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舟在客栈木窗前第三次核对手机地图时，终于确认自己坐错了猪槽船。
半小时前他还在为这趟“文化苦旅”沾沾自喜——穿着新买的藏青色盘扣唐装，握着折扇，像块移动的江南年糕般黏在船头。船娘扎西拉姆摇橹时银饰叮当，他特意用苏州腔搭话：“阿妹，前头是格姆女神山吧？”不料人家女孩却甩来一句蜀普让他外焦里嫩：“大哥，你坐的是观光环湖线，而我们的船去里务比岛……”
此刻他站在半人高的转经筒前，看着满地玛尼堆发怔。三只黑白花的走地猪踱步而过，其中一头突然在他脚边拱开碎石，露出一块刻着东巴文的石碑。这场景活像王家卫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魔幻镜头，偏巧被身后举着自拍杆的东北大姐撞个正着：“妈呀大兄弟，你搁这儿修仙呐？”
当晚在摩梭篝火晚会上，李砚舟的唐装成了全场焦点。八个穿百褶裙的姑娘围着他跳甲搓舞，银腰带在火光中叮铃作响。领舞的姑娘叫阿七，眼尾用朱砂点着蝴蝶纹样，转圈时突然往他手里塞了块荞麦粑。按导游手册的说法，这该是“走婚”的邀约信号，吓得他手心沁汗，荞麦饼差点掉进火堆。
“阿哥莫慌，”阿七笑得露出虎牙，“我们早不兴半夜爬花楼了，现在都扫微信。”她掏出手机，壳上贴着“水性杨花”四个荧光字——后来才知道是泸沽湖特产的海菜花。
次日清晨，李砚舟在客栈露台撞见阿七正给廊柱换经幡。晨雾里的姑娘褪去银饰，麻花辫垂在藏青色对襟褂上，倒显出几分江南绣娘的娴静。“带你去草海划船？”她晃了晃手里的猪槽船钥匙，“保证不让你再坐错航线。”
船行至王妃岛附近，阿七突然停桨。湖面浮着大团大团的海菜花，白瓣黄蕊随波起伏，确实担得起“水性杨花”的名号。“我们摩梭人管这叫‘开在云里的花’。”她摘了朵别在船头，“以前姑娘要是喜欢谁，就采七朵放在他窗下。”
李砚舟正想吟两句应景的宋词，船身突然猛晃——两只红嘴鸥为争食撞上船帮。他下意识去扶，却把装酥油茶的竹筒碰翻在阿七裙摆上。深褐茶渍在朱红百褶裙上晕开，倒像泼墨画里的写意山水。
“这可是我阿妈手织的羊毛裙，”阿七拧着裙角瞪他，“除非……”话没说完，远处传来摩托艇的轰鸣。三个穿皮衣的摩梭小伙疾驰而过，激起的水浪让猪槽船原地打了好几个转。李砚舟死死抱住船帮的模样，后来被阿七做成了微信表情包，配文是“泸沽湖中的龙卷风”。
傍晚在“走婚”桥头的小酒馆，李砚舟终于见识到真正的“咣当酒”。58度的玉米酒盛在粗陶碗里，阿七的表哥昂翁举碗就唱：“远方的朋友请你留下来……”三碗下肚，江南书生已然脚步虚浮，却执意要给众人背《岳阳楼记》。当背到“岸芷汀兰”时，他突然指着窗外的湖面大喊：“看！真正的岸芷汀兰！”
后来据在场的人说，那晚的月光特别亮，照得湖岸的芦苇丛泛起银边。李砚舟在醉意朦胧中，竟用苏州评弹的调子唱起了摩梭情歌。阿七笑得直拍桌子，银镯子磕在青稞酒坛上当当作响，惊起岸边夜栖的紫水鸡……
临别那天，阿七往他背包里塞了七朵晒干的海菜花。“记得晒够七天太阳，”她眨眨眼，“不然‘水性杨花’会变成‘'铁石心肠’。”大巴启动时，李砚舟透过车窗看见她举起手机——屏幕上是那晚他醉唱的视频，字幕写着：“江南才子泸沽湖爱情故事（未删减版）”。
回苏州后，李砚舟把那件茶渍斑斑的唐装裱进画框，挂在他那工作室里最显眼的地方。每当有人问起，他就指着褐色污渍说：“看，这是摩梭姑娘裙摆上的酥油茶，比任何水墨都生动。”
如今他朋友圈的封面还是阿七抓拍的那张：猪槽船上，他抱着船帮脸色煞白，背后是铺满海菜花的湖面，像打翻了一整个银河的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