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毛泽东的一生诗词创作中，有三首著名的”情诗”：

1）《虞美人·赠杨开慧》（1921年，28岁）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

夜长天色怎难明，寂寞披衣起坐薄寒中。

晓来百念皆灰烬，倦极身无凭。

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2）《贺新郎·别友》（1923年，30岁），

挥手自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

眼角眉梢都是恨，热泪欲零还住。

知误会前番书语。

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

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

凄清如许。

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凭割断愁丝恨缕。

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象台风扫寰宇。

重比翼，和云翥。

3）《蝶恋花•游仙  答李淑一》）（1957年，64岁）；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宵九。

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三首词，虽题目不同，时间不同，第三首和前两首跨度达30多年，但我们一看都会知道：他是写给同一个人的，都是他的第一夫人杨开慧。如果深入细究，这三首词还真是有着密切的关联。

杨开慧生于1901年，长沙人。父亲杨昌济是著名伦理学家、教育家，曾在长沙第一师范任教。少年杨开慧那时就认识了在湖南一师求学的毛泽东。因为从1914年至1915年9月，每逢星期六或星期日，毛泽东、蔡和森等人都要到她家里和父亲讨论有关读书哲学问题。

1918年，因为杨昌济被聘为北京大学教授，杨开慧就随父亲北迁。

同年8月，毛泽东和一批留法勤工俭的湖南籍青年到京，经杨昌济介绍，毛泽东到李大钊主任的北京大学图书馆任助理员，此时，与杨开慧结为挚友。

1919年4月，毛泽东母病危回长沙，10月母病故（见前文《祭母文》）。12月18日，毛泽东又率湖南公民代表团冒严寒赴北京，创办平民通讯社并任社长，并领导“驱张运动（湖南各界驱逐军阀张敬尧）”。

毛泽东此次北京之行，正式与杨开慧确立恋爱关系，而且得到恩师也是岳父的杨昌济默认。北大红楼里，小道树荫下，陶然亭畔，紫禁城外护城河边，“驱张”队伍里，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

杨开慧在《六岁到二十八岁》中所述：“听到他许多事，看见了他许多的文章和日记，我就爱了他。婚前有差不多二年的恋爱生活，我觉得为母亲而生之外，是为他而生的。假如他被人捉着去杀，我一定要同去共这一个命运。”可见其对毛泽东之刻骨铭心。不是以身相许，而是以命相许了。

一天，陶然亭畔，二人散步。

毛泽东笑问：听朋友说你爱作诗，近来有什么大作，可否诵给我听？

杨开慧：一定是淑一告诉你的吧？是的，我很喜 欢诗，但做的不好。不过前不久我答谢哥哥的女友李崇英送我的菊花，我是尝试着写过一首诗回赠，现在可念给你听听：

高谊薄云霞，温和德行嘉。

抽赠娇丽菊，今尚独开花。

日夜幽思永，楼台人幕遮。

明年秋色好，能否至吾家？

毛泽东拍手称妙：写的好啊，你是要崇英早一点嫁到你家做你的嫂子吧？霞，你说这首赠给我是不是也很合适啊？（好委婉巧妙的求爱方式！）

杨开慧甜甜地小声说：润之哥，你可别笑了，你是做诗高手，什么时候送我一首？（又是多么巧妙的回应）

毛泽东略有所思，停顿，而肯定地说：霞姑，到时我一定为你做一首！（应该算是斩钉截铁的保证了吧）

1920年1月17日，杨昌济病逝于北京。临终把爱女托付于毛泽东。毛泽东为之处理好后事，本欲同杨开慧一同扶柩回湖南板仓老家安葬的，就先到上海送第二批湖南籍赴法勤工俭学的青年启程，并特拜访陈独秀后回湖南。回长沙后，毛泽东立即筹建长沙俄罗斯研究会，湖南文化书社等事项，日夜奔波。

被迫返回长沙继续求学的杨开慧，1920年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成为湖南第一批团员。

这年冬天，杨开慧以“不做俗人之举”的勇气，不要彩礼，也没花轿，无任何仪式地，独自提一皮箱，装些衣服和日用品，与毛泽东自由结合，走到了一起。

又于1921年底加入中国共产党，担任中共湘区委员会的机要和联络工作。后随毛泽东去上海、武汉等地，协助毛泽东从事革命活动。

1921年春夏之间，正值湖南早期党组织创建时期，毛泽东特别忙碌。赴湖南岳阳、华容、南县、常德、湘阴等地作社会调查，了解当地经济和人民生活状况。

他人是“久别胜新婚”，可他们却是新婚一次次离别，虽不是很久，但一次次又无不加深毛泽东对杨开慧的眷恋。终有一天，毛泽东从外地考察回长沙，给了杨开慧一封信，以诗人特有的方式实现了“一定为你写一首诗”的诺言，表达对爱妻眷恋思念之情，这就是毛泽东第一次为爱妻写的诗，也是他第一首婉约派爱情诗--《虞美人·赠杨开慧》

杨开慧接信即迫不及待地展读，激动不已，立即找长沙的好友李淑一读词。李淑一是杨开慧的好友，杨开慧在婚前即在长沙借住李家。二人同年，李淑一大杨开慧几个月，所以杨开慧称她为姐。

听杨开慧诵读完毕，李淑一故意说：霞姑，润之就写这么几句话给你？

杨开慧故作生气地：“是啊，姐，你说我们刚结婚不久，一次分别就是个把月，写封信，也没什么亲昵的话，就这么寥寥数语，真是的。”嘟着嘴，不高兴的样子。

李淑一略停，也故作生气地：是呀，就这么一首小词，还想糊弄我们的霞姑。不过润之的这首词还蛮有意思的，而且与润之其他诗词风格不大一样。什么时候他老兄也学起婉约派风格来了？

”你……”杨开慧想阻李淑一说下去，但李淑一却仍然一字一句地："开慧，我对诗词不太懂，但对这首词好像看懂一点点。

这上阙前两句的“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好像是润芝这个“不懂感情”的人抒发自己的相思之愁吧？因相思而彻夜难眠，堆积在枕边，好像江海波浪翻滚。后两句“夜长天色怎难明，寂寞披衣独坐薄寒中”，应是写他无奈夜太长，相思太浓，于是干脆就披衣起床，在含有凉意的屋中，让思绪无拘无束驰骋。

这下阙前两句’晓来万念皆灰烬，倦极身无凭”，应是润之对你的思念和对你们爱情波折的回忆。后两句“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则写这种离别之愁和相思之情。

唉，我说凭你霞谷这位才女的聪明才智，也就用不着我解释了吧。

杨开慧心里甜，但仍做不悦状：淑一姐，这时还取笑我，你说我们是好姐妹吗？

李淑一不再逗笑了：霞姑，你不要自己骗自己了。写诗是润之这位大诗人对你爱的特有表达，更何况这位豪放派诗人竟改变自己风格，给我们小霞姑填了这首情真意切的婉约词，以表自己情感。我说，霞姑，你就知足吧！”

开慧抑制不住幸福的笑容，又特别叮嘱一句：“淑一姐，这首词可只有你、我和润之三人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特别不要和斯咏姐讲，如果她也知道，凭她那张嘴，一定会’满城风雨’了。”

李淑一点了一下杨开慧说：我的小姑奶奶，姐知道了，我不会说出去的。

李淑一实现了诺言，一直没将此诗的事说出去。

毛泽东是做大事的人，拿得起，放得下。对于新婚的妻子，虽十分挂念，但有很多工作等着他做。比较而言，守在家中的杨开慧日子较为难熬，有一些儿女情态也是正常的。在《贺新郎·别友》中的“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几句话就活画出一个深爱着毛泽东，支持他的事业，但又和别的年轻女人一样，矛盾善感、容易误会、爱哭的杨开慧。

这首词的背景是：1923年4月，毛泽东到达上海，调至中央工作。6月，他赴广州出席中国共产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中央局委员、中央局秘书。大会决定同国民党合作，建立革命统一战线。9月，毛泽东回到长沙小住。年底，奉中央通知赴广州参加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

《贺新郎》即作于这次毛泽东离开长沙之时，与爱妻杨开慧惜别而又安慰她的情景。

东门，长沙之东的小吴门，又泛指离别之地。

横塘，指毛泽东夫妇居住的清水塘居所，又泛指妇女居住的地方。

挥挥手从此告别，

怎能忍受两人凄然相对，再诉离别之苦。

你的眼角眉梢堆满离愁别恨，热泪欲滴又强忍住。

现在知道你误会了我从前信中的话，

多少疑云迷雾都如滔滔流水从眼前过去。

细想人间最知己的还是我和你。

人在离别时内心的隐痛，上天是否知道？

今晨东门路上浓霜凝结，

蒋落的月亮照着水塘，情景凄清苍凉。

汽笛呜叫使人愁肠寸断，

从此我成了天边孤独的旅行者，

须隔断丝丝缕缕的离愁别恨，

犹如昆仑山崩毁千寻绝壁，

又似强台风扫荡茫茫天宇。

期盼重新比翼齐飞，直上云霄。

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啊，一个“眼角眉稍都是恨，热泪欲零还住”，一个是“肠已断”，内心里如”昆仑崩绝壁”“台风扫寰宇”！这比那“东风无力百花残”更令人内心激荡震撼！最可叹的是没有期盼到“重比翼，和云翥”。

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毛泽东率秋收起义队伍，挺进井冈山。独自在板仓老家带着孩子的杨开慧，仍然参与组织和领导长沙、平江、湘阴等地武装斗争，发展党的组织，坚持地下革命工作整整3年。

1930年10月下旬，湖南反动军阀何健派遣密探和爪牙包围她的板仓之家，将他及长子毛岸英、保姆陈玉英一道逮捕入狱。她拒绝退党，坚决反对声明“与毛泽东脱离关系”，坚定地说：“牺牲我小，成功我大！”

同年11月14日，在长沙浏阳门外识字岭英勇就义。年仅29岁。

在杨开慧被害的两个月后，在江西指挥红军反“围剿”的毛泽东才得知噩耗。他在寄给杨家的信中伤心地写到：开慧之死，百身莫赎（意即“我死一百次也不够赎回她”，不是“一百个人也不能赎回”）。

1982年，人们在修缮杨开慧烈士故居的时候，在卧室后墙距地面约两米高的泥砖缝中发现了一沓藏匿了52年的手稿。虽然手稿已经残破，但清秀中饱含了对亲人刻骨铭心的牵挂与思念，字字深情，如泣如诉。在那些毛主席从未收到过的家书和诗稿中，杨开慧写道：

足迹可否备，寒衣是否备？

心怀有郁郁，何日重相逢？

不知毛泽东看到这些之后，又会作何感想？单单在他去世后，在他卧室内看到他存放完好的岸英的遗物，就可以想见孤独夜晚里他是怎样的触物伤情。真挚初恋，知心爱人，志同道合，情深意长，以死相报，英勇悲壮，又怎不叫人爱煞痛煞切切相念？没有看到这些诗稿也罢，天可怜见，遗憾也是“成全”--你忍心让一个为革命满门忠烈，痛失多个亲人，还仍然为国操劳为天下苍生谋福利的伟大领袖，更深重地承受感情的摧折作磨吗？

二十七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换了人间。

1957年初，⽑泽东的18⾸诗词在《诗刊》上公开发表，⽴即在全国诗坛引起了强烈反响，全国⼈民纷纷诵读，这“全囯人民”中还有一个特殊的人--当年分享杨开慧爱情幸福的李淑一。

毛泽东的诗使她禁不住忆当年，想起丈夫柳直荀烈士，也想起挚友杨开慧，便提笔给毛泽东书信一封。

信中除了谈对⽑泽东新发表的18⾸诗词的看法外，还特寄来她⾃⼰在30年代填写的⼀⾸怀念丈夫柳直荀的词，请⽑泽东指正。同时，还向⽑泽东索要他当年写给杨开慧的那⾸《虞美⼈·枕上》。

她说；我只记得前两句“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了，为了对亡友的思念，请你把那首词完整地抄写给我。

正在中南海菊⾹书屋趁闲得空慢慢回味⾃⼰发表的诗词的毛泽东，接到卫⼠长李银桥送来的长沙寄来信。家乡来信，立即展读。原来是他和杨开慧年轻时的好朋友，曾是新民学会会员的柳直荀的夫⼈李淑⼀写来的。

看老友之信，毛泽东沉思很久，最后觉得再把那⾸词抄录给李淑⼀，似乎有些不妥，因为那⾸词是写给他最爱的⼈的吧。但是对⽼友的要求⼜不能断然拒绝了之，因为这既对不起⽼朋友柳直荀，更对不起杨开慧。于是，⽑泽东让李银桥摊纸拿墨，挥毫写下了那⾸脍炙⼈⼝的《蝶恋花·游仙    答李淑⼀》。

同时，也给李淑⼀回信：　　

淑⼀同志：

        惠书收到。过于谦让了。我们是⼀辈的⼈，不是前辈后辈关系，你所取的态度不适当，要改。已指出‘巫峡’，读者已知所指何处，似不必再出现‘三峡’字⾯。⼤作读毕，感慨系之。开慧所述那⼀⾸不好，不要写了吧。有《游仙》⼀⾸为赠。这种游仙，作者⾃⼰不在内，别于古之游仙诗。但词⾥有之，如咏七⼣之类。

        ……暑假或寒假你如有可能，请到板仓代我看⼀看开慧的墓。此外，你如去看直荀的墓的时候，请为我代致悼意。你如见到柳午亭先⽣时，请为我代致问候。午亭先⽣和你有何困难，请告。为国珍摄！

信中虽已说明并寄出，但⽑泽东并未内心平静。是啊，最刻⾻铭⼼的⼀⾸爱情诗，最真挚热烈的表达，怎能忘记？不久，他⼜情不⾃禁地把《虞美⼈·枕上》全词抄录下来，只是对原来的词句作了一些润色改动：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

长夜天色怎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皆灰烬，只有离人影。

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将“无奈披衣起坐薄寒中”改为“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薄寒”应该是诗者当时“披衣起坐”的最直接感受吧。但现在基本不“寒”了，也知道思念的人一去不复返了，不会是也像《蝶恋花》中想像到的吴刚捧酒、嫦娥舞袖想象故人化作天上的某颗星吧？当然古诗中借星空念亲人思情人的诗毛泽东肯定也知道很多，究竟是哪种思绪？我们不得而知，但绝对不仅仅是治疗失眠的数星星，或者根本就不是。

至于“倦极身无凭”改为”只有离人影”，应是当时直接感觉是爱妻不在身也的孤独，寂寞难耐。而现在则是知其不再回返，而心中对其影像却常清晰可见一般。

可见主席在内心不仅是很难割舍这首词，也还时常怀念浮现故人影。

到1961年的某一天，毛泽东将这首词的抄件，送给一位名叫张仙朋的卫士，说：“这个由你保存吧。”

伟人也是人啊，实实的铁汉柔情吧。他一面说这首词“不好”，一面又心中藏之。不但心中藏之，还把它抄出来交给了一位可托死生的警卫战士，留一线不让它随时间的流逝而湮灭吧，用心何苦啊！

1983年5⽉22⽇，《解放军报》第⼀次披露了这⾸词写作的前因后果，1994年12⽉26⽇，《⼈民⽇报》正式公开发表了这⾸词。

至于《蝶恋花》，大多数人欣赏其浪漫情怀，以借天上仙人表现表达对英雄的歌颂赞美和绵怀。这说法应也不错。

但我查阅许多资料写了本文之后，再读之，其第一句的“我失……你失……”两词，就让我仿佛感到了伟人那满怀的遗憾和痛惜。虽然中间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的神奇想象，宏阔浪漫，但“忽报人间曾伏虎”如平地炸雷，让人顿感风雨如晦的年代里，革命志士出生入死，现实命运的冷酷无情！“泪飞顿作倾盆雨”则更是诗者伟人的内心感情的爆发点！几十年来深藏内心的怀念悲伤是那么深深沉沉，一触即发，如雨倾盆下，又如江河一泻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