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的冀南平原,百里平畴,麦浪翻滚,放眼一望无际的田野,一片金黄。分散于田园各处的桃园,一种早熟品种的桃子,白中泛红,红白晕染,散发着果实熟稔的鲜香。麦香与桃香的糅合,让空气中弥散着诱人的味道,每呼吸一口空气,都甜香到肺腑!
桃子,品种多样,有成熟于农历五月的“五月鲜”,成熟于六、七月的水蜜桃,成熟于公历9到10月间的“国庆桃”……
我却独爱“五月鲜”。
华北地区的水果,最早成熟的只有“麦黄杏”与“五月鲜”桃。“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古诗《观刈麦》),冀南地区有农谚曰:“四月芒种忙在前,五月芒种忙在后”,也有农谚曰:“四月芒种忙在前,五月芒种才开镰。”说法不同,意思一样,都是说,如果芒种这一节气赶在农历四月,小麦熟得就早;如果芒种这一节气赶在农历五月,小麦收割就晚。公历2020年是农历庚子年,闰四月,所以在农历月份上就有了前、后两个四月,今年芒种赶在了后四月,所以尽管是后四月,却相当于五月,麦子收割“才开镰”,农民兄弟也就“忙在后”了。在华北地区高温酷暑、空气干燥的麦收季节,特别是手工收麦的年代里,骄阳似火,口干舌燥,又挥舞镰刀、挥汗如雨的麦田里,眼气戴着草帽,挑着柳条筐沿乡间小路一路叫卖“五月鲜”的小贩的声声吆喝,谁能不为之心动,买上几颗桃子,一解饥渴?
1969年到1971年三年间,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年代里,我在农村经历了三个麦收时节。那时在我们生产队一片农田的南边,有一片方园四亩多地的桃园,这里本是“公社化”之前个体农民的果园,“公社化”之后归生产队所有。1970年麦收时,桃园里的“五月鲜”熟了,浓绿的枝叶间,麦收时节的“干热风”一吹,密丛丛的桃叶之间,便闪现出一颗颗红白、红绿相间的硕大桃子,从老远处一看,恍若千顷金黄的麦田中一处绿洲仙境,金风吹过,飘来阵阵桃香。那时小书生意气未退,不由地脱口而出:“煞是诱人!”而几位农村出身的小伙子,早已按捺不住心中饥渴,从不高的土墙上翻身而过,跳进园中。
桃园中心,有个四根木柱支起,上搭草棚的三角形庵屋,内有一七十多岁老者,手摇蒲扇,身披土布汗褂,静坐庵屋里四处瞭望。这明显是看桃人。两个同伴,悄然从后面爬上庵架,按住老头,又把他老人家装进自己裤子里。乡人曰:“老头儿看瓜”,对付了老人,几名伙伴便攀上树去,犹如孙悟空进了“蟠桃园”,采下鲜果,饕餮起来。我却站在土墙外,垂涎欲滴,不敢越雷池一步。吃够了鲜桃的伙伴们,临走才放开看桃老人,恶作剧一场,还每人用衣摆兜了一兜“五月鲜”出来,不忘奚落地讽刺我:“要不说恁,大学生,大学生,干啥啥不中!叫恁淘大糞,恁说臭哄哄;叫恁到地里,麦苗韭菜也分不清!”说完还一起哄然大笑,弄得我十分尴尬。笑闹一番,“五月鲜”还是吃上了。哦,那鲜桃,堪比珍馐美味,永远铭记在青春岁月的记忆里!
另一次邂逅“五月鲜”,是在1977年。
1977年,作为“河北省首批工农理论骨干培训班”的学员,于5月初来到石家庄市北郊四十华里处的正定县西柏棠村外,河北省滹沱河五干校学习。这里,滹沱河环流而过,干校就建在河畔沙滩的洋槐林里。那个年代,杨献珍这样的党内理论大家在校任教,原省委第一书记林铁、省长刘子厚等省直老干部都在这里学习、劳动,原国家代主席董必武的小儿子董良翮也与我们一起学习。
上世纪七十年代,正定城西七、八华里的这片河滩还十分荒凉,省“五七干校”东南不远处,是中共河北省委党校,省“五七干校”西侧不远处,是国务院一个下属的“五七干校”,三个校园,迤逦于蜿蜒流淌的罅沱河之滨,寂廖而又宁静。时值农历五月前后,罅沱河中水流不深,河水浅黄而带有泥沙,课余,到罅沱河游泳是一大快事。公历6月,农历五月间,从河中游泳上得岸来,看到不远处有一片一眼看不到边的桃林,在这里意外地邂逅了我的一位老乡和他看管的桃园。
这片桃园,足有上千亩。几位学员一起,在桃林间小路上漫步,边漫步,边交流着学习心得。正走间,桃林深处走来一位跟我们年纪相仿的农村小伙,他迎着我而来,一开口语言惊人,他说:“你是馆陶人吧?”我当即吃了一惊——在距我的故乡三、四百里之外的正定,当地一位农民小伙子,一口地道的正定话,怎么听得出我是馆陶人?我把这个疑问说给他,他告诉我,他的奶奶解放前逃荒到了这里,嫁在当地,至今老人家乡音不改,儿孙们耳濡目染,一听就听出我的口音。奶奶的故乡人,虽然陌生,但仍使他感到格外亲切!
言谈话语里,他问起故乡的一切。他告诉我,他叫“二红”,我们成了陌路相逢的朋友。
这是一次传奇式的相遇,除了人,还有“五月鲜”桃。
那时在省“五七”干校的理论学习生活,课程安排得很紧,为舒解学习上的压力,常常在干校周围的田野上三三两两地转转,桃林自然是个好去处。二红见我走来,总是要与我聊聊奶奶的故乡,这是一位极为朴实的农村青年,他让我感慨,隔代的血缘也让乡情这般地浓厚!
转眼间,一个多月的学员生活结束了。临行前,我专门向他告别,他流露出恋恋不舍的样子。第二天一早,我正整理行装,准备返回邯郸,忽见二红端着满满一脸盆刚摘下来的“五月鲜”桃,他说,桃子正好熟了,他从树上一颗一颗精挑细选,才装满搪瓷脸盆,要送给我当作离别的礼物。看着红艳艳的桃子,再看看二红满脸的诚意,我的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转!勿忙走出宿舍,在干校小卖部买了糖果与饼干,作为回赠。
回邯后下了火车,直奔家中。母亲正躺在床上,她生病了。那时她常犯胃病,瘦得有些脱相,见到我竟一下坐了起来,她说她思儿心切,见到儿子从远方归来,一下子好了许多!
人们都说母子连心,我十五、六岁即经历了“大串联”,南来北往大半个中国,她肯定时时挂念着我;十八、九岁上山下乡,飘落农村近三年,“儿走千里母担忧”,她日日夜夜牵挂着我;回城后,我已经成了二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出门才一个多月,娘竟思念成疾。娘啊,娘!儿在您心中何时才能长大?
放下行装,我打开满满一旅行包“五月鲜”桃,洗净一颗,娘直说“甜!好吃!”她竟大病初癒,精神好了许多,张罗着要给我做饭。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的市场上,“五月鲜”桃已不是稀罕水果,但每逢看到水灵灵、红艳艳的桃子,总是想起那两件关于“五月鲜”桃的往事,我是在留恋青春年华,思念那位陌路相逢的农民兄弟,也在深深地怀念亲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