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非洲经历死亡:比死更恐怖的是冷漠

意外发生的时候,是不会有预告的。

(一)

凌晨两点多,我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小范,小范,快起来,出事了,快点,你带小陆和老陈去中心医院。”

凌乱的脚步声在黑夜里响起,我开始紧张的胡乱套上衣服,呼吸不知所措的变得沉重了,这是我来非洲的第三个月,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

隔壁的宋大夫忽地咣当一声带上了房门,惊得我心下一沉。

昨夜残留在蚊帐上的尸体,血迹,星星点点的,散成一片,我吞了一口唾沫,推开了门。

院子右侧屋角上的探照灯照见斜停在中央的一辆轻型卡车,落魄的轮廓,残旧的身躯;狗开始叫唤,领导的车不在该停的地方了,只留一滩水渍静静的呼吸着,芒果树巨大的阴影一层不变的笼罩了大半个院子,隔开了夜和月。

一辆皮卡车已经在等着我,黑人司机已经在车上,我看到小陆和老陈已经在后座上,赶忙上车,吩咐司机去中心医院。

黑色与沉默贯穿了这座城市,像一只闭着眼睛的凶兽。

一路上我都不敢去看后座的他们,也不敢去询问什么,因为一股血腥味直串上我的神经,使我不能思考,使我锁紧了心脏。

直到到了医院急症部门,在等医生的时候,我才看清老陈用一件衣裳裹着右手手臂,那衣服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小陆坐在旁边,两人的眼睛都直愣愣的看着前面,不说一句话,我说什么,他们就干什么,如同丧失意识的傀儡。

我一遍一遍的催促护士快点处理伤口,护士只是一笔一画的登记着信息,办理各种手续,最后带着我去拿药,我看着她缓慢移动的身体,黑色的肥肉将白大褂撑得没了空隙,莫名烦躁不安中,我不由得深吸了几口气。

人在预见不到结果的时候,总会往好的方面想,这是积极还是逃避呢。

过道里面传来了一阵阵刺哑的咳嗽,像被人捏住了心脏,随时要断气;又有人在呻吟,无力凄凉的,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般呼喊自己的魂,我闻到一股黑色的绝望的气味,脑子里不禁想起几个问题。

宋大夫去了哪里?领导又去了哪里?我既然在这里,那我的主任又在哪里?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都好像在预示着什么,我的心脏又锁紧了几分。

牛油果树微凉的叶子动了,紫竹梅在它的低下贪睡。

(二)

老陈的伤口已经开始处理,不一会儿,保安公司的经理来了,头一次见他穿非洲传统服饰,蓝色套装,跟他的西装一样严谨,可靠,他在不停的打电话询问,眉头紧锁,抑扬顿挫,然后回头一脸遗憾摇头道:“噢,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感到很悲伤,范,对不起,这是我的失职,我为他祈祷。”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我,我还不是很清楚。”我还是问了这句话,它飘出了我的喉咙,不受控制的。

“是抢劫,范,他们抢劫了营地,真是该死。”

果然如此,但是那里是市中心呀,我不可置信道:“保安呢,你的保安呢?”

“我还不清楚情况,但有一个保安缺勤了,噢,真是见鬼了,但是,范,别担心,我会查清楚事情,给你们一个交代的。”他的表情很到位,伤心自责里透着坚定,仿佛能说服安慰一切。

我没有再说话,我知道已经不是抢劫那么简单,看那两人的表情分明是受了很大惊吓,但是你,总经理,大领导,如果你能查清事情,又怎么会每次有点什么事就说着同样的话,而最后总是不了了之呢。

气愤,烦躁,担心,恐惧占满了我的心,像这夜的黑一样,充斥了全部。

这时,一辆皮卡车从黑夜里开进来,车子的喘息声突兀在寂静里,停在了急症室门口,后斗冲着门,席主任从车上下来,木讷的摇摇头,没说一句话,夜侵占了他的表情。

急症室里泄出来的一点光照在后斗上,我一眼就看到那布单下面漏出的一双脚,不会动的,丧失温度的,没有生气的,我下意识的不去看,但是那一具躺着的尸体的画面不断的冲击着,铺面而来,尸体,尸体,是尸体,他死了,他死了,我的脑中只有这几个字,沉痛的,恐怖的,冰冷无助的感觉从心底爆裂开来,蔓延到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如同洪水一般瞬间将堤坝冲垮,我再也忍不住了,像个孩子一样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不只是为他哭,我也为着身在异国他乡的自己哭。

(三)

在当地警察局,一间单独的小房间,白墙,腰线以下是深蓝色,我们三个坐在一张长木凳上,对面的黑人警察拿出一个笔记本,准备录口供,这是我第一次在政府部门见到有人用电脑办公。

黑色的头皮上歪带着一个卡其色贝雷帽,和他的制服是同色,他的鼻孔大得出奇,像鱼嘴一般,肥厚发黑的嘴边一个大痦子,匹配着威风凛凛的一根长毛。

“姓,名。”

“时间,地点。”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敲键盘,眼睛盯着电脑,认真研究打字功能。

“你先说,发生了什么。”他只抬一下眼皮,转动一下眼珠又立刻把目光回到电脑屏幕上,他每说一句话,那高傲的长毛就会随之而动展现一番。

我低着头逐字翻译,像个机器人只盯着眼前的桌子,木桌上有很多浅痕,里面是黑色。

小陆终于抬起了头,惊魂未定的眼里,抗拒的回忆着:“夜里两点多,我,我们都睡着了,突然门被打开了,然后醒了,进来了四五个黑人,要抢劫我们,他们还拿着长刀,还有枪对着我们。”他的两只手互握着,紧紧的像麻绳一样绞在一起。

我让他暂停了,开始慢慢翻译出来,警察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复述我的话一边敲字母,哒-哒-哒-,我已经将眼前桌子的痕迹仔细看了个遍,还是哒-哒-哒-,像是打在我的神经上,在我实在感觉不堪忍受时,我说:“先生,请您用手写记录可以么,这样实在太慢了。”

那警察撇嘴到:“好吧。”又不紧不慢的拿出记录本,从头开始抄录。

“他们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东西,拿了我们的手机,然后问我们要钱,老陈说没钱,他们拿刀砍他,他用手臂去挡,王班长带他们去另一个房间拿钱,老蔡不想把手机给他们,然后被被黑人带出去了。”说完这一串,小陆弯下身子,如同一颗被风刮倒的树,脸埋在双手里,像埋在土里一样,深深的,不能拔出来。

“等等,你们一共几个中国人?来了几个黑人?一个一个说清楚。”

“四个中国人,大概五六个黑人。”

“到底是五个还是六个?中国人分别是谁?当时都在干什么?”

他反复的问各种细节,像审讯嫌疑人一样,直到把小陆的脑袋搞得糊涂了,接着又对老陈问同样的问题。

我在极力的忍耐中,平静的翻译他的话,但是我的眼睛暴露了我的情绪,我盯着他就好像盯着一个凶手一样,但他全然不理会我们疲惫以及愤恨的情绪,冷静认真的记录着信息。

尘嚣,车鸣,热灼,呼喊,全都如过去的三个月一样,又都不一样。

当我以为这件事足以让他,也就是警察,震惊且表现出负责任的态度时,他嘴上的毛又跳动了,若无其事甚至鄙夷的问:“他们晚上是不是喝酒了,有没有打架,以前就有中国人因为喝酒打架而死人的事情,中国人!喝酒!”

他的话我没有翻译,但是最后的那两个单词,就像子弹扎进了我的心,我只能咬着牙,瞪着眼睛说:“没有其他事情我们就走了。”

(四)

整个营地,没有人敢擅自发出声音,芒果树叶轻轻轻松的落着,皮卡车照样进进出出,昨夜那个像鬼物一样的轻卡车也没了,领导的车子又在那个位置了。

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窗户外面那条变色龙又来了,它永远在菱形格网对应的正中央停留,丝毫不动,是一副活的画,在欺骗它的猎物。

席主任一直在医院,忙各种证明,证明一个人的消失和曾经存在过。

蹦-蹦-几声闷响,芒果又掉了几个,芬香爆裂,芒果蝇闻香出动,开始吸食甜蜜播种幼虫。

门外传来领导咆哮的声音:“老蔡应该在别墅营地,怎么会去那边,怎么回事!你说!”

“你是班长,你没钱!?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啊?!”

……

一切又好像没有发生一样,所有的工地都正常运转着,大使馆发布了一则加强防范的消息,但令人感到讽刺的是,那个营地的旁边就是当地的国防部。

席主任回来了,在等着领导通知他安排火化的消息,也就是在等同他家人协商的结果,他的眼底青黑一片,咽下一口咖啡,默默的说:“还没送到达朗嘎医院就已经断气了,大概四点,宋大夫说,没气了,到了医院,别人也不收,让送到中心医院停尸房。”

我盯着电脑屏幕,眼前是混白一片,心里像坠落了无数颗芒果,唾沫干了,泪也流不出来。

变色龙似乎动了一下,似乎改变了颜色,似乎吞噬了一个虫子。

不久,在医院的殡仪室里举办了追悼会,彩色缤纷的花圈,艳得刺眼,没有人哭丧,没有哀乐,陌生人来了几十个,默哀,然后离开。

殡仪室外面,乌央乌云的当地人,男人穿着西服,妇女们穿着同色裙子,哀歌丧舞,热浪翻滚。

我站在殡仪室门口,白衣素服,此刻,我多么想要一个拥抱,有人说,你以后就会习惯了,在非洲,抢劫车祸都是常事。

也许有一天我真的会对此无动于衷,但我永远也不能习惯人心的冷漠,除非我也成了一具尸体。

飞机轰鸣,从芒果树上空经过,带着他的骨灰,将会回到他的亲人手中,回到中国,入土,安息。

(个人原创

芒果雨


狗子 芒果和弗卢比


办公室窗外的变色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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