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站在楼阁上凭栏而望,飒飒清风扬起了她的红衫,与鸦青色的长发纠缠不休,色彩分明。这一刹那,你第一次觉得她的背影是如此孤寂,带着几分蛊惑人心的艳丽,似盛开在高山的红莲,铮铮傲气随着她的绽放尽数散发,那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倔强,拧到极致的偏执。
“你来了?”她并未回头,声音平静,带着几分淡淡的疏离,与之前传闻中的那个誓死誓活的孩子像是两个人,让你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轻声应了,便就隔着一方桌凳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她直若挺松的背脊,听着风声掠过衣袍的簌簌声响,细细的琢磨着她请自己来这的缘由。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她想必是看够楼下的风景了,转过身来看向你,一时间,你看见她的眼底闪过好些情绪,快的令你无法捕捉,只能看见最后的几分淡然。
“坐吧。”
你依言坐下。然后便见她十分认真的摆弄着桌上的坛坛罐罐。待到坛封一迁,浓郁的酒香弥漫在你的周围,你才知道原来那些背着你的东西竟是一坛坛的酒。不待你惊讶,便见她分出了两个酒杯分别满上,将其中的一杯推至你面前。
“这是……”
她抬眸看了你一眼,又仿佛透过你看向你身后的什么,眼中明显的划过几分嘲讽之色,“怎敢灌醉你?”忽而又垂下眼帘,很落寞的模样,然后端着酒仰头一饮而尽,泄愤似的。因为喝的急了,放下酒杯后呛得满面通红,咳嗽连连。
“你……” “没毒!”
你刚开口想问问她究竟如何,还未说出什么便被她抢着打断,然后又听见她更为尖锐的咳嗽声传来。你索性闭嘴不发一言,端起酒杯小心翼翼的抿一口,并没有料想中的辛辣滋味,反而是淡淡的果味清甜,你也索性一口喝了,然后便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虽然,你着实想不明白为何她会在这个关头找你喝酒。
你们就一直默默地喝酒,期间你抬眼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也只是在斟酒喝酒,并未看出她有任何其他任何的端倪。你索性沉住气,她不发声你也就沉默,空气中除了馥郁的果酒香便是呼呼的风声,更显得此时寂静异常,你甚至听清了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许是觉得酒杯并不十分便捷,她直接放下了酒杯,抱起另一坛尚未开封的陈酿,撕开坛封抱着酒坛喝了起来。酒水顺着她的嘴角流落到衣襟,然后顺着衣服滑落,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晕开了一圈檀色。这几乎就是发生在一瞬间,取坛,撕封,灌酒,一气呵成,等你听到响声时,她已经准备饮下第二口了。
你疾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夺走她手中的坛子重重的磕在桌上,“你竟是只是来让我看你是如何喝酒的么?”
她固执的拿起桌上的坛子抱在自己的怀中,直直对上你的眼,丝毫不畏惧你眸中的怒色,挑衅似的,“是啊。”
你看着她眸中的隐隐水色,到了嘴边的话竟也被深深咽了下去。你与她对峙了约一盏茶的时间,认命般地轻叹了一口气,放柔了语气:“今日你约我于此,不会只是来喝酒吧?”
她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沉默了半晌, 神色认真了些许,却还是在捣鼓那个坛子,酒水在其中哐当作响,“是,也不是。”她仰头看了眼湛蓝色的天,吐出了一口浊气,“你若有事先行离开吧,今日——本也无甚大事。”说着,又往口中倒了一口酒,颇为豪迈的模样。
你很有些头疼,一时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犹豫了一会儿,心想自己是拦不住她的,便想着先打道回府,再请她的父亲来接她。刚走到楼梯口,你一瞬愣在了原地。下层同阶处,立着一位身长如玉的翩翩公子,此时正静静地看着你,淡褐色的眸中闪现着缱绻的温柔。
你突然便明白了。
身后传来坛罐碎落的声音,果香味顺着风声争先萦在你的身畔,随之传来的还有她竭力保持宁静的话语:“楚星言,你可知……可知我有多羡慕你……”
你的脚悬在半空中,最后还是没能落下去。你后退了一步,盯着脚下的木板,待着她的下话。
2
建安十七年,江楚云家两岁嫡女云时初不慎走失,数寻未果。
建安廿七年,云时初寻回,为补其阙,先后请夫子无数,否之。复闻学者徐羡之才名,请教之,授数余年。
——江楚志·云家 选
云时初是个特别任性的孩子,有时候较妹妹云时祁还要更甚一些,这是云家人都知道的事情。有些好舌的又将这事在外面又添油加醋的传了一遍,至于整个江楚都知道了。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毕竟人言可畏,时间久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云家夫妇对于这个形似“捡回”的女儿本来就无甚特别的情感,待到时间将那些积攒数年的愧疚稀释的差不多了,便就由着她去了。明白着说,就是除了物质之外任何事都不大关心了。
是时,历经三年时间,第五任夫子终于也向云家家主提出了辞职申请,请辞的理由同前几位差不了多少:“令爱甚慧,非吾辈所能教之也。”
夫子请辞那天,还未等她爹摸去她的院子给她一顿家法,她早已溜出府外独自逍遥。一个礼拜过去了,云时初估摸着父亲大概消了气,便想着从后门偷偷溜进府。却不曾想,后门处竟不知何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细细地打量着他:那人着一身白底蓝衣,半倚在那棵古桐树下,阖着双目。日光透过树叶空隙泼洒在他的身上,将他衬得熠熠生辉,那张好看的面容更是显得出挑。倏而几片青绿色的桐叶随风而落,一片恰恰搭在他的肩头。她鬼使神差地走至他的身畔,手将将触及到那片绿叶,就措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含着笑意的浅褐色双眸。她猛地打了个激灵,见鬼似的往后蹦开了一大步。
“徒儿这般不畏生人,为师甚喜。”那人说着,直起了身,拍了拍衣袍上存余的灰尘,对着她的方向俯身一揖,“在下徐羡之,尊府新任教学先生,日后还请多多指教。”言罢,只眉眼弯弯的看她,直将她盯得心里发毛。
云时初极为不自在的的抖了抖身体,随后似是刚反应过来般的,瞬间原地炸毛!
不畏生人,不畏生人,不就是说她轻浮不知礼数吗?这厮真过分,还未开始便给她扣上这样的帽子!
她立即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呸!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徐羡之也不恼,仍是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云时初还想再多“倾泄”一下自己的愤怒的,但转念一想,目前自己最重要的事还是先避开父母回到院中,其他的嘛,来日方长,总有一日这个家伙也会自请出门的。这样一想,心情登时好了不少。她疾步走过他身边,在要进房门的前一瞬撇过头来向着那人露出自认为“和善”的笑容,“那便期待日后的相处啦~”
那一年她十五岁,他十七岁。
3
云时初这几天非常苦恼,苦恼的缘由还是那个叫做徐羡之的家伙。据她这段时间的观察,她可以肯定以及确认,这个家伙是真的是属狐狸的!不知他究竟给家里人灌的什么迷魂汤,十有八九都对他尊重的不得了。更可恶的是,他全然将她拿捏的死死的,连身都翻不过来的那种!比如,那天见过面之后就硬是逼着自己认了他为教学师傅,还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她的爹爹按着她的头给他敬茶!又如,使着法子纠她的错,天天罚她抄写《女规》《女戒》《道德经》,美曰其名修身养性!她呸!还不知自哪整了一根教鞭,逮着错误就抽手心,现在她一看见自己的双手就恨不得狠狠踹那厮几脚!她就没挨过打的!不论是当初被他人收养还是现在回归云府,就没受过这般委屈的!偏偏,偏偏自己还斗不过他!云时初想到这里就气得牙痒痒!奈何有了前些日子的“血泪教训”,这些日子她算是不敢轻举妄动了。可是,好气啊!
这日夜晚,她溜去酒窖顺了几壶酒,又暗自搬了梯子,便悄悄向着自己的房顶进发了。
坐稳之后,她随手就摸出了一壶酒,看着远方的月色,慢慢地眼中便形成了一位年迈老妪的形象。她的眸色黯了黯,对着壶嘴便闷了一口酒。许是第一次喝的缘故,一瞬便将她呛得满脸通红。她放下酒壶,抚着自己的胸部压低音量的咳嗽着,待到没有那么呛了,只觉口内满是甘冽的香甜。她满意的拿起酒壶,又灌了一口。都说酒能解忧,看来果真是如此,古人诚不欺我啊。可是喝着喝着,眼泪就情不自禁的落了下来。算来,这应当是第二年开头来第一次落泪呢,出息了呀。一壶酒空,她掂起了第二壶,扬起脖子径直就灌了下去,酒水与泪水在嘴中混合开来,竟也带点苦涩的味道。只觉自己截止到这段时岁的生活也便只是如此的。
年幼的时候啊,一直渴盼着父母的相伴疼惜,可现在有了父母啊,却又发现自己失去了太多,反倒更想念之前的生活了。那个时候啊,至少有真心实意的相知相护,而现在……她抿了抿唇,干脆不再想这些,今夜嘛,能醉便就醉吧,这样是不是……就没那么多事了呢?
不是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究竟给自己灌了多少酒,只是知道迷迷糊糊开始往四边看的时候,有个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嘴角带着轻轻浅浅的笑意。
“唉,”她摇了摇壶中的酒,瞥了那人一眼,状似自言自语模样,“这个时候你竟也不能放过我么?”
“你醉了。”
“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放过我?”她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蓦地站起身来,叉着腰对周边的空气指指点点,泪水颗颗在眼中打转,沁湿了睫毛,却就是倔强的不愿落下来。
“我不信命,我不想信命的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我也不是,也不是没要好好学过,也不是没想好好认真的与你们好好交流,可是,可是为什么……我不想这样的啊……”毋一闭眼,泪水便顺着脸颊滑落,她也没了原先的气势,又轻轻地,缓缓地蹲了下来,蜷缩成一团,轻声呜咽着,像极了一只可怜的小猫。
徐羡之就静静的待在一旁,慢慢收敛了嘴边的笑意,认真的看着身旁的人。待到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又重复了一句:“你醉了。”
云时初这才发现原来身边是真的还有个人,她捏了捏自己通红的脸,就着半是不解半是迷蒙的眸子看着他,“我醉了么?”
他极有耐心的又回答了一遍:“是的,你醉了。”
“哦,”她破罐子破摔般的就此躺下,“那就睡吧。”
“……”徐羡之没料到她会来这一出,嘴角狠狠一抽。
在屋顶上睡么,确定你爹娘明天看见了不抽你?
他认命般的叹了口气,打横将她抱起……
后面的几天都被云时初用来自我反省了,嗯,就是那天喝酒之后的事,可是无论如何都不大想得起来了。她突然又想起古人的另一句——“喝酒误事”啊!不得不说,古人对事情的总结还真是面面俱到呀!
还令她感到奇怪的是是徐狐狸的态度,最近怎么看他都是笑眯眯的,且对她的惩罚轻了很多很多,让她怀疑他又要搞事。可是一连好些天都没有看见他有什么动作,让她有种“太阳打西边出来”的错觉。
这一日,她终于拦住了他问他缘由,却听他说:“徒儿最近表现甚好,缘何罚之?”
……她记得前些天还将鸣蝉甩在他的杯中,在他的教本上画乌龟来着。有阴谋,肯定有阴谋。
她不依,缠着非要问个所以然。
最后他妥协了,轻叹了一声,“你非要知道?”
她重重点头。
他唇边勾起一抹笑,露出几分揶揄的神态,颇为无奈的说道:“前些日子有个酒鬼,拉着我的衣服让我在课业上放过她。”
她一囧,没时间顾忌真假,拉着裙子就跑。啊啊啊,好丢脸啊,那天喝酒竟然遇见他了!
自此,两人前面的闹剧告一段落,他在认真的教,她也勉勉强强地学,彼此相安无事。
4
有一日,要下学的时候,他踱到她的身边,轻声问了他一句:“你在学习方面其实颇有天分,缘何不将这条路好好走下去?”
她心间一颤,面上却是强作镇定,“什么能有自由玩乐更为重要呢?我可不想像她们一般学的呆傻,连自己哪天要被卖了都不知道。”说完,逃也似地离开了。
徐羡之看向她仓促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晚,云时初回到自己的房间,屏退了房间的人,便伏在床上痛哭。不为别的,只为徐羡之的一句“颇有天分”。自入府到至今,她听遍了身旁人的冷言冷语,看烦了周边人的表里不一,受够了他人的同情施舍,可今天,来了一个人,他说,她很有天分。这是数年来第一句赞赏啊,没有掺杂任何其他情绪,而且只是从自己日常生活相处中,从她的刻意捣蛋破坏中看出的,是自从那位奶奶过世后第一次被认同,可笑的是,他只是个外人。那些所谓的亲人呢?虽有甚无!可是秉着奶奶教育的为人法则,她还是持着良善的心,不愿与他们起冲突,尊他们为长辈亲人。可是,这就是回报么?
对于这个给她报以善意的人,真言也好假话也罢,她都愿意尝试着相信他,愿意报他以善意,帮他做好本职工作。日后她可是规规矩矩的上课,再无逾越之举。云家的人都认为她转性了,将这位先生的名声抬得无比高,实际情况嘛,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不过,云时初也没去拆穿他,这人,确实也是个有能耐的。况且,她也不想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的事,她可不想太多人知道。
日后,他俩的距离就越来越近了。他们一起念书,一起作画,一起弹琴,她困倦时他提供肩膀,他熟睡时她为他披衣,她苦闷时他奉陪,他饮酒时她蹭一杯……她终于慢慢成长成所有人希望的模样,云时初终于对他放下了自己最后的戒心,将自己心中埋藏已久的事一点一点地告知于他。她幻想着,就这样似乎也不错。然,她没预测到的是,这美好的故事在这里就快要终止了。
建元三十年,徐羡之自请辞去教职,请辞原因是,要归家办置婚礼了。
云时初初初听闻这个消息,直觉一个晴天霹雳猛地打在自己身上,浑身都痛极了。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啊,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叫徐羡之的人了。
她终于凭借着自己最后的任性,抽出了房中的剑,不顾任何人阻拦的冲进徐羡之的房门。
彼时那人正在收拾东西,将将放好手里的东西,便听见外面的嘈杂声,还未待他开门看个究竟,就听见自己的门被“嘭”地一声踢开了。门口,一位身着蓝衣的少女迎光而立,日光过于耀眼,教他看不清少女面上的神色,只是那把冰蓝色剑直直的指向自己的胸口。他猜想,她得知这个消息必定是恼怒至极的吧。
“要么留下,要么——死,”她声音沉沉,忽的凑到他跟前,就着初次见面的那般距离,细细的看着他的面容,似是要将他深深刻在心中。“为什么?”她任由满面悲戚爬上面容,拿剑的手在微微颤抖,“为什么你要来招惹我,又为什么要离开?”
他只是静静的看着,一言不发。面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沉静的像一潭湖水。
她只觉得在他面前自己就像一只跳梁小丑,而他则任由她洋态百出,只是比周边看笑话的人少弯了弯嘴角。她持着剑向后失神般的后退几步,双眼依旧紧紧盯着对面的男人,倏尔,双眸一闭,下定决心般的一字一句道:“徐羡之,劳你记住,我云时初,此生最厌恶的便是他人的同情!”
周边的人忍不住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大小姐可真是任性啊,连人家先生要走了都不愿放过呢?”
“我看难说啊,莫不是大小姐得不到他人便想着杀了他?”
“哎,大小姐真是……逼走了前几任夫子还不够,现在还想着杀人,这几年的学啊,白上了呀!”
“老爷夫人还想着为她选夫婿呢,可也不看看,这样的人啊,谁敢要啊,嫌命太长了吧!”
“……”
周围的人的声音渐渐淡化,像是从很远的天际传来似的。云时初只是倔强的看着对面的人,渐渐红了眼眶,剑在手中不住的颤抖,终是没能刺下去。她闭了闭眼,将心一横,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转了剑的方向,只听“哧”一声,红色的血液立刻散落出来,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令人来不及反应,一晃,就只看见剑上鲜红的血液正在滴滴下落,在地面上滴答作响。
众人立刻慌了。都知道这位祖宗任性荒唐,却从未设想过她真的会动手。有人忙喊着“杀人了杀人了”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像是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似的。只有留下的几个稍微淡定些的看客才发现,徐先生根本是一点儿事都没有,倒是他们的小姐,面色苍白摇摇欲坠,胸前绽开了一朵血花。机灵些的人忙赶上前想要扶住她,却被她固执的一掌拍开。仍是执拗的看着对面的人。
突然,云时初执起裙摆一角,拿起那把染血的剑,愤然将它斩下,“自此,你我再无交集。”言罢,将剑重重摔在地上,不再看那人淡然的神色,摇摇晃晃的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她仍是固执的挥开前来扶持的人,仿佛只有自己走完这一条路,才能让自己保持刻刻清醒似的。然而,刚走出他的墨竹小院,终因疼痛昏迷了过去。顿时,一群人围着她叽叽喳喳的让个不停。
徐羡之看着那群人,缓缓弯下腰捡起那把染血的冰蓝色的剑,细细抚摸着上面的纹路,眉眼中闪过几分疼惜。
那个人啊,终究还是太过于善良。
5
她终究还是拖着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着,你好像又听见酒坛掉落的声音。你也好耐心的等着,空气就在这种貌似诡异的气氛中酝酿着,透出几分无力的怅然。
你轻声一叹,掉转过头刚想走到她身边,她却霍然直起身来,向着你的方向双手向前合揖俯身深深一拜,颇为平静的话语:“祝卿白首成约,螽斯衍庆!”
你一瞬愣在了原地。
她拂袖而去,那些瓶瓶罐罐皆数甩落在地,从你身旁径直走过,从始至终没有再看过你。
空气中的酒香越发醉人了,熏得你的酒劲上来了,让你也理所当然的觉得自己醉了。楼下传来“扑通”的声响,你的第一反应是她倒了,但是转念一想,徐羡之在楼下,他们必然是有话说的,你自然也不便去打扰。清风徐徐吹来,缓慢带走你脸上的热意,你竟不知此时自己想干些什么。
你懊然于自己的胡乱猜测,悔恨自己的恶意揣测。她到最后也没一句讽刺的话,也没有刻意挑拨你们的关系——或许她是想的,只是最后纠结出的结果不是这个而已。看,你到现在还是怀疑她。你不禁觉得自己可笑。你比她要晚识徐羡之,但是家庭媒约钦定了你非他不可。徐羡之自与你相识后便是各种对你好,好到让你有种你们是相识好些年的老朋友,让你认为自己也是喜欢他的。可是,真的是这样么?
一阵风猛地袭来,让你不禁打了个哆嗦。顺着楼阁往下看去,那个红衫的女子已经越走越远了,她的背挺得笔直,没有一丝一毫的颓废之感,让你有种今日来此倾愁的是自己而不是她的错觉。
一件披风从后面轻轻的落在你的身上,你没回头都知道一定是他来了。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他走到你面前,帮你系了披风的带子,然后自然地拉起了你的手。
听着他柔和的嗓音,你仿佛在一瞬就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你轻轻倚在他的肩头,语气轻柔,撒娇般的,“嗯,有点醉了。”
你觉得他的身体仿若轻轻颤了颤,然后轻轻拍了拍你的背。
“到我背上来。”你听他如此说。然后你就乖乖的趴在他的背上趴好了。
“不会喝酒还要学着她喝?”你听见他颇有些埋怨地说道。
“凡事都有第一次嘛,”你轻声嘟囔着,“况且既然来了,就不能只是看着她喝吧,我还想套些话呢。”
“那你套到了些什么?”
“她什么都不肯说,”你将脑袋垂到他的脖颈间,有些苦闷地应着,“我觉得,她看起来不像是个那么坏的人啊,好后悔自己猜疑她……”你的声音越来越小,尾音渐渐消散在空中,也不知那人听清了没有。
迷迷糊糊中,你好像睡着了,然后便自然也没有听到那人近乎低语的喃喃:“是啊,她本就不是坏人啊。”
三日后,你们如期大婚。
喜娘给你上妆,嘴里不停的念着祝福的话语。你怔怔的看着镜中满面红妆的的自己,一时竟也没有反应过来。脑中,突然记起前天婢女的闲言:“那云家大小姐啊,真是一点儿也不理解她父母的苦心呢,本也就好不容易为她寻着了一位夫婿,双方都快将成婚的流程走得七七八八了。她得知了呀,径直就将婚给退回去了,现在据说人已经又不见踪影了。本也就十八岁了,再拖着可怎么了得啊!……”
你轻摇着头,嘴角含了一抹淡淡的笑。
罢了,过去便让它过去吧,现在马上又将迎来一个新的开始了,前路才是比较重要的。
炮竹一声更近一声,迎亲的队伍马上就要到了。
喜娘为你带好凤冠,从后面看向镜中的你,她嘴角含笑,不知几分真假,说着赞赏的话:“姑娘可真真俊俏极了,经这一装扮啊,就似天仙般的让人挪不开眼哪!”你笑着,命周边候着的人打了赏钱,将她送了出去。
然后你被搀着到了正堂,与父母告别。你母亲见着了你,泪水一瞬就“哗哗”往下落,你的父亲则侧过头去,令你鼻头一酸,眼眶一热。你知道,你是他们最后的依靠了。他们数十年的夫妻生活里,就只有一个你。你含着泪依着规矩向他们磕了头。迎亲队伍已然到了门口,纵使你爹娘再有不舍,再有多少话要说,此刻都不能够了。你娘抹了抹眼泪,为半蹲下的你盖上了盖头,你听见你爹说:“爹娘啊,把你交给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也算圆满了。因为人生呀,陪你走到最后的,终究不是爹娘。”你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了,就着盖头的掩盖,悄悄流下一行清泪。
一双温热的手蓦地牵起了你的,然后坚定地,一步步地带你离开了这个生你养你十六载的府邸,再难回头。
剩下的你就没有那么关心了。下了轿之后你便亦步亦趋跟着身旁的人,他脚步放的很慢,像是特意在等你似的,将你心中的不安又降下了几分。你随他拜了天地,拜了父母,拜了对方,然后就被引入了新房。
你坐在新床之上,心砰砰的跳得厉害。你与他相识的一幕幕犹在眼前走马观花般的又过了一遍。家族之命,媒妁之言,本是极不情愿的一件事,在你与他之间却是变幻了模样,至少,你比旁人要幸运。因为那个人啊,他待你是极好极好的,好到一丝一毫的委屈都不愿让你承受,与你的爹娘一般处处维护着你。女子这一生,能有这般模样,已然算作是最好的了吧。纵然,你到现在还真的不明白爱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外面起了哄闹声,嘈杂的很。你听见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朝你的房间奔来。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冷风嗖嗖往你身上窜。你知道不是他,因为空气中弥漫的不是淡淡的松香味。你的心蓦地一紧。
“夫人,府中来了贼人,公子遇刺了,生死不明。”你听见来人慌乱的说道。
你一把扯掉了头上的盖头,走到她面前,刻意忽略心中百感交集的滋味,“公子呢?”
“在……在前厅……”小丫鬟颤颤巍巍的说着,一副害怕极了的模样,你也无心去宽慰她,拉着裙摆就往前厅奔去。
远空有乌云翻滚,被劲风推着一层一层地向前翻涌着。雨声泠泠,从最初的轻柔的点点到最后似豆粒大的珠子僵直地砸下来,在地上激起几尺高的水滴,噼噼啪啪地向四周散去。
到前厅时,只是看到一片混乱。你顾不得仔细观察,朝着那啜泣声寻去。一群人正围了个大圈,叽叽喳喳的议论着。见你来了,纷纷退出一条道来,你一眼就看见那个脸色苍白浑身浴血的男子,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母亲的怀里。待走近了些,你才看见,他双眼紧紧地闭着,嘴角挂着鲜艳的红色,身上还在汩汩地冒出鲜血,将那身鲜红的喜服渲染地更加艳丽。你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掌心冰冷的温度,你的泪水马上就下来了。
不多时,一位医士就被拉着拽了过来,他检查了他的伤口,吩咐将他抬到床上,然后就把人都赶出来了。
你就一直跪在刚刚他躺过的那块地上,静静地等待着。清风徐来,将你的衣衫吹得飒飒作响。远远望去,你的身影萧索、孤寂,还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