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了家庭之后,很少回老家。
衣锦还乡,够不上。穷途末路,还未到。
人越长大,越自私。就连家中的老父亲,也不能随心所欲去看望。
人之初,性本善。这声音从孩子的有声图中传出,让我顿时起了内疚之心。我该回老家一趟了,看看我的老父亲,看看我的外公。
这天气,很适合回老家。这是我的想法。
离家越近,绿油油的麦田就跳跃出来,起伏连绵地欢迎我。这也只是我的想法。
麦子实际上快要熟了。不如说,快要死了。
熟,是主动的。死,是被动的,无可奈何的。因为老天爷不下雨。因为我的家乡的田地都是旱地,无法浇灌。
奄奄一息的麦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头,像垂暮之年无子女的老人,静静等着阎王爷来收走。
蓬勃生长的麦子哪里去了?我瞬间感到一种恐慌与焦灼,就像没有了麦子,我即将要饿死似的。
就如我,曾经勇敢而果断的我,也不知哪里去了。
正忧伤。看到一个人。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
看起来有些面熟。她背着一个筐,老家方言叫「ku lou」,脚上是一双拖鞋。筐里的东西好像极重,她每走一步,身体就要大幅度地晃动。
我跟她走了个碰面。
对,是她!
“小新!”我喊了她的名字。
她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望了我三秒钟,笑了。
“莉,你回来啦!好多年没见了,你现在在哪里呢?看你的样子,混得不错吧!”
我没有想到小新会说这些话,像七大姑八大姨的语气。我认识的小新,是绝不会说出这些的。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在郑州呢!”
只有这一句,我可以响亮地说出。我过得一般,却并不想对他人倾诉苦难。即使,小新看起来,过得更一般。
我如此快得识出她来,因于她常存于我的脑海。
我们找了一棵大树,坐在树下的两个石头上。阳光点点滴滴,像分散开的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掉落到我们的脚下。
树叶随着微风摇晃,光影随着树叶移动。就像小新脸上无法琢磨飘忽不定的表情。
2.
上次见她,是三年前。她正携儿子往苏州去打工。我们在同一条路上,简单说了几句,就各奔东西。
当时的小新,意气风发,虽嫁在了同村,却立志要让儿子去城里接受教育。
她与她的丈夫,在苏州一家电子厂打工,每月省吃俭用,一年下来,竟然也存了几万元。
这些钱,让小新对生活燃起了希望,对儿子的未来燃起了希望。
天不遂人愿,三年后。小新终于还是回到了农村。一家人,不得不离开苏州,重新扎根于土地。
“我儿子的一只眼睛瞎了,我们花光了所有积蓄,没有吃的,只能回来,村里好歹,还有土地,可以种粮食”。小新告诉我。
“怎么回事?”
“前年过年,他跟几个小朋友玩,另一个孩子,拿一根棍子,戳了儿子的眼睛。赔了一些钱,杯水车薪,治不好了,医生说。小孩子之间,是说不清道理的。”
小新提起这些,让我想起《活着》中的福贵。
小新本应过上好日子的。
3.
小新跟我同岁。眼睛很大,那时候,我觉得就如鹅卵石一样,光滑明亮。
小新是领养来的。在我读了初中之后,才听母亲讲起。她的养母,本以为自己不会生孩子,却在领了她之后三年,有了一个妹妹,又过了一年,有了一个弟弟。
她的养母,跟白雪公主的后母一样,不怀好意,甚至,有些恶毒。
家里的农活,小新帮忙做。家里的饭菜,小新做。家里的衣服,小新洗。
我见过她踩着凳子,往锅里添水,倒米,搅拌。我见过她,用两个大盆洗床单,一盆一半,分开拧。
小新从无怨言。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因为,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看书。她是极其爱读书的。
但,她的养母,从来不给她买书。我家也穷,但,父亲是教师,家里杂七杂八的书也不少。
小新只要干完活,就跑到我家,央求我借给她书看。其实,哪里需要她央求,她只要开口,我一定会把书给她。
小新是习惯了把自己放低的姿态了。包括对我这个好朋友。
我们两家的地,是挨着的。
夏天,我被母亲派到地里看瓜。小新被养母派到地里看瓜。
我俩,拿着书,在我家的瓜棚里。坐在那个木板床上,背靠着塑料棚,津津有味地读。
渴了,就去地里摘个瓜。我们从极小的时候,就会挑瓜。能通过瓜秧,瓜茎,瓜皮,和敲瓜的声音判断里面的瓜瓤。
我们总能吃到又甜又熟又沙的瓜。
饿了,那一定是到吃饭的时间了。我是不喜欢走回家吃饭的。经常是父亲骑着自行车,拿着饭盒,给我送饭。
一送,就是两份。
从白天,到晚上。我们在一起,从不害怕。那时候的田地,一望无际,全是瓜,家家有瓜棚,家家有人看。
白天,外面是热的,瓜棚里却凉凉的。夜晚,有满天繁星,还有凉风。
我给小新讲鬼故事,那是奶奶讲给我的。她经常被吓得拽住我的衣裳。
小新说,她长大要当一名教师。要对每一个学生平等对待。
我说,我长大要当一名医生,我要治好母亲的心脏病。
小新初中没有上完,就辍学了。她成绩是很好的,连老师都说她前途无量。可是,她的养母,我说过,她是有些恶毒的,硬拉她回家,帮忙干农活。
我上大学那一年,小新十八岁。她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嫁给了一个同村的男人。
“莉,我不想结婚,但好像也别无选择。我想有个自己的家庭,不想再在别人的屋檐下。”小新在结婚前,给我QQ上发了一条消息。
就像我选择上学一样,除此之外,我好像也别无选择。父亲是不会让我回到老家种地的。
而我的高考成绩,一塌糊涂。我的医学梦想,在我十八岁那年,就止步了。
我其实有些羡慕小新,我喜欢家里的田地,喜欢锄草,喜欢打农药。我承认,我的想法及其荒谬。
我无法告诉父亲我的想法。父亲给我的生活,推着我往前走。我用尽了力气,也走不好。
我没有给小新回复消息。我从内心祝福她。我理解她的选择。我们,被生活推着向前走。总以为,春天就在不远处。总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4.
我们如小时候坐在瓜棚里读书一样,寡言少语。每个人想半天,才想出一个问题。
小新说,她不会放弃给儿子看眼睛。她和她丈夫,现在在村里承包地,准备大批种果树。
我说,你还记得小时候的梦想吗?
“梦想?只在梦里想想罢了!况且,我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小新的嘴角上扬了一下,似乎我的问题很幼稚。就像《中国好声音》中,汪峰经常问学员「你的梦想是什么」引起网友的不齿与嘲弄一样。
我说,我还记得我的梦想。只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实现了。母亲走了,我也想不出学医的理由了。
小新的手机响了。是他丈夫。催她回家给儿子做饭。
我们不得不告别。
“莉,我就这样了这一生。你还有可能,更幸福一点。没法,都是命。”
我站起来,用双手拖着筐的底部,好让小新背上去。
小新一步一步地,走了。她的背影,跟村里所有的庄稼人一样——晃晃悠悠。
我看到小新的右手,抹了一下眼睛。
我知道,那不是汗,是泪水。