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关于父亲的一点记忆
只要没有云,静静的夜晚,推开窗,一抬头,就看到漫天闪闪的星。
如果有月亮,星星的闪烁就不那么孤单,再飘来几朵薄棉絮的云影,星星就像在野外乱窜的孩子,一会藏起,一会又亮亮的蹦出来,眨眼睛。
那时,我们还是小孩子,就像这天上的小星星。父亲正年轻,他是护卫我们的蓝蓝天空
夏天的夜晚,到处闷热,堂屋里的灯一户户全灭着,人都在外面。胡同的大石头上围着一大堆乘凉的人,挑出一杆灯,打牌的、下棋的、说家常的。还有的,拾梯而上,窜到自家的房顶上透凉。
我和弟弟躺在房顶上,父亲坐在我们身边,指间掐一根儿烟,烟火一明一灭,极像掉落的星。夜空则像一床缀满水晶玛瑙的硕大毯子,高高挂起,把我们裹在里面。星星一闪一闪,仿佛有许多故事和秘密。父亲饶有兴致的给我们讲有关大毯子的知识。他七岁丧父,孤苦伶仃,读书只读到初中二年级,但他懂很多知识,会讲很多故事。直到我们长大成人,都十分惊讶父亲,他讲三国,水浒,绘声绘色,条理生动,他没念几年书,但有许多学问,讲古谈今,这一点,连读到大学的弟弟,都自叹不如。
他教我们看北斗星,在密布的繁星中耐心的带我们寻找亮晶晶的勺子,告诉我们不同季节勺把也要跟随时间转移;告诉我们什么叫光年,什么是银河系,太阳系,四季如何轮转,宇宙有多浩瀚。在我们幼小的心灵,洒下好奇与想象,求知与渴望。那一些小小的种子,在白纸一样的心田,适时地播种、萌芽,伴随我们成长,如同一枚火种,开辟鸿蒙,照亮懵懂,引领我们一步步探索未来和远方。
夏天的星是温柔可爱的。冬天的星则带一丝清冷。
那年我读初三,学校住宿条件差,冬天,父亲总要在我上完晚课后接我回家。他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我坐在车后座,手怕冷,插进他前面的大兜子里。北风吹,父亲努力地蹬着车子,我把头贴在他身后,背着风。路上父亲有时会突然喊我:快看!流星!我抬头,惊喜地看到流星们划过的尾巴。怕我睡着,他给我讲当兵站岗时见过关于星星奇异的景观:星云、火球、陨石雨......寒星隐隐,离我们真远,星光下的路,迷蒙模糊,好在是熟路,也不要灯,我们坎坎坷坷的前行,夜路,星辉,寒风......到家,父亲的大手总是热乎乎,捂一捂我的冰冷小手,真暖和!或许是因为骑车运动----但是我一直觉得是因为父亲的性情使然,他的大手总是那么厚实那么温暖,他的手从来不冰冷,像他的人。他是那种面对任何困难都不会感觉困苦的人,他一直对生活饱含热情,在冬夜能看到流星,在难行的夜路讲有趣的星象。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样,心里热,手上暖,风寒皆不侵。
再后来,那年弟弟去读大学,农村要赶去市里坐早发的火车,九月的黎明,白露为霜,星月依稀,早早的,父亲母亲就大包小裹坐上公汽往市里赶,一路叮咛嘱托。到车站,进站台,父亲面色变得凝重,紧紧抿着嘴角。挥手告别,汽笛远去,母亲转头哭起来,父亲高声说:读大学是好事,孩子有出息,不要哭!父亲不哭,他的不舍早敛进紧闭的嘴角,凝重的眉头。霞光泛开,他心底的泪像晨星一样,已悄然被霞光掩埋。
为了供弟弟读书,父亲早早申请退休,因为那时工厂效益不好,在岗职工不能正常开资。父亲去小工厂打工,为了多赚点钱,辗转几个地方,甚至修过路,收过鹅。记得收鹅那段时间,他因不会吆喝,不会讲价沟通,生来万事不愁的他,急得哑了嗓子。
长年一身油渍麻黑的劳动服,机油味儿混着汗味儿,洗又洗,破烂烂。一辈子也没穿过一件体统像样的衣衫。长年一个铝质大饭盒,工地上倒一杯白开水,这是父亲数十年不变的工作餐。粗衣淡饭不讲吃穿的父亲,挥动起臂膀总是充满力量,他走路生风,眼里含光,五十好几的人干起活儿来竟像个愣头小子,只因,那时,他的心底淌满葱绿的希望。那茁壮成长的小树一样儿女,是他的荣耀,是他的负担,使他生龙活虎般,有使不完的劲,使他不停歇,使他不知累。
多少个披星戴月的早出晚归,多少个寒来暑往的坚守操劳,直到弟弟读完研,学有所成,父亲才歇上口气。在星星挂上天幕时,他熄灯安睡。在星星隐退天幕时,他睡足起床。
这时的父亲却慢慢老了,他的记性越来越不好,行动笨拙,目光迟滞,对于一个老人无比珍贵的岁月静好的回忆,沙漏般缓缓漏尽,昨日的欢愉和眷恋,都将与他无关。他病了,他必须告别爱他和他热爱的亲人,瑀瑀独行,走向空寂冰冷的远方,他有多孤独……我们求医问药却无能为力。
合家欢聚,父亲依稀记得我们小时候在房顶,他讲北斗星。好希望他能一直一直记得,天上星,亮晶晶……
记得北斗星,记得小勺子,记得驼我回家,喊:快看,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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