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5年春天，我爸永远停止了呼吸。
彼时万物复苏，春意盎然。
处处充满着希望的味道。
我的世界却一片漆黑，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我麻木处理完他的后事，连痛哭的时间都没有。
直到邻朋散去，望着家里熟悉的一切，三间砖瓦房，墙壁早已剥落，家具破破烂烂，院子里更是一片狼藉。
它们处处叫嚣着告诉我，这个家已穷极末日。
而我，不过是个无人在意的孤儿。
2
我叫唐家妮。
光看名字，我应该生活在一个温暖有爱的家庭。
在父母的精心呵护下茁壮长大，像绝大部分小朋友一样。
可现实却是，我只有爸爸。
我爸是个瘸子，倒也不是先天的，而是他年轻时候干活太拼命，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他为什么这么拼命呢？
因为他是家里的老小，爷爷奶奶为了几个大儿子倾尽所有娶了媳妇。
原本他们答应一起给弟弟挣彩礼，可一旦娶上了媳妇，他们说的话就不灵了。
所以我爸只能靠自己。
在他瘸了以后的第三年，终于凑到了一笔彩礼。
媒人把我妈介绍给了他。
相亲那天，我妈梳着两个长长的辫子，皮肤白皙性格温婉，看我爸的眼神充满情意，我爸当时就脸红了。
他们算是一见钟情吧，我爸单方面的。
总之，一个月后，我妈成了我爸的新娘。
别人都说我爸修了几百年的福分，竟然让他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
我爸只是抿嘴陪笑，脚步倒是从不停歇，为了让我妈过上好日子，他开始了收破烂的营收。
当然也是为了我。
3
我妈刚结婚就怀孕了，我爸激动不已。
他已经30岁了，做梦都想当爸爸。
自从我妈进门以后，就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
我爸把她宠上了天。
每天出门前，他就把一天的饭做好，回家时把赚的钱全上交。
我妈就负责聊天和养着就好。
但即使这样，我妈仍然不满足。
怪我爸工作不体面，怨他太老实不会做生意，那条瘸了的腿，更是她咒骂的主要根源。
骂完我爸就骂娘家，怪他们把她卖了还要数钱，气得我外婆舅舅再也没有登过门。
我出生的时候是早产，我爸慌忙找来了村里的产婆，然后一直跪在地上祈祷。
我妈哭的惊天动地，把整个村子都惊动了，都担心我们会一尸两命。
幸好我平安坠地。
我爸喃喃地说我有女儿了，捧着我如获至宝。
我妈则终于恢复了自由身，月子还没出就开始四处乱逛了。
奶奶曾断言，这个家留不住她。
没想到一语成谶，三个月后，我妈就跟人私奔了。
当时我还不足百天。
4
我妈的出走，再次引起了全村的轰动。
有人有鼻子有眼的说，看到她在街上勾搭了一个店老板，然后两个人就厮混在一起。
被男人老婆发现后，两人才不得不仓皇出逃。
这时候，我爸只是沉默的蹲在一边，奶奶抱着嗷嗷大哭的我过来时，马上就有妇人心疼的把我抱过去。
我是吃着村里婶娘们的母乳长大的。
等到我可以走路了以后，奶奶就把我还给了我爸，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不会再带我了。
我爸叹了口气，妮妮啊，以后你只能跟着我了。
眼里充满慈爱与无奈。
从此爸爸在哪我在哪，他收破烂我就坐在三轮车里，为了不让我被风吹雨打，我爸特意给我做了个篷子。
我有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小孩子才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跟着我爸有吃有喝，快活的赛神仙。
跟着我爸见多识广，嘴巴也变得很能说。
我爸最喜欢跟我谈天说地，但当我提到妈妈的时候，他的眼神就会忽然暗淡，不肯再说话 。
过了很久，他才会回头拍拍我的头。
慢慢地，我也就不再提了。
5
我6岁的时候，开始羡慕同龄的小朋友。
他们背着红色的小书包，成群结队地去镇里上学，看起来好气派啊！
我虽然能说会道，但跟小朋友接触的少，所以看到他们总会觉得怯怯的。
爸爸看出我的渴望，意识到我必须要融入集体了。
于是我也背上了红色的小书包，远远跟在小朋友们的后面去上学。
但我爸每天在外风餐露宿，我怎么吃饭呢？
通常的情况是，我爸早上做好饭菜，然后放到锅里，我中午回来只要把锅烧开，饭就会热了。
我爸教了我很多遍，我很快就上手学会了。
从此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有了烟火。
邻居大婶都称赞我能干，小朋友们也羡慕我自由自在，没有大人的管制。
我为此很得意，不料因此大意出了事。
一天烧锅的时候，我读一本小人书津津有味，连上厕所也带上了它，但却忘记用砖头堵住烧锅口。
烧到一半的烧火掉了出来，因此点燃了其他的柴火，等我回去的时候，半间厨房都快烧没了。
闻讯赶来的邻居们赶紧救火，我吓傻了，心想这下我爸肯定得打死我。
但我想错了，爸爸回来的第一件事，是扑向了旁边呆若木鸡的我，抱着我嚎啕大哭。
在爸爸的怀里我才恢复了意识，终于哭了出来。
爸爸说，赶回来的路上，他多么害怕他的妮妮没了。
看到我完好无损，哪怕房子全烧了他也不怕。
我们父女俩的真情流露，让邻居们都眼泪汪汪。
6
后来大家想了个主意，中午让我在村里人家里轮流吃。
当场就有十个家庭同意了。
后来我就每家吃一顿，每家吃到三顿的时候，一个月也就结束了。
但大家也并不富裕，能够拿出的吃食也是有限的，却总在我去的时候，至少炒个鸡蛋。
我那时也开始慢慢懂事了，总是说自己不喜欢吃鸡蛋和肉，把它们都夹到了邻居孩子的碗里。
时间长了，那些孩子对我也就不抵触了。
我获得了十个家庭的爱，与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群朋友。
我爸当然不会让这些家庭吃亏，总会偷偷放些菜到他们大门口，他们有活时，我爸也二话不说上去就干。
他常常跟我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咱们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些好心人。
我爸很看重我的学习，他希望我将来考出村里，拥有一个灿烂的未来。
他语重心长的拉着我说，只要我肯读书，哪怕是博士，他也会一直供我上。
那时爸爸的腿更瘸了，常年蹬着三轮车，一个常人都会吃不消，更何况他是个瘸子。
他走路的样子，看起来滑稽与吃力，但再也没有人笑话他。
大家都知道，那是一个父亲爱的深沉。
我最喜欢夏天的晚上，我们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吃饭，爸爸炒了我爱吃的菜，他乐呵呵的喝着酒，一起聊着互相经历的趣事。
那是我心中最美的画面，平凡却又何其珍贵。
很多年后，我住上了更大更好的房子，却再也没能找回那样的快乐了。
那时的夏天很长，天空很蓝，水也很冰，院子里长期被蚊虫光临，气味也臭烘烘的。
可那是我的世外桃源。
7
后来啊，我一天天长大。
甚至成了远近闻名的小美女，他们都说我很像陈芳。
陈芳是我妈的名字。
但我再也没想起过她。
她在我心中没有了任何的位置，我唯一担心的是我的成绩。
虽然从小就知道要好好读书，我也每天学习到深夜。
可我的成绩一直在班里中游徘徊，连能否考上大学都是个问号。
我爸总会给我打气，我们妮妮这么聪明，肯定没有问题的。
我知道我尽了全力，可脑子还是浆糊般不听使唤。
高三那年，我更是拼了。
很多个夜晚，我都是困得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
我爸当然心疼，但他跟我一样，认为只有读书这一条路，才能让我一世安稳。
最后我考上了三本。
爸爸开心地大摆宴席，让全村人都过来喝酒，那是我见过父亲最开心的一次。
一生的愁容都从脸上消失，满脸的皱纹与褶子都变成了快乐的笑容，喝的酩酊大醉。
我知道他是真的开心。
但我更知道，三本院校学费有多贵。
8
当我踌躇着向爸爸提出不想上大学时，他如我想象的一般震惊。
问清原因后，他和颜悦色的告诉我，学费他已经打听过了，自己手里这么多年存了一笔钱，我不用为钱担心。
是吗？
所以我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用生命赚来的钱，然后改变我的命运？
我已经18岁了，再让父亲为我拼命的话，我还有脸活吗？
爸爸沉默了，随后找来了我的班主任。
班主任说，像我这种家庭困难的孩子，完全可以申请助学贷款，等到我毕业自己还就行了。
而且大学里有勤工俭学，只要我肯干，生活费都够了。
那一刻我茅塞顿开，欢呼雀跃的当场表示愿意上大学。
我爸的眉头马上舒展开了。
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心。
开学前，他激动地为我准备行囊，坚持为我买了很多生活用品。
他说别人有的，我家妮妮也要有。
我看着他郑重地说：“老爸，四年以后，我要让别人爸爸有的，你也都有”。
9
大学的生活忙碌而丰富，每天接受的讯息都是新鲜的。
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时候为了赚钱，我不是在打工，就是在打工的路上。
爸爸打来的钱，我全部退了回去。
他说那就把钱攒着盖房子吧，我们的三间瓦房四面漏风，也该换新房了。
我们各自为了目标努力，就连暑假我都没舍得回去。
我迫不及待想要毕业，想改变爸爸的生活，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他这一生，实在太苦太苦了。
只是有时人算不如天算，命运专挑苦命人。
大四下学期，正当我忙着实习与写毕业论文时，爸爸给我打来了电话。
但接通了电话，却不是爸爸的声音，而是村长的。
村长说的其他话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句话，你爸爸快不行了。
然后那句话就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我爸不行了，我爸不行了，我爸不行了。
我爸怎么不行了？
我爸怎么可能不行了？
明明过年的时候，他还精神矍铄，只是比以前瘦了一些。
我叮嘱他按时吃饭，然后兴致勃勃地告诉他，我已经找好了实习单位，不久就可以把他接到城里。
爸爸也笑嘻嘻的说，盖房的钱已经攒好，等春天就开始盖。
我过年再回家，就可以住上崭新的楼房了。
我问他就我们两个人，有必要盖楼房吗？
爸爸说，以后你带男朋友回来的话，那还像样吗？爸爸不能让妮妮丢人。
一句话就让我红了眼眶。
我抱着爸爸说，我有他这样的好爸爸，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这样好的爸爸，怎么会不行了？
10
然而到达医院后，我发现爸爸真的不行了。
虽然他竭力向我微笑，可他的面色苍白，双眼都聚不了焦。
我爸得的是胃癌晚期。
由于长期不规律地吃饭，慢慢从胃病转成了胃癌。
我爸很会忍受痛苦，平时感觉不舒服的时候，最多吃个胃药。
医生说这是他见过最坚强的病人。
这次是他倒在了路上，才被送来了医院。
爸爸走的那天，全村人都来了，把病房挤的满满当当，他们都说，从未见一个人有过如此的好人缘。
我知道，这是爸爸这么多年累积的。
借着最后的力气，爸爸把存折交给了我，里面刚好够我助学贷款和盖楼房的钱。
他到底是怎么存的这么多钱啊！
我拿着存折哭成了泪人，爸爸握着我的手，跟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妮妮，别怕”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
11
父亲葬礼过后，我躲在家里，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出门。
我想不通，为什么命运不肯放过我们。
还嫌我们不够苦吗？
我正暗自垂泪时，一个人突然推门而入。
我抬眼看看，女人化着精致的妆，踩着高跟鞋，拎着LV包包，与我家格格不入。
不用她开口，我就知道，这就是我那个不可一世的，伟大的妈妈。
她的开场话很直白：“妮妮，妈妈这么多年对不起你，现在你就一个人了，跟我走吧”
哦，倒很煽情。
我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想着用什么方式羞辱她更好。
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如置深渊：
“老唐告诉你了吧，你不是他亲生的。”
“当时我是走投无路，才会带着肚子嫁给了他，他对此心知肚明，并且保证会待你如亲生的一样”
“我其实回来过很多次想认你，但他坚决不准，我才放弃了。”
她后面说的话我都没听进去，我的心里都是我那个傻爸爸，他到底是为什么啊？
最后，我拿起扫把，打走了那个俗气的陌生女人。
12
后面的过程我不愿再回忆，还是说下现状吧。
我已经结婚生女，老公很可靠，他有一个温暖的大家族，每个人都待我很好。
这也是我最看重的地方。
当初跟他回家见家长，一推开门，里面热火朝天的氛围，就让我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
平时我忙着工作与生活，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起居。
逢年过节，我还是会回娘家。
不是陈芳的家，而是我和我爸的家。
我爸梦想的楼房我还是建了，并且给我爸装修了一个房间。
他所有的东西，都完好无损地放在那里。
每次进去他的房间，看到他笑意盈盈的照片，我都觉得他还在。
村里的老人与童年小伙伴也都还在。
中秋与过年，是我雷打不动给他们送礼的时候。
那十个家庭的善良，是我一辈子受之不尽的财富。
现在他们把爱传承给了我的女儿，他们说，他们就是我最强大的娘家人。
至于陈芳，后来又来过几次，见我不搭理她，后来也就不来了。
我只告诉她，过去的事情我无法追究，但我这辈子只认一个亲人，那就是我爸。
13
今年中秋，挨家挨户送完礼后，我躺在院子里晒太阳，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全是父亲的样子。
我问他，为了我没有再娶，一天都没能享到我的福，真的值得吗？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选我吗？
他对我微笑的点头，然后用大手抚摸我的头，像小时候一样。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
我知道，那是父亲回来过。
文章首发于公众号：木每讲故事
木每讲故事：聚焦情感故事，书写百味人生，每个独立的个体，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