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白话《红楼梦》第六十四回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办妥,连忙赶到寺中,禀明贾珍。贾珍连夜分派各位管事仆人第二天事务,并安排预备幡杠等出殡所用的全部物品;择定于初四日一大早六点左右钟开始请灵柩进城,并派人通知诸位亲友。

  起灵这天,丧仪隆重,宾客如云,从铁槛寺到宁国府,夹路看热闹的何止数万人。人群中有叹息的,有羡慕的,还有一些半瓶醋的读书人说是“丧礼与其奢侈莫若简朴”的。沿路人议论纷纷,看法不一。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方回到府中,将灵柩停放在正堂内。祭奠、供奉等哀悼仪式举行完毕,亲友逐渐散去,只剩下族中人分头帮助打理迎宾送客等事宜。近亲中只有邢大舅一直陪伴未回去。贾珍、贾蓉此时受礼法拘束,只能在灵旁坐卧在草垫上,枕着土块,痛苦守孝。灵堂的人散去后,二人仍瞅空找贾珍的小姨子们鬼混。宝玉也每日穿孝守在宁府,到晚间人散才回园里。凤姐身体未愈,虽不能时常来宁府守孝,但遇到祭坛诵经和亲友们去上祭品的日子,也硬挺着过来,帮助尤氏打理。

  一天,贾珍等人在灵堂供奉完早饭,因为此时白天尚长,加上连日劳累,贾珍疲劳得坚持不住,便在灵旁打盹。宝玉见没有宾客来,便想回家看看黛玉。

  宝玉先回到怡红院中。走进门来,见院中寂静无人,有几个老婆子与小丫头在回廊下随便乘凉,有躺下睡觉的,有坐着打盹的。宝玉也没去惊动。只有四儿看见宝玉回来了,连忙上前来掀门帘子。门帘刚掀起一道缝,只见芳官从里面笑着跑出来,几乎与宝玉撞个满怀。一见宝玉,立刻含笑站住,说道:“你怎么回来了?你快给我拦住晴雯,她要打我呢。”话音未落,只听见屋内稀里哗啦地乱响,不知是什么东西撒在了地上。随后见晴雯追赶出来骂道:“我看你这小犊子往哪里跑,输了不让打。宝玉不在家,我看还有谁来救你。”宝玉连忙带笑伸手拦住她,说道:“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在我的分上,饶了她吧。”晴雯没想到宝玉此时回来,冷不丁撞见宝玉,先是一愣,缓过神来不觉好笑,说道:“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就算是会念咒拘神遣将的也没有这样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请了神来,我也不怕。”说着伸手仍要抓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宝玉身后,宝玉顺势一把抓住晴雯,另一只手抓住了芳官,把二人拉入屋内。

  进屋一看,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紫绡等正在那里抓子儿赢瓜子儿呢。抓子儿是一种小孩游戏。用石子、果核、骨头等物,先铺散开,捡起一子扔向空中,立刻快速用扔子的手抓起地上剩下的子或规定的几颗子,再把扔在空中的子用刚抓完地上子的那只手接住算成功一次。原来是芳官抓子儿输给了晴雯,芳官不肯挨打,跑了出去。晴雯因着忙追赶芳官,将怀里的子儿碰撒了一地。宝玉高兴地说:“这么长的天,我不在家,正恐怕你们寂寞,吃了饭就睡觉再睡出病来,大家找件事玩耍消遣很好。”不见袭人,又问道:“你袭人姐姐呢?”晴雯道“袭人么,开始研究道学了,自个在屋里面壁呢。我挺长时间没进去了,不知她在做什么呢,一点声响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吧,或许此时已经参悟了。”

  宝玉听了,一面笑,一面走进里间。只见袭人坐在靠近窗户的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绦条,正在那里打结。听见晴雯在外屋对宝玉胡说自己,不禁好笑。见宝玉进来,连忙站起来笑道:“晴雯这东西编排我什么呢。我因为要赶着打完这结子,没工夫和她们瞎闹,所以骗她们说:‘你们玩去吧,趁着二爷不在家,我要在这里静坐一会儿,养养神。’她就给我编出那些瞎话,什么‘面壁了’‘参悟了’的,看我等一会我不撕她那张嘴。”宝玉笑着挨近袭人坐下,一面瞧她打结,一面问道:“这么长天,你也该歇息歇息,或和她们玩耍玩耍,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热的,打这个东西哪里要使?”袭人道:“我见你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丧事时做的。那个黑色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丧事才带得着,一年能带上一两次,平常又不适合做。如今那府里有事,过去要天天带的,所以我赶着另做一个。等打完了结,给你换下那旧的来。虽然你不讲究这个,若被老太太回来看见,又该说我们偷懒,连你的穿带的东西都不经心了。”宝玉笑道:“真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只是也不必过于急着赶,把你热着了事可就大了。”

  二人正说着话,芳官端了一杯在凉水里冰过的茶来。宝玉往常因为身体天生脆弱,虽说是酷暑天也不敢用冰,所以只能用新打上来的井水将茶连壶浸在盆内,不时更换,吸收点凉意。宝玉就在芳官手里喝了半杯,然后向袭人道:“我来时已吩咐过茗烟,若珍大哥那边有要紧的客人来,叫他即刻送信给我;若无要紧的事,我就不过去了。”说完,起身出了房门,又回头向碧痕等人说:“如有事到林姑娘那里去找我。”说完,径直去往潇湘馆看黛玉。

  刚过了沁芳桥,见雪雁领着两个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生冷食物从侧面小道回来。宝玉忙问雪雁:“你们姑娘从来不吃这些凉东西的,拿这些瓜果干什么?不会是要请哪位姑娘、奶奶吧?”雪雁笑道:“我告诉你,可不许你对姑娘说去。”宝玉点头答应。雪雁便命两个婆子:“先把瓜果送给紫鹃姐姐。她要问我,你俩就随便说我去做什么了,一会儿就回来。”婆子答应着去了。雪雁这才对宝玉说:“我们姑娘这两天刚觉得身体好些了,今天早饭后,三姑娘来找她要一起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来,自己伤感了一会儿,提笔写了好些字,不知是诗还是词,叫我去要瓜果时,又听到她叫紫鹃把屋内小琴桌上的摆设搬下来,把小琴桌挪到外屋间地上,又叫将那铸有龙纹图案的香炉龙文鼎放在桌上,等瓜果拿来时好用。若说是请人呢,犯不着先忙着把个香炉摆出来;若说是要点香呢,我们姑娘平日屋内除了摆放新鲜清香花果外,不大喜欢用香熏衣服。就是点香,也是点在自己经常坐卧的地方。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为了什么连我也不知道。”说完,便连忙回去了。

  宝玉不由地放慢步子低头细想:“据雪雁说来,必有原故。若是要同姊妹们闲坐,也不必如此先摆好用具。或者是姑爹姑妈的忌日,但我记得每年到忌日这天老太太都吩咐另外准备菜肴送给林妹妹私下祭奠,此时已过了忌日所在的日期。那就必是因为七月瓜果节,家家都上坟秋祭,林妹妹心中也有感触,所以在自己屋里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也有可能。但我此刻去,见她伤感,必极力劝解,又怕她把烦恼郁结于心;若不去,又恐她过于伤感,无人劝解。去不去都足以使她生病。不如先到凤姐姐那里看一看,在那里稍坐一会儿再去。如果看见林妹妹还在伤感,再设法开导劝解,既可使哀痛稍微宣泄,不至于使她过度悲伤,也不至于使她抑郁致病。”想到这里,抬头见已经走进潇湘馆园门,忙转身又出了园门,径直往凤姐住处走去。

  来到凤姐门口,许多管事的婆子禀报完事情,纷纷退出,凤姐正倚着门和平儿说话,一见宝玉,立刻直起身笑道:“你回来了呀。我刚吩咐林之孝家的,叫她差人去告诉跟你的小厮,让你若没什么事情,趁便回来歇息歇息。再者宁府那里人多,你在那里哪禁得住那些气味,不想你刚好回来了。”宝玉笑道:“多谢姐姐牵挂。我也因为今日没事,见姐姐这两天没往那边府里去,不知身体是否好转,所以回来看看。”凤姐道:“左右也不过是这样了,三天好两天坏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唉,哪一个是安分的,每天不是打架,就是拌嘴,连赌博、偷盗的事情都闹出来了两三件了。虽说有三姑娘帮着处理,可她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姑娘,有的事儿可以让她知道的,有的事儿就不方便对她说,也只好让她硬担待着了,总也不能心静一会儿。别说是病好,只求不再添新病就行了。”宝玉道:“虽然这么说,姐姐还要保重身体,少操些心才是。”说完,又说了些闲话,便辞别了凤姐,又往潇湘馆走去。

  进了潇湘馆院门一看,只见香炉残烟袅袅,祭奠的酒香四溢。紫鹃正看着人往外搬桌子,收拾摆设。宝玉便知已经祭奠完了。走入屋内,只见黛玉面向里面斜靠着枕头,病怏怏的,有些挺不住的样子。紫鹃一见宝玉,连忙大声说道:“宝二爷来了。”黛玉在屋里听见,慢慢转过头,坐起身子来,含笑让坐。宝玉关切地问:“妹妹身体这两天可好些了?气色倒觉得好了些,只是为什么又伤心了?”黛玉道:“你是不是没说的了,好好的我什么时候又伤心了?”宝玉笑道“妹妹脸上现在还有泪痕,还骗我呢。我倒是想,妹妹平日本来多病,凡事当自己宽心排解,不可过于悲伤,对身体无益。如果作践坏了身子,叫我……”说到这里,觉得往下的话有些难说,连忙止住。

  宝玉虽说和黛玉一块儿长大,情投意合,又愿意同生共死,彼此只是心领神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口。况且黛玉心思多,宝玉说话不注意,经常得罪了她。今天本来为的是来劝解她,不想因为说错话反而惹她生气,心中一急,接下去不知说什么好,又怕黛玉恼他。又一想,自己的心实在是为她好,一着急,眼泪滚落下来。黛玉见宝玉说话又要不论轻重,正想恼,见宝玉这个样子,心里立刻有所感悟,本来平常就爱哭,此时不免与宝玉相对而泣。

  紫鹃端着茶进来,一见二人哭哭啼啼,以为二人又为何事发生了角口,若有所失地打量二人一会儿,责怪宝玉道:“姑娘身体才好些,宝二爷又来怄气了,到底是怎么了?”宝玉一面拭泪一面笑道:“谁敢和妹妹怄气了。”说着,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便搭讪边闲庭信步。忽见桌子上砚台底下微微露出一张纸角,上前伸手抽出来。黛玉一见正要起身来夺,却已被宝玉揣在怀里,笑着恳求道:“好妹妹,赏给我看看吧。”黛玉道:“不管什么事儿,来了就乱翻。”

  话音未落,只见宝钗走了进来,笑问道:“宝兄弟要看什么?”宝玉还没看见纸上面写的是什么,又不知黛玉心中是怎么想的,没敢马上回答,只是望着黛玉笑。黛玉一面让宝钗坐,一面笑着说道:“我曾看到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一生的际遇形形色色,有的令人钦佩、羡慕,有的令人悲伤、叹息。今天饭后无事,想选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可碰巧探丫头来找我一起瞧凤姐姐去,我身体不舒服没同她去。才做了五首诗,一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不想二爷来了就瞧见了,其实给他看倒没有什么,只是我嫌他好抄写给别人看去。”宝玉忙辩解道:“我多咱抄给别人看了?昨天写在那把扇子上的诗是我喜欢的那几首白海棠的诗,所以我自己用小楷抄写在上面了,不过是为了拿在手中看着方便。我怎么会不知道闺阁中诗词字迹是不能轻易往外传诵的。自从你说了,我从来没把你们的诗词字迹拿出过园子。”宝钗道:“林妹妹顾虑的也对。你既然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被相公们看见了,哪能不问是谁做的呢。如果传扬开了,反而不好。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得以端庄娴静为主,女工是第二位,其余诗词什么的,不过是闺中游戏,本来就是可以会,也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还是不要这些才华和名誉。”又笑着向对黛玉说:“拿出来给我看看无妨,只要不让宝兄弟拿出去就行了。”黛玉笑道:“既然你这么说,连你也不必看了。”又指着宝玉笑道:“早已经被他抢去了。”宝玉听了黛玉这么说,方从怀中取出,凑到宝钗身旁一同细看。只见诗中写道: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说道:“妹妹这诗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名为《五美吟》。”于是不容分说,提笔便写在诗的后面。宝钗也说道:“做诗不论什么题目,一定要善于翻新古人的原意。若是随着他人脚步走去,纵使字句精妙工整,也只能落到二等,终究算不上好诗。就如前人作昭君的诗非常多,有哀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还有讥讽汉帝不能使画工画贤臣而画美人的,众说不一。后来又有王安石‘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还有欧阳修‘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这两首诗都能各抒己见,与众不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可谓立意新奇,别开生面了。”王安石这两句诗的意思是意境和神态从来就画不出,当时枉杀了画工毛延寿;欧阳修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耳朵能听到、眼睛能看到的人尚且管理失误,怎么能指挥军马在万里之外战胜外寇呢?

  宝钗还想下说时,只见有人来禀报道:“琏二爷回来了。刚才外面传来话说琏二爷到东府好一会儿了,想必就快回来了。”宝玉一听,连忙起身,来到大门内等待迎接。恰好贾琏这时也从门外下马进门来。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跪下,口中先给贾母和王夫人等请安,然后给贾琏请了安。这大概是当时一种习惯,见到和长辈同行的人,既使他眼下没和长辈在一起,也要先给长辈请安。贾琏躬身把宝玉搀扶起来,二人携手走进府里。

  李纨、凤姐、宝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与贾琏拜见完毕。贾琏告诉他们:“老太太明天一早到家,一路上身体很好。今天先打发我回家看看情况,报个信,明天五更还要出城迎接。”说完,众人又简单问贾琏一些路途上的情况,考虑他远道而归,随即与他别过,让贾琏回房歇息。

  次日早饭前后,贾琏把贾母、王夫人接回府里来。贾母、王夫人等众人拜见请安完毕,略微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茶,便过宁府那边去。

  一进宁府,只听里面哭声震天迎面过来。原来贾赦和贾琏把贾母送到家就过这边来了,等贾母领着王夫人等人进入宁府里面,贾赦、贾琏早率领族中人哭着迎了出来。他们父子一边一个搀挽着贾母走到灵前,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贾母年迈之人,见了这个情景,也搂住贾珍、贾蓉痛哭不已。贾赦、贾琏从旁苦劝,三人才略微止住。贾母转到灵位右边,见了尤氏婆媳,不禁又相拥痛哭一场。哭完,宁府众人才上前一一给贾母请安问好。贾珍考虑贾母才回家,未得歇息,坐在这里,看着眼前情景未免伤心,随再三催促贾母回家歇息,王夫人等也从旁再三相劝,贾母方告辞回府去了。

  果然,年迈的人禁不住风霜伤感,到了夜间,贾母便觉得头昏眼涨,鼻塞声哑,连忙请来医生诊脉开药,足足忙活了大半夜。幸亏治疗得及时,病情发散得快,未曾传入经络,到三更天,多少发了点汗,脉静身凉,大家才放了心。次日仍服药调理。

  又过了几天,是给贾敬送殡的日期,贾母身体还未完全好,随留宝玉在家侍奉。凤姐也因身体不是太好未去。贾赦、贾琏、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妇都送殡到铁槛寺,到晚间才回来。贾珍、尤氏和贾蓉仍在寺中守灵,等过百日后,方护送灵柩回祖籍。家中的事情仍托付尤老娘和尤二姐、尤三姐照管。

  贾琏平日就听说尤氏姐妹的芳名,只恨无缘一睹芳容。近期因贾敬灵柩停在家中祭奠,每天与二姐三姐相见,相互已经很熟,不禁对二位姐的美色垂涎不已。况且知道贾珍、贾蓉父子暗中共占二姐,因而乘机对姐俩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却只是淡淡以对,只有二姐十分有意。但碍于周围耳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举妄动,二人只能心领神会。

  贾敬出殡到铁槛寺以后,贾珍家里仆人更少,除尤老娘带领二姐、三姐和几个跑趟听使唤的丫环、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余婢妾都随住在寺中。外面仆妇,只在晚间巡更,白天看守门户,闲来无事也不进屋里面去,所以贾琏便欲趁此对二姐下手。随以陪伴贾珍为借口,也在寺中住宿,又时常借着替贾珍回府料理家务之机,时不时到宁府来勾搭二姐。

  一天,有个叫俞禄的小管家来寺里禀报贾珍:“之前所用棚杠、孝布和请杠夫、打幡的费用,共使银子一千一百一十两,除了预付定银五百两外,仍欠六百一十两。昨天两处买卖人都来催讨,小的特来请示爷。”贾珍道:“你先从库里领就是了,这事儿又何必来问我。”俞禄道:“昨天已经去库里领了,但管库的说老爷归天以后,各处支领银子非常多,所剩下的还要预备百日道场及庙中花费,此时不能发给。所以小的今天特来禀报爷,看看爷能不能从内库里暂时发给些,或者想其他办法挪借一下,吩咐了小的好去办。”贾珍苦笑道:“你还当是原先呢,有银子放着不使。不管你到哪里,先借了给他们吧。”俞禄也苦笑回答道:“若说一二百两,小的还可以挪借一下,这五六百两,小的一时到哪里能借来。”贾珍也知道确实为难他,想了一会儿,对贾蓉说:“你问你娘去,昨日出殡以后,江南甄家送来祭奠的五百两银子还未交到库里去,你先要过来,给他们送去吧。”贾蓉答应了声,连忙过尤氏那边去把要挪用祭银的事儿对尤氏说了,得到答复后又回来告诉他父亲:“昨天那个银子已使了二百两,剩下的三百两已经令人送回家中交给老娘收了。”贾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带着俞禄回去,向你老娘要出来交给他。再瞧瞧家中有没有事,问你两个姨娘好。余下的俞禄先想办法借了添上吧。”

  贾蓉与俞禄答应了声正欲退出,只见贾琏走了进来。俞禄忙上前请了安。贾琏便问他来此何事,贾珍把还钱的事情告诉了他。贾琏心想:“趁此机会正可到宁府寻找尤二姐。”随即说道:“这有多大事,何必向外人借去。昨天我刚收了一项银子还没有使呢,不如用它先垫上,岂不省事。”贾珍高兴同意:“那就更好了。你就吩咐蓉儿,令他取去。”贾琏忙道:“这必须得我亲自回去取。再说我这又几天没回家了,还要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请安去。到大哥那边查查家人们有没有惹事的,顺便也给亲家太太请请安。”贾珍笑道:“那就有劳你了,我心里不安。”贾琏笑道:“自家兄弟,这有什么好客气呢。”贾珍又吩咐贾蓉道:“你跟你叔叔回去,也到那边去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安,代我和你娘都请安,打听打听老太太身体可痊愈了?还服药没有呢?”贾蓉连声答应了,跟随贾琏出门,带了几个小厮,骑上马同贾琏一同进城。

  路上,叔侄俩唠闲话,贾琏有意提到尤二姐,夸说她如何标致,为人如何好,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没有一点不令人敬爱,又说:“人人都说你婶子好,哪里赶得上你二姨一个零头呢。”贾蓉脑袋一转,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叔叔既然这么喜欢她,我就给叔叔做个媒,说给叔叔做二房何如?”贾琏笑问:“你这是玩笑话还是正经话?”贾蓉立刻正儿八经回答道:“我说的是真话。”贾琏又笑道:“那敢情好呢。只是怕你婶子不答应,也怕你老娘不愿意。况且我听见说你二姨已经有人家了。”贾蓉道:“这都无妨。我二姨三姨都不是我老爷亲生的,是我姥姥带过来的。听说我姥姥在之前那个家时,就把我二姨许给皇粮庄头张家,指腹为婚。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我老娘又从之前那个家改嫁了过来,如今这十几年,两家音信不通。我姥姥时常报怨,要与他家退婚,我父亲也要将二姨改聘,只等找个好人家,再令人找着那个张家,给他十几两银子,令他写了一张退婚的字据。那张家现在穷极了,见了银子,有什么不答应的。再说他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怕他不答应。如果叔叔这样的人娶了她做二房,我管保我姥姥和我父亲都愿意。只是嫂子那里难说。”皇帝个人名下的田产叫皇粮庄,主管皇帝个人名下田产的人称皇粮庄头。贾琏听到这里,心花怒放,哪里还有什么话说,只是一味傻笑。贾蓉想了想又笑道:“叔叔若有胆量,依我的主意管保无妨,不过得多花上几个钱。”贾琏忙说:“有什么主意快些说,我没有不答应的。”贾蓉道:“叔叔回家一点声色也别露,等我禀明了我父亲,跟我姥姥说妥,然后在咱们府后面附近买上一所房子及应用的家什,再拨两家仆人过去服侍。选择个日子,人不知,鬼不觉地娶过去,嘱咐家人不许走漏风声。嫂子在里面住着,深宅大院,哪能知道。叔叔两下里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即便闹出来,不过挨上老爷一顿骂。叔叔就说婶子总不生育,也是为了生育子嗣才不得不私自在外面做成此事。就是婶子,见生米做成熟饭,也只得罢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没有不行的事。”自古道“欲令智昏”,贾琏只顾贪图尤二姐的美色,听了贾蓉一席话,认为是个万全之策,把现今身上有孝和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等种种不妥之处都置之度外了。却不知贾蓉并非好意。因他平日同姨娘有私情,贾珍夹在中间,自己不能为所欲为。如今若是让贾琏把她二姨娘娶了,安置在府后面居住,僻静又隐蔽,趁贾琏不在家时,好去鬼混。贾琏哪里想得到这些,随向贾蓉致谢道:“好侄儿,你果真能够说成了这事儿,我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你。”

  二人说着话,不觉已到宁府门前。贾蓉说道:“叔叔进去向我姥姥要出银子来,就交给俞禄。我先去那边给老太太请安去。”贾琏点头道:“在老太太跟前别说我和你一起回来的。”贾蓉答应道:“知道。”又附耳对贾琏道:“今天要遇见我二姨,可别性急了,闹出事来,往后倒难办了。”贾琏笑道:“少胡说,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于是贾蓉便去荣府给贾母请安。

  贾琏进入宁府,早有家人头儿闻报后率领家人迎上前来请安,又一路围随来到客厅上。贾琏问了他们一些日常管理上的事情,不过搪塞一下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独自往里面上房走去。贾琏和贾珍关系平日亲密,又是兄弟,相互来往也不避讳,下面的仆人也都知道,所以,他来也不用等仆人进去通报。贾琏径直走进上房,在廊下伺侯的老婆子忙掀起门帘,让贾琏进去。

  贾琏进入房中一看,只见南边炕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环在一起做活,却不见尤老妇人与尤三姐。贾琏忙上前向尤二姐问好。尤二姐含笑下炕让坐,贾琏便在东边隔壁上的一处较窄的壁凳上坐下,把上首位置让给尤二姐坐。

  彼此说了几句见面的客套话后,贾琏便笑问道:“亲家太太和三妹妹哪里去了,怎么没看见?”尤二姐笑道:“刚才有事往后头去了,马上就回来的。”这时一旁伺候的两个丫环出去倒茶水,没有人在跟前,贾琏的眼睛便不住地瞟着二姐。二姐眼睛的余光觉察到,便低下了头,含笑不理。贾琏不敢鲁莽动手动脚,见二姐手中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手绢在摆弄,便搭讪着往二姐腰里摸了摸,见二姐的荷包中装着槟榔果,便说道:“我槟榔荷包忘记带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块吃。”二姐道:“槟榔倒是有,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别人吃。”贾琏笑着要近身来拿。二姐怕被人看见不雅,连忙一笑,把荷包扔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把荷包里的槟榔都倒了出来,挑了半块吃放在口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送过去,见那两个出去倒茶水的丫环倒了茶水回来,贾琏只能一面接过丫环递过来茶喝,一面暗中将自己带在身上的一块汉白玉九龙佩解了下来,拴在二姐系荷包的手绢上,趁丫环回头,扔了过去。二姐也不去拿,装作没看见,坐在那里喝茶。忽听后门口一阵帘子掀动的声响,尤老妇人和尤三姐带着两个小丫环从后面走进门来。贾琏忙使眼色给尤二姐,让她把荷包拿走,尤二姐还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非常着急,只得起身迎上来与尤老妇人和尤三姐相互拜见。不禁又回头看二姐,见二姐依旧微微笑着,跟没事人似的,再一看那荷包,已不知什么时候被拿走了,贾琏这才放了心。

  大家落坐后,说了些闲话。贾琏说:“大嫂说,前天有一包银子交给亲家太太收起来了,今天要还别人银子,大哥令我来取,顺便看看家里有事无事。”尤老妇人听了,连忙让二姐拿钥匙去取银子。贾琏又说:“我来也是要给亲家太太请请安,瞧瞧二位妹妹。亲家太太脸色还好,只是让二位妹妹在我们家里受委屈了。”尤老妇人笑道:“咱们都是至亲骨肉,说哪里的话。在家里也是住着,在这里也是住着。不瞒二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生活也实在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如今姑爷家里有了这样大的事,我们不能出别的力,就看一看家,还有什么委屈的。”正说着,二姐取来了银子,交给尤老妇人,尤老妇人又递给贾琏。贾琏让一个小丫头出去叫了一个老婆子进来,吩咐她道:“你把这个交给俞禄,叫他拿过那边去等我。”老婆子答应了声,捧着银子出去了。

  一会儿,院内传来贾蓉说话的声音。瞬间贾蓉进到屋里来,给他姥姥和姨娘请了安,又对贾琏笑道:“刚才老爷还问叔叔呢,说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你。原本要派人到庙里去叫你,我告诉老爷说叔叔马上就回来。老爷还吩咐我,路上遇着叔叔叫你快点回去呢。”贾琏听了忙要起身,又听贾蓉对他姥姥说道:“那次我和老太太说我父亲要给二姨说的姨父,就和我这叔叔的面相身高差不多,老太太说行不行?”一面说着,一面又悄悄地用手指着贾琏和他二姨努嘴。二姐倒不好意思说什么,却见三姐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地骂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你娘的话说了!早晚我撕了你那张嘴!”说着,便要伸手上前抓贾蓉。贾蓉慌忙笑着跑了出去,贾琏也笑着告辞走了出来。走到客厅上,贾琏又吩咐家人们不可耍钱喝酒等,又悄悄地恳求贾蓉,回去抓紧和他父亲说提媒的事儿。然后带着俞禄过荣府来,把缺少的银子添足,交给他拿去,才去给贾赦请安,又去给贾母请安。

  贾蓉见俞禄跟着贾琏去取银子,自己无事,便又回到屋里面,和他两个姨娘调戏了一会儿,方起身回寺。

  到了晚上,贾蓉回到寺里,见了贾珍禀报道:“银子已经交给俞禄了。老太太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现在已经不服药了。”说完,又趁便提起回去的路上,贾琏有意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事儿。说贾琏如何打算在外面买房子住,不让凤姐知道,又说:“此事不过是因为凤姐生孩子艰难不得已而为之。二叔和二姨彼此是见过的,亲上加亲,比从别处不知道的人家娶来的好。所以二叔再三恳求我对父亲说说。”贾蓉不说是这是他给二叔出的主意。贾珍想了想,笑道:“其实也行。只是不知你二姨心中愿意不愿意,明天你先回去和你姥姥商量商量,叫你姥姥问准你二姨,再作决定。”又教了贾蓉一席话,然后走过去将此事告诉了尤氏。尤氏明知此事不妥,因而极力劝阻。无奈贾珍主意已定,尤氏平常又是顺从惯了的,再说她与二姐原本就不是一个妈生的,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着他们闹去了。

  次日一早,贾蓉又进城来见他姥姥,将他父亲想把尤二姐嫁给贾琏做二房的意思说了,添枝加叶说了贾琏许多好话。又说现在凤姐身子有病,已经不能好了,暂时在外面先买处房子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把二姨接进府里去做正室。还煞有介事地说他父亲此时准备如何聘,贾琏那边准备如何娶,如何接你老人家来养老,往后三姨也是那边替为应聘,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得尤老妇人不答应。况且尤老妇人一家平日全亏贾珍周济,此时又是贾珍作主应聘,而且妆奁不用自己置办,贾琏又是青年公子,比原来聘的张华强过十倍,随赶忙过去与二姐商议。二姐是水性杨花的人,先头已和姐夫有染,又常报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一直无所依靠,如今见贾琏有情,又是姐夫替她聘嫁,有何不肯,也点头同意。尤老妇人连忙出来回复了贾蓉,贾蓉又赶紧回寺回复了他父亲。

  第二天,贾珍命人回去请贾琏到寺中来,当面告诉他尤老妇人答应提亲的事。贾琏自然是喜出望外,对贾珍、贾蓉父子感谢不尽。于是二人商量,差人偷偷去看房子,打首饰,给二姐置办妆奁及新房中应用的床帐等物。没过几天,诸事办妥。在宁荣二府后街二里远处的小花枝巷内买下了一所房子,共二十余间,又买了两个小丫环。只是府里家人不敢擅自调动,外头买来的人又怕不是心腹,走漏了风声。贾琏思来想去,忽然想起家人鲍二来,当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凤姐打闹了一阵,他女人含羞吊死了,贾琏给了一百银子,叫他另娶了一个。那鲍二向来就跟厨子多浑虫的媳妇多姑娘有一手儿,后来多浑虫酗酒死了,这多姑娘儿见鲍二手里有点银子,宽裕了,便改嫁给了鲍二。况且这多姑娘原来也和贾琏要好的,此时都搬出外头住着,更方便来往。便叫他两口儿到新房子里来住,预备二姐过来时好服伺。那鲍二两口子听见有这个好事儿,怎么能不来呢。

  贾珍又派人将张华父子叫来,逼迫着他们给尤老妇人写退婚书。张华的祖父原是皇粮庄头,后来死去。到张华父亲时,仍继承了这个职务,因与尤老妇人的前夫交往很好,所以将张华与尤二姐指腹为婚。不料后来遭了官司,败落了家产,弄得衣食不保,哪里还娶得起媳妇呢。尤老妇人自从从原来那家改嫁出来,两家有十几年音信不通。如今张华父子被贾府家人传唤来,逼他们与二姐退婚,心中虽不愿意,无奈惧怕贾珍等权势,不敢不答应,只得写了一张退婚文约。尤老妇人给了他们二十两银子安慰和补偿,两家就算彻底退亲。

  贾琏等见所有事情都已办妥,便选择了黄道吉日初三,准备迎娶二姐过门。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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