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微信上铺天盖地地回望2018,希冀2019,有感动、痛苦、欢笑、温暖,也有思考、悔恨、希望、未来。我时常翻看一下,看到了人间百味世态万千,也感受得到人生滋味世间冷暖。
2018的冬似乎比往年更寒冷,铺天大雪,压弯了树,彻寒冷了心。记忆中上一次这样的大雪还是2010年,我和小伙伴们在积雪半尺有余的岳麓山上,在麓山寺前,我点了一根香,许了愿。愿望的内容现在已记不清楚,不过我坚信那时的我是青春的。
2018是漫长的,又是短暂的。是慌乱的,也是匆匆不停的。
妈妈于2017年11月检查出肝癌晚期。那段时间她总是肚子疼,在前一晚疼了一宿没睡着后,第二天我强制让爸爸带她去市医院检查。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丹,结果很不好,可能和我预想的一样”。外婆有肝癌,舅舅阿姨也有不同程度的乙肝。妈妈年年体检乙肝大三阳,也未服药未做治疗。在她的存在感里,没有自己。她误会了“付出”这个词的涵义,她不知道先爱自己才有能力爱别人。从那天起,我们仨就踏上了漫漫抗争路。
在转院到了湘雅附三后,妈妈还是很乐观。医生找我面谈,“你妈这个病可能治不了了,最长时间不过半年”,我点点头,拿着报告单去医院门口打印店修改,嘱咐医生不要告诉她实情。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心情,至今为止我还没有想到确切的词语,感觉所有的词语都没办法准确地表达出那种面对人最大弱点时身体的正常防御状态。医院的电梯很慢,经常排很长的队,每一趟我都爬楼梯,或许我觉得这是在与时间赛跑?跑赢了它就带不走我妈了。
妈妈对附三颇有微词,总觉得医生不积极治疗,每天只打针。她觉得只要把癌细胞全部杀死了,就好了,只是杀死的这个过程要受一点罪,她说“没事,做几次介入把癌细胞杀死了就行了,受点苦值得”。我点点头,并没有别人文章里面写的,还要转头抹抹眼角的泪,我没有眼泪。妈妈是个特别精明的人,一手操持家,从贫穷如洗到能够在省会城市有个安身之地,这是她的骄傲。我表演得也很真实,她没有察觉丝毫,我希望这是我这辈子演的最后一出戏。如果可以,我愿意一直演下去。
我拿着化验单在住院大楼旁边的花园不断打电话,请单位领导帮我联系肝病专家,领导委婉地告诉我,“那边医生说湘雅很不错,听医生的看看有啥办法”。这时我似乎感觉到了心有隐隐作痛,无以名状。亲戚给她推荐了北京一家医院,专治肝病,妈妈小声地和我说,“那边医院治好了好几个呢,有个老乡在那里做了手术,现在活了四五年了”。我二话不说,联系那边的医生,订票,挂号,和这边的医生交接转院事宜。妈妈对邻床的病友说,“我女儿要带我去北京治疗了,你们也保重啊”,我也像一个得到了妈妈奖赏的孩童一般,即使医生和我说,去了北京应该也只是折腾一下,不能阻止病程,可是我怎么忍心抹杀她的最后一丝活着的希望?
因为第二天才出院,我晚上带妈妈在医院门口餐馆吃了饭,回学校剪了头发,妈妈说头发剪了好轻松,爸爸也跟着高兴,北京之行似乎对他们意味着新生,我默默无言。在把两人送回医院后,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家,突然放声大哭,哭累了就昏昏睡去,醒来看下钟,一点,两点,三点,四点,五点,六点。我不知道我哭了多少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那是我这一辈子觉得时间走得最慢的一个夜晚吧。
第二天,启程北京。爸妈在火车上睡着了,我忍不住给他俩拍了照片。我怕我速度太慢,赶不上时间,我想留住和他们在一起的每个时光。住宾馆,办住院,联系医生。医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年龄和我相仿。看到我拿来的片子后,问了一句“你一个人来的?”我点点头,“还有兄弟姐妹没”,我摇摇头。我似乎看到他眼中透露出丝丝同情,“你妈这个情况有点晚啊,我和你说实话,你自己扛住”,我又点点头。在这个年轻医生的帮助下,妈妈顺利住进了她觉得有“妙手回春”医术的医院。
住院后就是一系列的检查,会诊,北京毕竟是省会城市,护士小妹妹们的态度极其敬业礼貌。妈妈似乎也觉得病好了一大半,满心欢喜。为了省住宿费,我住到了离医院三十几公里的朋友家,转两趟公交车,走半个小时即可。在偌大的北京城里,对能找到住处我也充满了感激。一直到现在,我都很感激那段时间里陪伴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那些朋友、亲人、陌生人,他们的问候、帮助以及温暖。人生而孤独,人生而需要关系。我不知道是怎么走过那段黑暗的时光,似乎是在一个山洞里,至浓的黑,我提着一盏煤油灯,背着我妈,牵着我爸,小心冀冀,睁开双眼,我用手掌托着我妈,生怕她摔下,我每一步都踮下脚,怕晃到她。出洞了,妈妈不见了,捏捏手,只剩爸爸还在。小时候蹒跚学步,走几步快要倒下时,总有妈妈的怀抱在等,咿呀学语,会说成句了,总有妈妈鼓励的眼光。心理学上说,我们每个人都会长成“大他”希望我们长成的样子,我是我,也是因为他们想我如此时般坚毅。我想,这时候,我也该变成她的光了吧。
北京的冬天很冷,我裹得只剩下眼睛,每天挤着公交车,赶着路。因为医院对妈妈的饮食有严格的限定,我每天早上六点起来,给爸妈做好饭菜,用保温桶装好,一个半小时到医院,带我妈做检查,拿结果,网上查各种结果的涵义,看针,计算尿量排便量,和我妈聊“假病情”,晚上七点半医院关门前,赶公交车到住所门口的沃尔玛买菜,踩着超市关门的点回去,洗菜备菜,洗漱上床,闭眼睡觉。不知为什么,我丝毫不觉得累,反倒还觉得这才是生活,脚踏实地,油盐柴米,家长里短。我从未这么渴望和妈妈说话,每次回去都依依不舍,每次回去都是她再三催我,每次回去她一定要爸爸送我到公交站。在北京半个月,我走烂了一双新鞋,每天都是一万八九百步,我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多力量,不过我清晰地听到心里的声音,“时光啊,你慢点走吧,慢点带走妈妈”。
妈妈的病情太严重,从一楼科室转到了三楼科室。医生会诊准备做射波刀,一种激光治疗。价格昂贵,相对于其它治疗痛苦较轻。主治医生是湖南老乡,在手术前谈话医生恳切地问我,“你确定要给你妈妈治疗吗?治疗费用要三十多万,如果治疗效果好的话,我只能跟你保证半年到一年,后期只能看你妈自己身体的能力了。但是你妈的癌栓已经形成,癌细胞已经随着血液到了身体其它地方,说不定边治疗边恶化,更说不定治疗的速度赶不上恶化的速度。”我笑了笑,“治啊,怎么不治”。我一边串通着医生和我一起在妈妈面前表演,一边开始四处借钱。以前,爸妈是我的家,现在,我是他们的家,我要拼死守着家的完整。
终于排上了手术,还是主治医生主刀,妈妈心情很好,她觉得这个治疗将会使她身体的癌细胞全部都死亡,只要迈过这一关,她就跟个正常人一样。我和医生也一直鼓励她,和她畅想以后回去长沙了要做哪些她想了很久没有去做的事。一切都很祥和。因为治疗需要做八次,隔天做,要做差不多半个多月,我请的一个月假也到期了,便先回长沙继续上班。射波刀的副作用很大,呕吐,没有食欲,而且因为妈妈肿瘤太大,激光烧不完,只能再补做一次介入。学校一放假,我便启程第二次北上。再次见到妈妈,已经变了个样,瘦脱形的脸上,我看到高高耸起的颧骨,裹着皱巴巴的脸皮。妈妈见到我很高兴,我用惯有的毅力迅速调整完心情,和妈妈聊着学校的事情。妈妈抬起深陷的眼珠,突然说,“你看我的窗口树上有个鸟巢,我看着两只小鸟把巢筑好,我听着它们每天叽叽喳喳,热闹得很,生活真美好”。是啊,如此美好的生活,她却过不了多久了。妈妈受副作用影响很大,也没有了之前的乐观,只剩下对病情的猜疑,对饮食的挑剔,和因为疼痛的哭泣。经常有些鸡汤或者励志书籍说,不要抱怨生活,不要怨天尤人,可是在经历如此巨大的苦难的时候,渺小的人又能怪谁?
虽然我禁止自己回想这段经历,可是它无处不在地随时会冒出在我的脑海。索性好好回忆一次吧,却又像在撕开一个伤口,血淋淋地止不住了。情绪记忆就是带有情绪的记忆,在回忆的时候会再一次感受到当时的苦痛欢笑泪水。歇歇吧,写不下去了,如果觉得做好了准备,下次再提起勇气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