠闲地坐在藤椅里,喝着茶看着书,他的脚边,卧着一只黄黑相间的豹纹猫,闭着眼睛,憨态可掬,睡得正香。这样的生活,正是哥哥想要的,我真为他高兴。
哥, 下辈子,不论你是什么,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我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