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想起哑巴这个人以及有关于她的一些事,是在近些时候。
因为政策的缘故,我所在的村长需要大面积拆迁。就这样,我随着父亲和一位测量土地的人穿过一个大菜园子,来到了村子最东隅,只有三间房子的地方。其中两间属于我的曾祖父,另一间稍大的则属于哑巴和她的丈夫。曾祖父的房子已经倒塌,只有一面靠着高大梧桐树的墙还在风雨中晃动。哑巴的房子仍在,可也早已破败不堪。房梁靠几根木棍支着,阳光还可以透过顶棚稀疏的茅草射进来,墙面全是修修补补的痕迹。在两面较窄的墙体之间,横着一支结实的杨木。听说,哑巴的丈夫就是在这里自杀的。靠近门槛的地方,我忽见一只破了边角的小碗。那是哑巴的碗。这样的事情虽已久远,可我记得尤清。
童年时代,我和同村的伙伴上学,总要从哑巴的门前走过。那已是三餐的时间,便见哑巴拿一只破碗,穿一件既算不上薄也算不上厚的满是裂口与线头的小袄,蹲座在门槛上喝破碗里的稀汤。这样的情景天天如此也年年如此。她的头发不长,看起来是用剪刀随便剪过,却也不洗,长满了虱子。听人说,她年龄不大,可也满脸褶皱,皮肤聋拉着,色泽黧黑,整日以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示人。我们都怕她,离她远远的。有一些年龄稍大“勇敢”的孩子则去靠近她。将一把土丢进她的碗里,或用石头砸她。她的丈夫也不理睬,孩子们便愈加放肆。哑巴是知道反抗的,可她不能说话,就丢下碗站起来“啊啊”的叫,也不去靠近孩子。我想,她对孩子们多是怨恨的,可从不去打,只是见了他们就大声的叫。这样,哑巴就不仅仅是哑巴了,又多出一个“疯子”的称号。总有顽劣的孩子屡次如此,对她羞辱和伤害。他们的父母极少阻止,甚至有欢呼助威的人。只有哑巴的丈夫走来时,他们才礼貌性的训斥孩子两句。哑巴的丈夫虽不能完全的阻止孩子,可在他们的父母面前倒也可以显现出一些作用。哑巴的丈夫也是哑巴唯一的屏障。可这屏障不久也坍塌了。
一日入夜,村子归于平静,村民都已入睡的时候,哑巴疯跑着穿过菜园。我想,她已经没有心思在意自己是否踩到了别人的菜,是否会被别人辱骂。她只知道一直向前跑,跑到离自己最近的人家去。我想,那条路必定十分坎坷,她一定摔了很多次,可又立刻爬起来了很多次。她不停的张着不会说话的嘴“啊啊”的叫着,用力敲别人家的铁门。那家人醒了,从门缝里看见是她,又把门关上骂了几句,说她是发疯了。哑巴没有放弃,高亢的断断续续的叫声和铁门的“咚咚”声叫醒了村子里其他沉眠的人。她真想说一句话,说一句现实的话。她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委屈,只想把情况告诉别人。她愈是这样,便愈没用。别人不敢出去,怕她是真的疯了,再伤了自己。哑巴猛然间倒了下来,趴在地上“呜呜”的哭了。门内一位好心的老太太缓缓的打开了门。哑巴见了她,倏然间站了起来,一边“啊啊”的叫,一边指着自己那间破旧的房子。之后再次疯跑向菜园。老太太看出了些端倪,跟了过去。
她所见到的一幕是她不会想到的,也是她终身无法忘记的。一条绳子穿过那根横在两墙之间的杨木,套在了哑巴丈夫的脖子上。悬在半空中的人,脸色发白,伸着舌头,手臂无力的下垂着。想必是死了。老太太吓得跑回了家,只留下哑巴一个人。哑巴丈夫的尸体是第二日才被处理的。我不知哑巴是如何度过那一夜的,只听那位善良的老太太这样跟我讲起。
翌日,得知这一消息的自称为哑巴丈夫的朋友和亲人的人都来了。我实不知哑巴的丈夫有什么亲朋好友,只是在他生前我没见过。听闻,这些人大多是为了他的财产而来的。她的丈夫虽然贫困,可也种了几十年的地,总积攒了些钱。与其说是商议丧事的,倒不如说是抢劫的更好。哑巴不会说话,自然没有和他们争辩些什么。于是,哑巴被他们打发到了别处,具体是哪里,我倒不知晓。村里的一群老人常聚在一起闲谈,又尝谈到这件事,谈到此事又常惋惜的说:“哎!这哑巴要能说话就好了,怎么也可以分到些钱,可惜她不会,又是个‘疯子’”。
下葬那日,也并不见什么人。那些自称是哑巴丈夫亲朋好友的人都走了。想必是分得了“赃物”统统离开了。哑巴的丈夫被装进一个桐木薄板的棺材里,随吊车的吊臂落入墓坑,再填些新土,拢起一座坟堆,也就一切结束了。
今天想起哑巴,是因为她的一只破碗。想到这里,也不知她在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